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她的花(一)

她站在奈何桥上,久久矗立,看向来路,望穿秋水。

她在等一个人,叫作花。

但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等,不记得了很多事,自己是怎么来的?自己经历了什么?以及自己是谁?

这似乎是一种执念,只要自己能够等到那个人,一切似乎都迎刃而解了。所以…那个人会是什么样呢?

她的身后便是轮回,只要转身,跨过奈何桥,踏入彼岸即可。而在此之前,需要喝下一碗孟婆汤,获得踏入彼岸的资格。

可她还不想踏入轮回。她需要一个答案。

所以…那个人是谁呢?

她微一偏头,看向虚无的彼岸。

这让她坚定了注视来路的决心。

“何苦留念来路?何不迈步前途?”

她再次回头,一人站在彼岸上,黑袍笼罩,看不清面容。

“你是?”

“一介摆渡人,守望此地。”

“摆渡?那这个桥是?”

“是我修的,在这之前,由我引渡亡魂。”

“亡魂……所以,我已经死了?”

“你似乎遗忘了很多?”

“是的。”

奈何桥下的忘川河奔流不息,河水如命运般黏稠,神秘而又危险,一丝一缕,如丝线般交错,编织成面。

摆渡人的手向下指:“忘川河水便是实质的记忆,只要在阴间,它就会在无形中洗涤亡者的灵魂。直至万籁寂空,才得以前往下一世承载新的记忆。”

她:“你随着阴间而生?”

摆渡人:“不是。”

她:“那在你之前的亡魂,都是涉水过河么?”

摆渡人:“很独到的见解,但绝大多数并非如此。”

她:“那到底是怎么样呢?”

摆渡人:“他们都湮于其中了。”

她沉凝片刻:“绝大多数?”

摆渡人:“果然商人刻在骨子里的谨慎并没有变。”

她微微蹙眉:“你知道我的生前?”

摆渡人又向下指了指忘川河:“你流逝的记忆,生前的一切,就在其中。”

她:“你又为什么回答我这么多呢?”

摆渡人:“解答执念者的疑虑,使之安然洗去生前的尘埃,坦然前往下一世。所言俱真,这就是我现在的摆渡。”

她:“什么都可以问吗?”

摆渡人:“部分问题有代价。”

她:“比如?”

摆渡人:“比如你生前的一切。”

她心头一震,这正是她最想知道的事。

她:“什么代价?”

摆渡人:“那么,你取回记忆又是为了什么呢?”

她:“铭记它。”

摆渡人摇了摇头:“果真如此,且恕在下不能相告。一切执念之事,都会在忘川河的冲刷下褪色,然后灵魂前往下一世。倘若我俱以告之,记忆不褪,便能一直执于阴间,有悖轮回,倒是我坏了规矩。”

她:“既然能自动褪去,你还来摆渡我,说明事有例外,对吧?”

摆渡人:“至情至性,我认为你有资质携着记忆前往彼岸。只是到底如何,需要你自己证明自己的资格。”

她的拳头不自觉地握紧:“如何证明?”

摆派人的手第三次指向忘川河。

“涉水渡河,抵达彼岸。”

忘川河水如墨,看不见河底,却能看见自己的倒影。河面泛着幽幽的光,平静地流淌,又似不可阻挡。

“以身入河,我便可以牵引你接受自己流逝的记忆。此后坚守这份记忆,在万千过往中切莫迷失自我,直至记忆不再流逝,便可带着所知道的一切,前往下一世。”

她:“如果失败了呢?”

摆渡人:“魂飞魄散,成为黄泉路两旁的残魂之一。”

她:“那没有你摆渡之前呢?亡魂也是这般涉水渡河前往彼岸?”

摆渡人:“是的。”

她:“有人成功过么?”

“有。”

摆渡人又接着摇了摇头:“你的时间不多了。来自阴间的记忆会在轮回时自动回归阴间本身,只有阳间的记忆才会流逝。也就是说,和我闲聊并不能延缓你在阴间的时间。真是羡慕,你直到现在也还在等他。”

被戳中的她苦笑一声,随及陷入沉默。

她的确就是察觉到自己并不能一直留在这里,想要尝试与眼前的摆渡人多交流一会儿,看能不能够在这里多停留一会儿。

真的要为一个已然忘却的人冒这么大风险么?仅仅是为了一缕执念?还是说…平淡地,迈向新的开始……

“这里与外界时间感知不同,至少在记忆之内,你是等不到他的。但倘若你真的成功了,完全可以与他一同轮回。我也可以让你从今往后都能认出他的灵魂,不过这既是恩惠,也是诅咒。”

摆渡人并不着急。说到底,她也不过是兴趣使然罢了。

失去记忆与死亡无异,而魂飞魄散也是死,既然都是“再死”一次,那不如拼命抓住心中的执念。

“沉入忘川河内就行了,对吧?”

她退回到奈何桥桥头,转而来到忘川河边。

“那么,最后一个问题。我是谁?我又在等谁?”

不知不觉中,她连自己等待之人的姓名也已忘却。

“这是两个问题。”

“这有差吗?你都会回答的,对吧?”

“也是。不过,这也就意味着你要追随他的灵魂?”

“是的,我迟早会找到他。”

“好。”

摆渡人抬手虚点在她的额头上,她也因此倒入身后的忘川河。从此,她一眼便能分辨出所待之人的灵魂。

“你叫茧。你等的人,叫花。”

“爹,娘亲她什么时候才会回来啊?”

“或许,就快了吧?咳…”

病榻上的人拼命用手捂住了自己的咳嗽声,一旁站立之人还是察觉到了不对。

“爹,你的病还没好么?”

“快好了。”

“上次也是这么说的…”

茧的父亲自两月前便病倒不起。五日前,母亲出门寻药杳无音信。只有靠着邻里的接济,才能勉强渡日。

药…茧只听得大人口中略微提到过,好像是需要药草。药草…茧也只在书上见过,似多见于山林之中。

这是一座小村庄,坐落于森罗之国东北方,在与千嶂之国的边界线附近,背靠平岩山林。

自从父亲倒下后,这个家就散了。只要找到药草熬成药,一切就都没事了吧?娘亲也不必再寻药,就会回来了吧?

就像每个十岁小孩都曾幻想的那样,她只身进入了山林。

只是她不知道的是,这就是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小山林,根本长不出拥有药效的灵草,连山路都掀不起太多波澜,故曰“平岩”。

只是保留了一些山林的弯弯绕绕。

茧也认不得什么药草,只是摘了一株最可爱的花——一朵野花。她准备将其带回家。

只是,她没有记来时的路。

旦日清晨,她在一块草坪上醒来。

万幸,这里是平岩山林,没有什么野兽或是蛇虫,只有蚊子叮得她胳膊痒。

所以,要怎么回家?

茧表面镇定,腿却有些微微发颤。她很害怕这个陌生的环境,但她更害怕回不了家。于此,唯有前进。

她想到了很多。

比如父母第一次带她去城填玩,那里似乎什么都能买到,娘亲应该也是去那里求药了吧?

茧好羡慕那里的人,只要有钱就行了。

如果她也有钱的话,兴许就能治好父亲了。

真到那时候,没准还能搬去城镇里生活,父亲不必再做苦农活,娘亲也不用再做针线活了。

回过神来时,她已经跌倒在地,膝盖处渗出一片暗红。

平岩山林即使平坦,却并不意味着连一粒石子都没有。这是予以天真与轻视者的警告。

茧坐在地上捂着膝盖,莫大的疼痛使一天的情绪彻底爆发。

“娘!你到底在哪儿呀!为什么这么久不回来?爹,我好想你快点好起来啊,不然…家就没了…”

茧痛哭着,到后来声音越来越小,剩下无能为力的抽咽。

万幸,远方一缕黑烟缓缓飘起,指明了回家的路。

她捡起掉落于地的花,前进着。

不过这着实是苦了茧。她不仅受了伤,还一天没有吃饭,唯有愈来愈近,越来越浓的黑烟给予她动力,一直从清晨走到近午。

可惜,回应这份艰辛的,是村庄里一片火海的滚烫,以及暗哨处一双眼眸的冰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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