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阳王离开后,偏房里一片死寂,尤觉凄凉。
宋楚楚伏在塌上,肩膀微微抽动。背上鞭痕灼痛难当,但远不及心头的羞辱与无助。她的眼泪已湿透了枕衾,却止不住地滑落。
从小到大,爹爹的宠爱、偏袒与维护,一直都是她的依靠……为何爹爹狠心把她送进这里?
背脊火辣之痛,腮边羞涩的酸软,湘阳王的冷待,以至在他膝前的屈辱…更让她愤恨的,是方才腿间那莫名的燥动,似是嘲笑她,狠狠践踏了她作为永宁侯之女仅有的自尊。
“我不要留在这里……我想回家……”宋楚楚把脸埋入被褥中,将所有哭声都堵在喉间。
忽外,门外传来轻轻的敲门声。“宋娘子,奴婢是王爷派来侍候您的。奴婢进来了。”
门被轻轻推开,宋楚楚立刻慌乱的以被褥遮掩身躯。
“宋娘子别慌。”来人是个年轻女子,十四、五岁的模样,声音尚留一丝稚气。“奴婢名叫杏儿。从今日起奴婢便是娘子的贴身侍女。”
宋楚楚此刻心情糟糕,正想拿枕头扔向杏儿,却在动作中生生止住,想起湘阳王冰冷的警告——“记住你今夜的模样,以后莫要再犯。”
她委屈地抱紧枕头,问道:“你来做甚么?”
杏儿轻轻将一盘子搁于几案上。
“王爷吩咐奴婢为娘子上药,更衣。王爷还吩咐厨房为娘子做了银耳莲子羹。娘子身上有伤,此汤羹能滋补身体,且润泽喉咙——”
听及“润泽喉咙”四字,宋楚楚羞的把脸埋在被中,又羞又怒的打断她:“我都不要。你出去,你出去!”
杏儿也是脸颊一红,然懂事的轻声安慰:“宋娘子,此药必须的上,不然留了疤痕,日后娘子看到会伤心的。”
宋楚楚见躲不过,又不敢任性发难,便干脆把脸埋的更深不理会她。杏儿见状便取起药膏,轻轻于塌边坐下。“杏儿冒犯了,娘子请忍着疼。”
杏儿小心的为她敷药。那白皙玉背上鞭痕交错,几处地方微渗血珠,让人心生怜惜。
宋楚楚轻轻颤抖,忽然怯怯一问:“会…留疤痕吗?”
杏儿温柔一笑,更显乖巧。“王爷赏罚有度,且这药膏乃宫中秘制,效力极佳,不会让娘子留疤的。”
敷好药后,杏儿小心扶她坐起,取来一件浅月色内衫,替她轻柔穿上,又细细为她瘀青的腕骨推揉上药。年纪轻轻,却无微不至。
最后,她将那碗温热适中的银耳莲子羹捧至宋楚楚身前,轻声道:“汤已不烫,娘子可趁热用了,这是王爷吩咐的。”
入府至今,这是宋楚楚第一次感受到如此温和的照拂,心中一暖。她低头舀了一勺汤入口,甘润滑腴,竟一口接一口地喝了起来。
未几,又轻哼了一声:“你句句不离王爷,可是早入府的老人儿了?”
杏儿咯咯一笑,只因她分明不老。
“回娘子,杏儿自小被卖入王府,已有十年。”
十年……而她只入了府十日,便挨了今夜这一遭。
“杏儿,”宋楚楚的声音失落疲惫,傲气尽消,差点连她自己都认不出来,“你说……我还有没有机会回侯府?”
杏儿的脸色露出一丝为难。
“或许…”宋楚楚双眼泛红,“王爷若厌倦了我,便会容我出府归家?”
杏儿有些懵懂道:“王爷容貌俊朗,气度不凡,位高权重,又对娘子多有照顾,为何王府便不能是娘子的归宿呢?”
“多有照顾?”宋楚楚几乎吼出声来。“简直荒谬!若不是我命硬,今夜早已小命不保!”
她激动的挪动身子,一时忘了背上伤口,一张娇颜又疼的扭曲起来。
杏儿见状,连忙伸手搀扶,并拿起一把扇子轻轻拨动凉风,吹拂在她的背上缓解痛意。
“可是,娘子,奴婢从未见过王爷像待您这般对待别人。”
宋楚楚脸一阵青,一阵白。这丫头是奚落她不成?“你这话是何意?”
杏儿察觉宋楚楚的怒意,即跪了下来,诚恳道:“回娘子,奴婢从没见过王爷亲手处罚姬妾。王爷虽然严厉,但对姬妾向来算得上温和。若姬妾犯了小错,一般罚跪或罚抄。若必须体罚,多由家奴代劳。可若犯大错,比如心存恶毒、害人,王爷绝不饶恕,直接发卖出府。”她压低声音,语气凝重,“王爷最恨歹毒之人。三年前,府中的萧娘子欲毒害得宠的江娘子,王爷查明真相后,直接将其发配边疆为军妓。可像今夜般亲手处罚娘子,却是第一回见。”
军妓二字一出,宋楚楚只觉头皮发麻,唇角颤抖。她原以为今夜的惩罚已是羞辱之极,却不知竟还有更可怖的下场。
见宋楚楚面色苍白,杏儿心中一紧,连忙收敛多言,轻声道:“娘子,夜已深了,请莫再多想,该休息了。”
尽管思绪纷乱,忧心如焚,宋楚楚身心俱疲,终还是沉沉地睡了过去。
翌日晨光透窗,院中鸟鸣初歇。
杏儿轻步走入内室,见宋楚楚仍沉睡不醒,便柔声唤道:“辰时已至,天色已明,娘子该起身用早膳了。”
宋楚楚缓缓睁开眼睛,朦胧间感觉身体仍有些疲惫。
杏儿见状,微微一笑,低声说:“昨日折腾一夜,便让娘子睡到辰时,方才起身,免得身子更累。”
刚想坐起身来,背上鞭痕处便传来阵阵刺痛,令宋楚楚忍不住皱起眉头,低声痛呼。
杏儿服侍她上药,用膳,随后又取出梳具,轻手轻脚地替宋楚楚整理发丝,动作温柔细致。
铜镜映出她的面容——青丝垂肩,娇丽依旧,只是略显苍白;眉宇间少了往日的恣意张扬,多了分迷茫不安。
“娘子,”杏儿轻声开口,语气温柔谨慎,仿佛怕吓着她,“王爷有令,让您梳妆后持您的长软鞭,往书房去一趟。”
宋楚楚脸色骤变,一抹惊惶掠过眉眼。“为…为何?”
杏儿垂首答道:“奴婢不知。”
往书房的路上,每一步都甚为艰难。背上的疼痛,步步牵扯,心头的惧怕与不安,皆使她拖着脚步,难以前行。
杏儿于身后低声提点:“娘子,莫要让王爷久候。”
她低着头,目不斜视,不敢望向府中任何一人,惟恐在他们的眼神中看出对昨夜那场惩罚的知晓或议论。
步至书房时,午晌已至。房门已然敞开,门外小厮垂手而立,眉目低垂,语气恭谨:“宋娘子请。”
宋楚楚携鞭子入内,步伐迟疑,裙角扫地。
入了书房,目光不由自主地环视四周。
书房宽敞明亮,硕大书案上摆放着精致的文房四宝和书卷,砚台雕工细腻,墨色浓郁深沉,甚至连纸张都散发着淡淡的香气。
墙上悬挂着王府名画;一旁摆放着鎏金青铜器皿,光彩夺目。
湘阳王府的陈置比侯府是过之而无不及。
片刻,宋楚楚才惊觉书案后的湘阳王正直勾勾的盯着她看,目光深沉。她连忙福身行礼:“妾见过王爷。”
湘阳王看着眼前温顺许多的美人,脑海重现当日永宁侯夜访王府的情景。
……
十五天前——
夜色正深,案前的湘阳王处理公务许久,已近子时。正欲收卷就寝,忽闻门外小厮来报:“王爷,永宁侯前来求见,请问是否开门?”
湘阳王眉头微蹙,语气带着几分疑惑:“子时已深,永宁侯深夜登门所为何事?”
小厮恭敬回道:“侯爷只道有紧急要事,请求王爷开门相见。”
湘阳王沉吟片刻,道:“那便请他入内。”
不久后,小厮领着一身材魁梧,肩宽背厚的男子入书房。
永宁侯额头略有几道深刻的皱纹,步伐沉稳有力。
今夜他并未如往常身披战甲或军装,而是一袭深沉黝黑的丝绸长袍。
面对湘阳王,当即抱拳深深一鞠躬,恭敬道:“永宁侯参见王爷,深夜叨扰,尚祈王爷见谅。”
湘阳王挥手道:“侯爷不必多礼。请坐。”
二人随即分别落座于一旁雕饰精致的紫檀椅上。小厮奉上热茶后,恭谨退下,轻声阖门。
湘阳王抿了一口茶,问道:“侯爷深夜到访,是为何紧急要事?”
永宁侯放下茶盏,脸色沉重。片刻,他霍然起身,长跪于湘阳王面前,额头触地,说道:“臣恳求王爷,救家女一命。”
年青王爷忙伸手欲将永宁侯扶起,语气惊疑:“侯爷这是何意?”
“求王爷应允。”永宁侯固执道,叩首如故。
“侯爷这是…”湘阳王心中愈发难明。“侯爷这般大礼,实令本王为难。所言之事究竟为何?”
永宁侯这才缓缓抬首,面露沧桑倦意。
此刻的他,不是久经沙场的将军,只是一个无力的父亲。
他抱拳沉声道:“臣有二女,一嫡一庶。庶女宋楚楚骄纵无状,近日触怒了太后。臣得闻宫中密报,太后欲将小女……赐死。”
湘阳王闻言眉头一紧,问道:“赐死?令爱所犯何事?”
此刻永宁候的表情更是汗颜,惭愧道:“不瞒王爷。臣教女无方,小女一时妄念,竟设局造谣嫡妹与外男私通,意图毁其名声。败露之后,太后震怒。”
说至此处,他声音微颤:“太后乃拙妻表姊,今得密报,传太后欲…欲秘赐小女白绫!”
湘阳王沉吟片刻,缓声道:“宋楚楚欲毁嫡妹名声,确该重惩。然赐死,未免过严。”见永宁侯神情闪烁,便又道:“侯爷,内情还请一一道来,否则本王恐也爱莫能助。”
永宁侯长叹一声,终是低头道:“臣那不肖女……险些使嫡女遭歹人玷污。”
湘阳王闻言,神色一凝,语气也沉了几分:“侯爷素来严律,怎会教出此等女子?”
永宁侯眉宇间满是懊悔,伏地再拜:“楚楚自幼失母,臣一时心软,溺爱成灾,今日之果,实为臣咎。太后虽未明言,臣心知此事再无转圜之机。左思右想,唯有厚颜前来叩求——请王爷收小女入府为妾。太后是王爷亲母,若王爷能出面,楚楚或尚有一线生机。”
湘阳王听永宁侯此求,断然拒绝。“侯爷,王府规律素严,岂能容此女子踏足?”
永宁侯哀求道:“正因湘阳王府规律严明,楚楚若入府为妾,交由王爷约束,定能悔过自新,收敛心性。此次虽闯下大祸,幸未铸成大错。嫡女虽受惊吓,尚未受辱,歹人亦已由侯府暗卫诛杀。此事已压了下来,除太后与臣府,并无他人知晓,嫡女名声无虞。求王爷给楚楚一次赎过之机。”
湘阳王向来不喜心肠歹毒之人,正欲再拒,又听永宁侯求道:“十八年前,王爷年幼,曾误入猎场险为猛兽所伤。臣当时伴先皇狩猎,冒死相救。臣不敢挟恩……但望王爷念在这旧情份上,救楚楚一命。”
湘阳王闻言,沉默半晌。永宁侯则伏地不起,静侯他的回答。
良久,他方缓缓开口:“若宋楚楚入王府为妾,便从此由本王管教,一切荣辱责罚,从此永宁侯府不得插手,侯爷可允?”
永宁侯抬头应道:“臣必遵此约,谢王爷大恩!”
……
当下——
湘阳王放下手中的卷册,不紧不慢地步至宋楚楚眼前,距离甚近,淡淡的沉香味随着他的靠近扑入鼻息,温沉而冷冽。
宋楚楚下意识抬眸看了他一眼,四目交接瞬间,她心头一跳,慌忙垂首,瞬间脸颊绯红。
昨夜,也有这股沉香味。
宋楚楚微微一颤,脑海中偏偏浮现出那一幕:他坐于榻上,神色冷峻,命她伏跪于前……
胸口愈发难以呼吸,她腿下一软,几欲倒下。
湘阳王见状以手轻轻搀扶,随即抽回手,放软了语气道:“本王说过,既你已受罚,便既往不究。你毋须害怕。”
宋楚楚略松了口气,止住眼中滚动的泪珠,垂首道:“是。王爷召见妾,所为何事?”
湘阳王伸出一手,道:“这长鞭放你身边予你无益,不许再用。拿来。”
宋楚楚猛然抬头看了他一眼,又望向手中长鞭,委屈和不舍均写于脸上。
她轻声央求:“王爷,这鞭子是爹爹三年前所赠,妾珍惜的很。妾保证不会再用,但…能否让妾留着,当个念想?”
湘阳王端详了她半晌,眼中闪过一丝不悦,沉声道:“拿来。”
宋楚楚咬了咬唇,依依不舍地把长鞭奉上。他顺手将长鞭搁在书案上,道:“既然来了,那便陪本王用午膳吧。”
她心底一慌,压根不想与他用席!只想一心逃离这书房,甚至是这王府!
“回王爷,妾已用过午膳,就不妨碍王爷了。”宋楚楚垂眉温婉道。
竟敢撒谎。湘阳王瞥了她一眼,语带不容置喙:“既然不用膳,那就替本王磨墨。”不指望永宁侯教过她琴棋书画,磨墨总会吧?
宋楚楚虽不情愿,只得应道:“是,王爷。”
她依言上前,轻步坐至书案一侧。
书案上端正摆着砚台与墨条,她指尖微颤,却仍小心地拾起墨条,沾水缓缓研磨。
她曾随爹爹于边关居住,小时候爹爹也曾教她磨墨。
细碎的墨香在沉香气息中一点点蔓延,她的手势虽略显生疏,但至少,墨……能用即可。
她悄悄看了湘阳王一眼,见他全神贯注的阅读卷宗,并未把注意力放于自己身上,心头方稍一松。
终于,一团墨色浓稠如漆,她放下墨条,垂首低声道:“王爷,墨已磨好。”
“嗯。”湘阳王应道。片刻,又随意问道:“听闻永宁侯素来疼你,何以会把你匆匆送入王府为妾?”
宋楚楚心头一凛,指尖一滑,几乎推翻砚台。脑中蓦地浮现杏儿那句“王爷最恨歹毒之人”,额角已沁出细汗。
又见湘阳王双眼始终未离卷宗,便含糊应道:“约一月前,妾的嫡妹在府中险遭歹人行凶。妾……妾虽粗通武艺,却护妹不周,幸得府中暗卫及时制伏歹人。主母迁怒于妾,爹爹也无可奈何,便……将妾送入王府。”
语毕,她心中一沉,屏息静待对方反应。
湘阳王淡淡一笑,不置可否。
“哦,那侯府夫人倒真是不讲理了。”随又道:“即已入府,明日起李嬷嬷会教你府中规矩。针线女红,琴棋书画,自己挑两样来学,会有人教你。”
见湘阳王没再追问,宋楚楚暗暗松了口气。“是,王爷。”
果然,翌日辰时初刻,李嬷嬷已在偏房外候着。
“宋娘子请起。王爷有命,让奴婢从今日起教导娘子府中规矩。”
李嬷嬷神色不苟言笑,从礼仪行止,语言分寸,妆容规矩,王府禁忌,竟讲了一炷香的功夫,站的宋楚楚两腿发麻。
讲解完毕后便让宋楚楚开始练习。
跪安,福身,如何跪,何时跪,站位,坐卧,哪里都能找出错处来。
“娘子行止当从容婉约,非军中行伍,您这一脚三尺的架势,是要去沙场杀敌么?”李嬷嬷敛眉道。
宋楚楚翻了一白眼,面上满是不耐。
便是走这几步路,反反复复已走了将近一个时辰。
始终身上鞭痕未愈,她的肩胛开始隐隐作痛,汗湿衣背。
“我又不是入宫选秀,这般婉约作态有什么用?”
“宋娘子,”眉头一拧,声色俱厉:“王府与永宁侯府不同,妾室的行止须得规矩有度——”
“凭你也敢妄议侯府!”宋楚楚声音拔高,大步冲至李嬷嬷身前,手掌一振,几乎便要动手。
忽地,脑中闪过湘阳王那夜的冷语——“记住你今夜的模样,以后莫要再犯。”
她手一顿,只将倔强不甘的俏脸别开,又红了眼眶,声音微颤:“你们湘阳王府就没一个好人”。
李嬷嬷一怔,脸色沉道:“宋娘子请谨言慎行,否则只会自招麻烦。”旋即又叹了一口气,“既然娘子尚有伤在身,今天便到此为止。杏儿,照顾好你的小主歇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