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后,她点开语音翻译文字,可是母亲的些许方言和噪音翻译得乱七八糟。她又放到耳边打算再听一遍,然而三秒后她就暂停了。
小时候她常常幻想自己有其他的爸爸妈妈,他们总有一天要来接走自己,然后她拥有一个全新的人生,过上幸福的生活。
人生?人生啊——可是她的人生过了二十来年了,意味着什么?现实已经将她千刀万剐好几遍了,她不是对着童话书许愿的笨蛋孩子了。
浴缸里热气腾腾,她一股脑沉下去,又探出来,吐了一嘴泡沫。
“神经病。”她说。
她宁愿相信是因为没钱了,所以爸妈编造了这一个荒唐的谎言来。说不定这个所谓的周先生,就是她的相亲对象呢?
正当她裹着浴巾在梳妆台前擦脸的时候,电话响起来了。
没有备注的电话,她知道是她妈。
“烦死了!干嘛啦!”
接起电话她怒骂了一声。直冲大脑的一股狂躁。
电话那头安静了一下,开始说话。
“你看了我给你说的没有?周先生说你怎么还没联系他呢。妈妈不是跟你扯谎呢。”
“行了行了。那你把出生证明给我看看。”
“你怎么这么犟呢。你加那个周先生,他会跟你解释的。”
“家里是不是缺钱花,你直说。”
“家里一直缺钱。两码事。这一码归一码。”
电话挂断了。哐当一声,一瓶面霜在地上摔得黏糊。她哭不出来,只有一腔怒火。但是究竟为什么生气?她一下子觉得自己从生气变成无力。
每一句话都在她的雷点上踩。她不懂自己降生前选择了一个多么跌宕起伏的剧本。
[如果……如果我不是亲生的,隔了这么多年才找我,说明根本不爱我。如果我是亲生的,那这就是要把我推出去。没有一个是我喜欢的答案。]
她再一次听母亲的语音。忽然发现不对劲。
母亲说林金至不是她的亲爸爸,那么,她呢?
她正要发过去问她。她的信息提前一步。
[妈妈嫁给你爸的时候,肚子里有你了。那个时候你爸不介意的。]
强奸犯?她心下一紧。
[你想知道更多,就去联系周先生,他会带你去见你真正的家人。]
[你去了就一切都明白了。]
[还有一个事情,你爸他……他在工地上出了点事。唉,一时半会说不清。]
[妈不会害你]
她不想再听下去。
回复了一个“好”,不再理会。
一连串的猜测在她心里炸开,疑惑的是并没有电视剧里演绎的那般复杂心情。她只有一种心情就是烦躁。
[不想打破现在的平静]
看着满屋温馨的布置,每一件物品都是她精心挑选的。
无论是通过什么方式手段所得到,现在她的生活是自己不想放弃的。
她不希望出现不稳定因素来破坏她现在的生存环境。
她长大了,不再需要得到父母的爱了。
更何况是没见过面的亲人,那能算作亲人吗?
游戏打到半夜,她还是败给了好奇心。
周先生的好友申请发送出去后,她觉得心要跳出胸膛了——“林金至果真不是我父亲。我早知道的。我跟他一点也不像。”
“是因为这样,他才家暴妈吗?”
“亲生父亲?会是什么人?”
“他的腰弄伤了。唉。他们有钱吗?”
她使劲锤枕头,锤到头发凌乱,狠狠心告诫自己——不准给他们转钱。
可是她想到母亲——她枯草一样的头发。
她最终还是转了过去。
倒是不是心疼这几千块,只是——她很难解释这些钱从哪里来,并且她除了同情,更多是憎恨和逃离。
第二天她醒过来之后,发现周先生只是问候了她,邀请她到一处餐厅里谈话。
想到陈敬嘱咐她不能出门,她纠结万分。
最后,电话打到陈敬那里。那边正在开车,丢了一句等我回去再说就挂了。
绿禾关了手机,躺倒到床上。
日光正猛烈,吊灯的珠饰如同一颗颗水晶球,反射着斑驳陆离的光线,眯起眼睛看好似炸开数以万计的尖锐的冰锥子。
盯到无趣之后,她坐起来发呆,等待短暂的光影残留现象过去后,她起来走动。
一边走动一边数点房子里的东西——小到浴室里的香皂,大到整个房子。
越是数点,越觉得内心空虚。
还记得她的那条原则——“尽管所拥有的那样的琐碎和细小,但是起码作为物品的时候,它们是真实的。”
但如今,越来越觉得这些是虚妄的,她只是拥有了使用权,但是却不是创造者——谁能懂得自己的惴惴不安?
一切事物都只是短暂地陪伴在自己身边,而自己能够创造的属于自己的永恒的东西,是那样少之又少。
她像一只精美的空心木头洋娃娃。
陈敬回到房间的时候,绿禾已经洗了个澡,窝在床上看书了。
暖气使她更为燥热,她干脆躲在被窝里,开了低温的空调。
给自己的脑袋物理降温。
“饿不饿?今天都还没吃饭吧。”
“还好。今天不忙吗?”
“嗯。这几天会清闲一些,我留在这里陪你。”
“好。”
他将一个盒子搁在她手边,示意她打开。
“啊!手镯。”一对吸晴的累丝镂雕花纹手镯。款式是她前段时间中意的。那时候逛博物馆,有一对伽南香木嵌金珠寿字手镯。
她说:“真美。要是我的就好了。”
陈敬果真又搞了一个镯子给她,虽说不是一模一样,但是也是仿制了五六分在里头。看着镯子,她忽然觉得愧疚。
在和他相处的时间里,他送过她那么多东西,他记得她的需求。
她也知道他明白说过,在某些方面,他做得残忍,但是他会尽量用其他方式弥补。
“谢谢你。”她说。她觉得很应该快乐地抱住他,然后亲上几口。可是她心里想起周扬。
爱,爱是什么?她爱陈敬吗?如果陈敬没有钱,她还爱他吗?她会不会扭头就走?她对他的情感那么复杂,复杂到三言两语无法说清。
“你好久没来。”
“我好想你。”
“你送了我好多东西,我都很喜欢。”
“如果有一天,你不再有钱给我买这些东西,我们会不会分开?”
“陈敬。我爱你。”
说到这里,她被自己所感动,真就落了几滴泪。
他们彼此已经不再墨守成规必须用敬称,然而言语上的变化并没有代表两人相处中的平等。
她常常觉得,一个女人若是在经济上完全依赖了男人,是没有什么平等可言的。
熏叶同她说过,实际上即便她挥霍的是他的钱财,即便她在生活的很多方面依赖着他,她依然可以将两人的地位看做平等——只要她将自己真正地当成一个人。
她无法理解。
陈敬见她落泪,笑了笑,心情大好。
他说:“那我争取一直有钱。你的这个烦恼就解决了。”
她娇嗔一声,去环他的脖子贴近他。
“刚刚打电话是有什么事情吗?”
“没有呀。想你了。”
她最终还是不想把这件事情告诉陈敬。
是不信任吗?
也许吧。
也可以说,关于自己乱成一锅粥一样的家庭,她不想让他看见过多自己的不堪。
他们之间已经如此不平等,她不想再让自己多一点点的污点。
[如果说……如果她的亲生父母是体面人]
她竟然幻想起有利于自己的一个新的家庭——这一切,是不可以告诉陈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