第72章 既已绝生 无谓死地

耿照与绮鸳尚未登岸,便见远处火光烛天,耿照心中暗叫不好,见绮鸳俏脸沉落,心知定是龙腾镖局的方向无疑。

但天霄城哪怕抢先一步,也无放火的必要,要不是意外所致,便是有人刻意灭迹,很可能有第三拨人在搜捕血骷髅与方骸血。

镖局附近的居民被火势惊动,纷纷提水救火,龙河渡的规模连镇子都称不上,莫说水龙车,皮囊、溅筒等打火器具也付之阙如。

耿照以救人为先,用水淋湿头面衣裤,奋力浇熄门内卷出的烈焰,掩住口鼻抢入,见得中庭全是尸首,多半已焦烂不堪,这场恶火果然是毁尸灭迹的手段,悻悻退出了火场,赶往附近的陋巷与绮鸳会合。

“没有目击者。都说是火势转强后,才被浓烟熏醒的。”绮鸳摇头。

耿照并不意外,百姓不管江湖事,龙腾镖局再没落也是武林的一隅,哪怕有人听见了打斗叱喝,也只会把门窗闭紧,以免惹祸上身。

“码头边的脚店掌柜给人拍门叫醒,要走了两匹马,说是一名中年文士,带了个腿脚不便的少年,似以叔侄相称。那人出手大方,给的银锭成色不错,却磨去了底印,是个懂行的。”

票钱金银等流通财货,最易追索来历,中年文士能随手拿出抹去铸印、成色却好到不会被拒绝的足两银锭子,绝非偶然。

两人接在龙腾镖局的大火之后离去,应知必遭人怀疑,此际脚店的掌柜仍在,如非两人与镖局灭门一案并无瓜葛,便是赶着用马,没工夫在旁人身上折腾;至于跨马去追什么,简直不言自明。

“问清了方向?”以绮鸳的精明干练,此问不过就是搭搭话罢了。

少女微微一笑,尖翘的下巴朝天一努。“还有更好的。”

天边忽闻清唳,一抹黑影穿出低云,盘旋几匝后去远,直没入天际线彼端。

“那是——”

“我猜是阙府的鹰。要不谁在大半夜里打猎?”绮鸳将马缰塞到他手里,犹豫一霎,掏出手绢扔给他,径翻上马背,“驾”的一声轻夹马肚,曲线如水的结实臀股熟练地打起浪来。

“把脸擦干净。那绢儿你用过就别还我啦。”

手绢洁白如新,却非真是新物,可见主人好洁。

耿照舍不得拿来抹脸,但出入火场有多狼狈,毋须少女提醒。

凑近鼻端时嗅着一抹甜糯的温香,没敢多想是贴着何处收藏,以致沾上气味,上马时只来得及塞进怀里,讷讷道:“我……我洗干净了再还你。”

绮鸳脸皮子薄,实说不出“送你”二字,听他一意归还,心里不知怎地闷闷的有些难受,然而一想起他蹲在井边用力搓洗,或还使上搓衣板、𢭏衣棍等家生,那画面委实好笑,忍不住噗哧一声,一甩马尾头都没回,飒爽笑道:“好啊,你自己洗的我就收。”这样一来便非送礼被拒,而是回礼了。

马尾少女咬着唇,益发起劲地策马,奋力驰驱,以期追上天边的鹰掠。

姚雨霏疾驰一夜,就着马鞍仓促做了处置,以箭杆和匕鞘为骨,自衣摆袍袖撕下长条,缚起方骸血断折的手足。

光是动作时少了驱策,雪狮子落蹄放缓,都教女郎心惊,唯恐石剑少年从天而降,不知怎的又拦在道中,鬼神辟易,难以匹敌,形同撞上索命阎罗,恐将无幸。

她家学渊源,娴熟骑射,也算爱马之人,雪狮子是她亲自为意浓丫头挑选,万里无一价值连城,这一晚也被她驱役得口吐白沫,差点踉跄跪倒。

姚雨霏恐爱驹折足,料想应已甩开追兵,才远远避开官道,于一处僻林暂歇,将方骸血抱下鞍来。

龙腾镖局满门被戮的消息,天明后应即传至钟阜,届时无论天霄城或七玄盟,都会将此事与两人的逃亡连系起来,重启追踪;以雪狮子之醒目,被发现是迟早的事。

没了沈系石和龙腾镖局的奥援,骸血复遭重创,地藏庙那厢已然去不得。

教尊御下与她同出一脉——不如说姚雨霏就是照虎画猫——只有教尊能找她,姚雨霏入教至今,都不知有哪一座建筑、哪一片邸园挂着奉玄圣教牌匾的,想求援亦不知从何下手。

她见教尊的过程,同白如霜进无际血涯相仿佛,此节原是姚雨霏现学现卖,因袭而来。

以教尊通天彻地之能,当无所不知,迄今未派人来接应,只能认为圣教已放弃了二人。

她甚至怀疑石剑少年出自教尊座下,专程前来灭口,以防自己泄漏教中机密,才得有如许惊人的实力。

“……他是苍城山的人。”方骸血不知何时醒过来,倚树哑声道:“他在后头追赶时,老嚷着‘女魔,可记得浮鼎山庄,青羽之誓么?犯我旗誓者,虽远必诛’之类的鬼东西……是我眼花糊涂了,还是他真在天上飞?”似乎对重创前的记忆有些混乱。

(原来是厉金阙的高足!难怪——)

得知此人出自储胥仙境,“能在天上飞”似也不甚离奇了。

说也奇怪,那些当初自觉聪明至极、出人意表,到头来终究引爆业力的糟糕决定,仿佛在昨日里齐齐炸开,绝了一切应变的可能,仿佛天意使然。

姚雨霏倦极瘫坐,轻摇螓首,额鬓散落,惨笑道:“骸血,我们无处可去啦。你要同我一块儿死么?”唇面皆白的青年啐了一口,冷冷哼道:“死?谁能让老子死?我先杀了他全家!”

女郎听惯他的狂悖言语,事到如今无力、也无心回应,定了定神,扶着树干起身,轻抚雪狮子低垂的颈背,似觉短短一夜,千里驹仿佛瘦了一圈儿,都能摸出颈椎肩胛的棱峭,一如自己的末路。

定了定神,回头挤出一抹温婉笑意,盼能稍稍抚平青年的狂躁。

她需要他冷静地听她说。

“咱们,就在此分道罢。多谢你……陪伴我这些年,之后无论你听到什么,都别——”

“说得什么鬼东西!”果然方骸血没听完,奋力欲起又牵动伤腿,疼得一掌扫落,削得背树落叶纷纷。

雪狮子受惊跳蹄,所幸它久奔无力,也就喀哒喀哒跃出几步,又继续低头吃草,场面既荒诞又凄凉。

“你听我说——”

“你才听我说!”方骸血打断她的苦口婆心,戾笑道:

“咱们是一败涂地,只消不死,有甚讨不回来!苍城山怎的,七玄盟、天霄城又怎的?这每一笔老子迟早同他们算清楚,加倍奉还,连奉玄教也一样!你想出去做诱饵,让老子当缩头乌龟,趁机逃跑么?老子不欠这种烂账!休想我会因此原谅你。”

姚雨霏笑得凄苦,眼眶里满溢泪水,却无言以对。

是啊,她做了如此过分的事,还想好死么?凤愁哪能因为这样就原谅她?

方骸血咬牙扶树而起,咬出唇血犹未自知,逼近女郎,兽咆般的薄嗓震得她浑身股栗,立足不稳,还得靠他捏紧她肩膊撑持,连痛楚都被青年的气势压下。

“你很想死么?那好,我们有一处可去。万一赌输了,会死得绝惨,恐怕是所有死法里最凄惨的;要是赌赢了,谁都动不了我们,连奉玄圣教也不行。你有没胆子,陪老子走一遭?”

想起他的出身,她直觉骸血欲托庇于诸葛残锋。

此人虽是同列“阜山四病”的名宿,在渔阳武林地位颇高,然而四病中向以天痴上人的武功居首,诸葛残锋压他不过,光是通宝钱庄这桩便休想摆平,连“赌”字都谈不上,只能说骸血还是太天真了。

但他毕竟没想丢下我——姚雨霏凄婉一笑,抹去颊泪,胸中柔情涌动,宠溺地包容了他的狂躁无知,轻道:“好啊,我陪你。要去哪里?”

方骸血咧开染血的薄唇,白牙森森如豺狼,剑眉压眼,很难说是险恶或嚣狂。

“……锭光寺。怕了么?”

在那之后,姚方二人又逃亡了三日余,到得第四天上,好不容易才抵达阜山游云岩的山脚下。

阜山占地广袤,绵延甚长,如距离钟阜不远、旧名帆幔山,石世修赖以奠基开派的舟山,也能说是阜山余脉。

靡草庄所在的青节谷,锭光寺开山的游云岩,虽说均属阜山,中间还隔着几座山峰谷壑,没法径穿棱线,绕行甚至需要几天时间;地图上看似接邻,往来其实费事得很。

皆称阜山,来自当地土人的习惯和历史余绪——和竭鱼江一样,阜山做为渔阳表征,早已超越曾经齐名的钟山,谁都希望与之相连,沾带点关系,于是脉沿越牵越广,最后全成了广义上的阜山一部分。

但,从龙河渡到游云岩用不了三天,之所以多花近一倍的时间,盖因姚雨霏和方骸血刻意远离大道,避开人群,专拣荒僻无路处走,以躲避追兵,果然未被其后三拨人马追上。

虽无性命之忧,代价也很惨烈:两人连火都不敢生,又未携带干粮,摘采的野果多不能辨认种类,勉强能咽下肚里的十不存一,全时处于饥饿的状态;因道路的选择不多,连水源都无法保证,两人有整整一昼夜连滩淤积的泥水都没碰见,只能摘些嫩叶咀嚼,促使唾液分泌。

来到游云岩下的供香市集时,原本男俊女美、堪称一对璧人的姚方,蓬头垢面褴褛之至,连乞丐都要掩鼻走避,没比野人好到哪儿去。

雪狮子没了草料供应,瘦得肉眼可辨——并非山里什么野草马都能吃——不只是姚雨霏感怀惆怅时的错觉而已。

为保逃命时雪狮子还有余力,两人下马拉缰,方骸血拣了根杯口粗细的桠杈,稍事修整,权作拐杖。

赖有得自墨柳的深厚功体,即便连日来缺乏给养,两处骨折仍复原飞快,已不妨有限距离和时间的倚杖徐行。

按原订计划,两人本该避开络绎不绝的香客,择一少有人行的僻径入山。方骸血在此度过大半的少年时光,要做到这点并不难。

姚雨霏又饥又累又渴,浑身搔痒刺痛,已分不清是因野外凶猛的蚊虫叮咬,抑或不堪内外伤疲身体发炎,连去想这些事的余裕也无,一径闷头拖行,只求尽快抵达,结束这场苦行般的折磨;回神惊觉周围人声隐隐,哪怕众人均不约而同避开,仿佛怕被传染疫病,但这绝不是什么荒僻的山路,明显是处市集。

更要命的是:咸鲜热烫的食物香气钻入鼻中,堪称文明最有力的召唤。

姚雨霏对市井小吃向来不屑一顾,以她的身份自当如此,此际却无法抵挡其魔力,饿到连腹中枵鸣都听不见,带着满眼饥火不住扫射巡弋,仿佛下一霎就要扑上前,谁敢挡她她便吃了谁似。

她甚至没牵马。

所幸惊觉时猛一回头,雪狮子仍垂头蹒跚地跟在身后,人的食物无法对它起作用,名驹的意识只怕仍徘徊在中阴边缘,一如刚才的女郎。

姚雨霏忙将革缰攒在手里,愤而四顾,果不其然方骸血已在前头一处熟食摊坐下,大马金刀旁若无人,对着桌上的食物大快朵颐;板凳附近趴着几个一动也不动的人,约莫是这张方桌的原主。

“你————!”姚雨霏气得都说不出话来了,快步趋前,低声切齿:

“这是在做什么?就要上山啦,你引我来此做甚?还不……还不快走!”

“走不了了。”狼餐不止的青年用油腻腻的脏手递给她一块熟骨头肉,口手未停,含混不清道:“咱们早被盯上,山口那厢整片都是埋伏,连这儿都有。既然要死,我宁可做个饱鬼。快吃罢。”

姚雨霏悚然一惊,余光见围观的人群不知何时已然不见,或逃或退,反而突显出站着没动的人,个个服色装扮虽异,清一色的是妙龄女子。

一人连同面上的伪装和头巾一并摘下,甩开乌亮的马尾,瞧着分外精神;挺直脊梁,顿从老妪成了美少女,朗声叱道:

“容嫦嬿、方骸血!你二人已无处可逃,莫要逼我杀马,束手就擒罢。”小手一招,周围屋舍、树影下齐齐漾起箭镞的金属狞光,动作齐整,杀气迫人。

武林纷争用上成建制弓队的,姚雨霏还是头一回见。

天霄城虽有好马,城众亦能骑射,除乐鸣锋的手下是由昔日马贼旧部为骨干组成,故人人携带弓箭,用以威慑,等闲不以杀伤力强的弓弩为主力,避免动辄与对手结下不解冤仇,更引来官府注目,后患无穷。

看来七玄盟背后是慕容柔的传言,应非空穴来风——她从对方称呼自己为“容嫦嬿”,判断来的是赵阿根……不,是耿照麾下人马。

想到他这般能干,竟是头一个追到的,不枉自己对少年青眼有加,只是形势互异,败寇成王,倍觉讽刺;挺起腰背,稍稍恢复一城一派之主的优雅与从容,扬声道:

“赵阿根!你出来罢,我不同下人说话。便要分个生死胜负,好歹也得亲自面对我,还是你没这个胆子,又或没这个面皮?”连喊几声,却无人相应。

其实她并不意外,然而又难掩心中失望,不知是着恼只有自己念着马车里的风流缱绻,还是意浓丫头看上的男子便只这般器量,终究是个武功更高、势力更大的舒焕景,没有直面乃至手刃自己的胆识魄力,教人齿冷。

偏偏那熟食铺的小二颇不识趣,这会儿还巴巴上前,拉开女郎身后另一桌的板凳,揩抹干净,“匡当!”搁上一碗香喷喷、热腾腾的羊肉汤,热切招呼:“客倌还请上座,趁热喝汤——”

“闪开!”姚雨霏被惹得心烦,信手一挥,岂料却落了空。

蓦地女郎娇躯一斜重心骤失,身不由己似的,整个人被搂在臂间一屁股坐落,轻飘飘的如卧云端。

却见那小二似笑非笑,一脸的招人恼恨,却不是赵阿根是谁?

女郎俏脸涨红,胸膛扑通扑通剧烈起伏,结实弹手的坚挺雪乳弹撞太甚,差点撑破靡烂不堪的襟口,腻润的乳色匀肌透出交襟,乳沟若隐若现,无比诱人。

即便是满身污秽,姚雨霏仍是拔尖儿的美人坯子,蓬垢褴褛不减其玉质,一霎间迸发的少女娇羞更是增添丽色,卓然跃于尘污之上。

心慌不过一霎,女郎省起自身狼狈,本能将他推开,转头不欲教他看清;一动又觉荒谬,暗自摇头:“乞丐相再丑陋,总丑不过死相。他要来杀我了,还在乎这个?”绝望地笑出来,索性捧起汤碗轻吹几下,豁出去似的啜饮。

果然是鲜美极了。失载的泪水淌入碗中,连咸淡都调得正好。

姚雨霏一直以为自己是想死的。

她造的孽,对凤愁做的不可原谅之事……死上一千遍、一万遍也不冤枉。之所以没自抹脖子,或许是因为不甘心罢?

她相信舒焕景能将她救出被兄嫂冷遇的困境,但舒焕景终究背叛了她;她相信虔心礼佛,神佛就会拯救凤愁,爱子却依旧惨死;她相信教尊的大威能、大神通能还她一个活生生的儿子,让一切回到错误发生前,然而“死者复生”不过就是个骗局。

为何这些辜负她的人、事、物都能各行其是,最起码也是得逞心愿而亡,自己便只能心碎而死?

偏偏只有她,只能凄惨无谓地死去,除了结束自己的生命,什么都做不了!

为什么?

又凭什么!

这……真是太令人不甘心了。

姚雨霏凭借着这股愤恨不平,接下了圣教递来的重生机会,以“血骷髅”为名展开了第二段人生。

这当中不是没有后悔,没有迷惘,每当痛苦不堪之时,她便想着“最不济就是死了”,借以撑到了今天。

但羊肉汤像是有什么魔力,唤起她对生命的眷恋——也可能是想起与少年抵死缠绵的销魂——女郎才发现自己并不想死。

虽不知活着干嘛,但她想活下去,继续品尝羊汤,感受少年的粗长滚烫,在他身下呻吟到声嘶力竭,欲死欲仙……

不远处的方骸血似乎察觉这微妙的变化,冷眼盯得女郎半身刺疼,宛若刀剐。她一点一点啜着羊汤,仿佛这样就能使性命继续延长。

“容姑娘,”耿照似觉不妥,又改口道:“或许我该喊你‘石夫人’——”

“……我不是容嫦嬿,”女郎轻声打断他,仍舍不得放下汤碗。

“容嫦嬿已经死了。你该喊我‘舒夫人’才是。”忽然“咭”的缩颈一笑,仿佛觉得很有趣般。

这个无心的小动作也像极了舒意浓,而她俩甚至都没发现自己有这样的习惯。

耿照倏地会过意来,不觉瞠目。

这个可能性他不是没想过,但“理性上知道”和“情感上接受”,本来就不是一件事,即使是他也不禁愕然。

血骷髅若非容嫦嬿,便只能是姚雨霏——舒意浓的亲生母亲——一个身份两张脸,非容即姚,戏法的揭露就是这般刚硬乏味,毫无转圜。

他总算明白天霄城执着于血骷髅的原因,干冒与七玄盟反目的奇险,丝毫不考虑谈判协调,共荣共利。

因为双方所求从根本上就是矛盾的,看似难以调和。

七玄盟的清白名声,须以血骷髅的认罪伏诛来重新拭净,然而一旦姚雨霏身份败露,天霄城必受牵连,终至万劫不复。

这不是靠骧公宝藏或儒宗圣剑“执中贯一”重见天日能抹消的罪孽,六砦更可能觊觎圣剑乃至总领七砦的权位,借此机会消灭玄圃天霄一支,联手瓜分其势力地盘、财宝兵力等。

如梦飞还令非但救不了舒意浓,反而会因姚雨霏罪行被揭,怀璧贾祸,其害更甚。

在耿照的沙盘推演之中,此节并非没有解法,问题出在天霄城未必肯听。

——他们冒不起这个险。

对天霄城来说,姚雨霏无声地死于某个不为人知处,甚至就以“容嫦嬿”的身份死去,在不考虑舒意浓的感受的前提下,是最为有利的结果。

但以少年对舒意浓的了解,姐姐是绝不会接受这个处置的,谁来都没得说。

她非常非常惧怕母亲,而“惧怕”是极强烈的情感,与爱往往只有一线之隔。

由此观之,舒意浓对母亲的感情怕亦极端浓烈,不可能眼睁睁看着母亲再次死去。

姚雨霏以“血骷髅”的身份叱咤一方,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于此时此地向耿照自白,赌的是他对女儿有几分真情,迫他在七玄盟和舒意浓间做抉择。

(你有这么信任我么,姐姐?)

他喊舒意浓“姐姐”,也喊姚雨霏“姐姐”,喊着这个亲昵的称谓,分别占有了母女俩,虽说出于无心,细想未必全是巧合。

他先将回去如何向舒意浓交代,自己竟与其母糊里糊涂成了好事暂放一旁,正欲说服姚雨霏跟自己走,此事或能圆满解决,七玄盟与天霄城的立场未必全然冲突时,忽听另一张桌子处传来吟哦声:

“……潮声万里归帆,清风几度城关,依旧红尘满眼,夕阳新雁,此情时拍栏杆。”不由一惊,回见不远处坐着一名青衫草鞋、儒巾雪领的老成少年,草鞋边搁了条石柱模样的扁长物事,打扮虽有些不伦不类,衣衫却是簇新的,衬与剑眉星目的英俊面孔,虽然表情有些恼人,瞧着倒也精神。

耿照无法感知内力,然而参照石世修的景况,一身修为仍在,按说无人能来得这般悄无声息,而不惊动他。

石剑少年吟罢,存在感又消弭于无形,整个人仿佛与剑形石梁同化一物,这份收放自如令耿照警省起来,丝毫不敢小觑。

姚雨霏娇躯剧颤,耿照在桌底握她的手,但觉汗湿凉滑,宛若玉冰沁露,可见惊恐,暗忖:“莫非是‘血骷髅’的仇家?”却见方骸血狼吞虎咽扫光桌顶,“匡啷”的一摔碟盘,抹嘴狞笑:

“来!老子吃饱喝足啦,咱们再来打过!你是捞什子青羽誓者么?今儿叫你死回苍城山,做条豉汁咸鱼——”话没说完,整张方桌连着三条板凳轰然飞出,却是少年一蹴石剑,笔直飞至,不仅威如炮石破城,快到不及交睫,其拿捏之准,更只轰飞了方骸血的身前桌凳。

青年脸上的狠笑未褪,完全不及反应,孤零零地坐于凳上,乱发覆面,如遭风刮;扭曲的面孔木了半天,才不自觉抽搐起来。

“闭嘴,杂鱼。你吵死了。”少年手里不知何时多了碗热腾腾的羊汤,也学姚雨霏的样子轻吹啜饮,喝得津津有味。

“这是你熬的,还是你抢别人的?”

片刻,他才心满意足地放下空碗,头一句居然是问耿照。

耿照笑道:“是我熬的。材料是店家备便,我全数买下,配方店家自是不卖,也不该问他买。至于阁下打坏的桌凳、碗盘等,须照价赔偿,考虑到店家重新张罗十分费事,数日间难以营生,我建议以两倍的数目来赔,感谢之至。”言下之意,是没提供拒绝的选项。

这石剑少年,自是与木骷髅一道的唐净天。

当夜他仗着《远飏神功》的浮空之能,始终是三拨人马里追得最近的,可惜神功并非胁下生翅,真能如禽鸟般自在飞行,运用的条件与间隔皆有限制,最后也只追了个大致走向,果如木骷髅所说,错失头一夜的黄金时机,再追不易。

岂料他相女子奇准的奇异天赋,却在接下的数日间发挥奇效:

起初木骷髅察觉有人暗中监视,非但清一色全是女子,还都是妙龄少女乔装打扮。

她们身上有着近似的气味,或是体香,或是熏香,代表来自同一处,且朝夕相处,关系亲近,必是同门中人。

从时间上看来,她们是在龙河渡之后才盯上己方,显是循龙腾镖局而来。

天霄城的“荻隐鸥”并无只收女子的常例,必是五帝窟水神岛所属的“潜行都”。

木骷髅将此事告知唐净天之后,形势便彻底逆转,潜行都少女的跟踪术虽然高明,在唐净天骇人的修为之前直如无物,有心算无心,跟踪者反而成了被跟踪的对象,唐、木二人才能稍晚于七玄盟之主,追到这游云岩山脚下的供香集市来。

木骷髅还应少年的要求,为他弄来了一套新衣,好让“青羽誓者”飒爽登场,可见两人好整以暇。

在唐净天看来,现场并无自己一合之敌,便是众人齐上,也阻止不了他杀血骷髅,为浮鼎山庄的庄人复仇。

这店小二虽然说话挺惹人厌的,但手艺确实不错。

“你叫耿照是罢?我叫唐净天。你以前待过厨房?”

“帮厨过几天,”耿照微笑。“不算学艺。我比较擅长打铁。”

唐净天被他惹得有些烦躁,直想把他的笑容一把扯下撕碎,但不知为何,这念头冒出的瞬间,心上忽生警惕。

他赖以生存的野兽直觉对他发出激烈的警告,无所不用其极地想告诉他,此人极端危险——这是前所未有、简直难以想像之事。

七玄盟主耿照。

世叔说他和自己年纪差不多,其名传遍江湖,威震五道。

唐净天听人说过三乘论法大会,说他师父是传说中的“刀皇”武登庸,只教了他三天刀法,便足以压倒群雄,连败李寒阳、邵咸尊,最后与武林有数的美人染红霞双双消失于崩塌的擂台之下。

慕容柔为了救他,不惜发兵挖掘,足足挖了一个多月——

实在太令人恼火了。

这名叫耿照的同龄人,明目张胆地抢走了他的人生。

这些传遍市井的丰功伟业,是他梦寐以求、朝思暮想,也是他一身绝艺所应开创,却被这白眼狼抢先做完了,此后哪怕他干出更了不起的大事,当今天下五道的头号少年英雄,也只能是这厮,就因为他是第一个闯出名号的。

他做错了什么?也就晚了几个月重履大陆!这是他的错么?

这当然是耿照的错!让你爱出头!捞什子三乘论法,就不能等我稍稍?

唐净天越想越怒,冷冷抬眸,目光险恶。“听说青羽旗被摘当晚,你也在浮鼎山庄?”拗得十指指节格格作响。

“去得晚了,没能尽救下庄中之人,实在惭愧。”

那就是救得有人的意思。

世叔确实说过,救出阿洁主仆的是赵阿根,就是耿照的化名。

这功邀得猝不及防,唐净天无处发作又不肯干休,索性赖到底,怪眼一翻嘿然道:

“哪个看见了?都说浮鼎山庄血案是七玄盟干的,搞不好真是你啊!”

耿照淡淡一笑,无意缠夹,绮鸳却不能听过就算,怒道:“你莫含血喷人!浮鼎山庄灭门的凶手就坐在那儿,你不去问她们讨公道,却来与我家盟主为难,当真好不讲理!”

唐净天见她生得貌美婀娜不说,那周身活力满满、凛然撷抗的飒爽英姿,更是耀眼到令人难以直视。

换作过去,他可能会厌烦地挪开视线,或嚅嗫个几句又缩回将去,避免与之接触;经历白如霜和军荼利后,男儿自信大增,对于有美少女撑腰的耿照厌恶更甚,迁怒绮鸳,皱眉道:

“我不讲理时不是这样,是这样。”语声未落,也不见他起身抬臂,蓦听一声轰响,却是一旁的方骸血连人带凳倒飞出去,受力之甚,整个人撞塌了几处棚遮,身形几乎被破碎的摊台残迹所掩,死活不知。

绮鸳回神时才发现与盟主同坐一凳,肩臂相倚,但完全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只余心惊肉跳之感,应是身子本能感应危机所致。

坐在另一侧的姚雨霏花容失色,俏脸霜白如雪,虽是着紧骸血的情况,却腿软到支不起身,娇躯轻颤。

她的修为较绮鸳更深,阅历也是,对危机的直觉更明确具体,虽非置身于风暴中心,却知方才所经历乃是死生一线,距奈何桥也就半步而已。

到唐净天的修为境界,出手已无明确的形式,毋须分辨是拳掌抑或刀剑,而是直抵破坏的最核心。

这谁都没能瞧清的一击若然击实,绮鸳已爆成碎骨肉麋,必无全尸。

事后唐净天忆起她的美貌,或许不无后悔,但当下他只想让耿照难受罢了。

耿照虽无法运使内力,但对手的气机强大到已然具形,实是平生之所未见,身体先于意念做出反应,《非为邪刀》应手而出,及时挡下这一击,将绮鸳拉回板桌畔。

两股巨力冲击的结果,便是硬生生将离得最近的方骸血震飞,也不知震断了几根骨头,远在撞塌摊棚前便已遭受重创。

唐净天上下打量耿照,收起一贯看不起人的神气,宁定的气息反而更加危险。

耿照单手负后,含笑以对,尽显一盟之主的从容,直到绮鸳瞥见他攒握在腰背的拳眼,沁出黏腻乌浓的血珠。

《非为邪刀》需要热身才能发挥威力,仓促应战的后果,耿照五指指甲悉数爆开,掌骨臂骨或有裂损,但他不露一丝痛楚之色,以免被窥破底细,无暇细察伤得有多重。

这样的攻击他接不下第二记,而唐净天甚至未出全力。

就算薛老神君、宗主和媚儿等已在路上,无雪艳青在场,众人联手也未必能压制少年,徒增牺牲而已。

失策。

耿照并未预想今日要应对这种级数的高手,锭光寺虽是天痴的地盘,他有把握以《非为邪刀》吊其胃口,加上七玄盟救出陆明矶夫妇这条,挤兑上人自外于血骷髅的追索。

光靠《非为邪刀》未必不能与唐净天一战,但受创在先,再难撷抗,只能苦思撤退之法——包含己方众人与姚雨霏。

姚雨霏见他拳眼的渗血即将滴落,忙朝绮鸳使了个眼色,少女会过意来,拢掌于袖,悄悄伸过去握住盟主之手,汲去血珠,以免被强敌看出端倪。

“你确实有点本事。”唐净天再厉害也没有天眼通,能透视耿照腰背的情况,兀自深锁眉心,喃喃道:“咱们再打过,谁赢了,便能带走女魔头。”拍拍膝腿,便要起身。

却听一人笑道:“皆为侠义道中人,岂能同室操戈?贤侄且安坐不妨,待我与耿盟主一叙。”大袖飘飘,五绺鬓须迎风吹拂,顺手捧起被净天掷出的石剑漫步而来,举重若轻,态拟神仙;直到将石剑放回唐净天脚边,才转身叠掌,冲耿照长揖到地,微笑道:

“浮鼎山庄匆匆一别,尚未谢过盟主救命之恩,尚祈盟主见谅。”

耿照坐定不动,看似无意领受这份回谢,淡然道:“萍水相逢,说不上什么恩情,梅掌门客气了。梅掌门屡死不成,那是自身的福份,晚辈实无半点功劳,不敢掠美。”中年文士仿佛没听出其中夹枪带棒似的,面上一派淡然,含笑自若,连称客气。

姚雨霏见唐净天不甘不愿地动动嘴,嚅嗫着喊了中年文士一声“世叔”,诧异之余,复觉荒谬,暗忖:“到头来,我竟连梅玉璁诈死都没发觉,还教他引来如此强援,死也不冤。血骷髅啊血骷髅,你有哪桩是真办成了的,胆敢以圣教第一派系自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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