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基第三日清晨,露菲利亚便召集文武百官,召开登位后首场朝议。
王冠尚未冷却,火焰尚未熄灭,群臣便已迫不及待地上演权力的角逐与试探。
她端坐于王座之上,金袍铺地,指尖轻敲玉扶手,红眸一一扫过殿中众人。
没人敢先开口。她没有催,耐心得像一尊冷雕,任由那股压迫在无声中持续发酵。
直到一位头发花白的长老站出,语气恭谨,却句句滴水不漏:
“陛下登基在即,诸事未稳。圣庭有意协助协定新任宫廷祭司,以便早日恢复‘神之秩序’,消民众之疑。”
露菲利亚红唇微扬,似笑非笑:
“本王既能戴冠,就不会连任命一个祭司也需要你们插手。”
她顿了顿,语气轻缓,末尾却如刀锋:
“还是说——诸位更想让圣庭来选王?”
殿中众臣齐齐垂首,不敢言语。
紧接着,第二位大臣站出,笑得圆滑:
“陛下气魄盖世,实乃百姓福音。只是登基未获神允,恐圣典无据,万一有人借此造谣生乱……”
露菲利亚轻轻坐直,声音一字一顿:“谁敢造谣——我就让他亲口在神殿认错。”
“若神不悦,我倒也愿跪在圣坛前听祂说一句。”
她淡淡一笑,笑意凉薄,“只要祂敢降下神罚。”
殿内一阵死寂。
那些打着“为国为民”旗号的试探者,一个个被她冷笑噤了声;
观望者纷纷退回安静角落;唯有假忠之辈,继续低头附和,嘴上唱着赞美诗,眼里藏着算盘珠。
散朝时,露菲利亚没有多说一句话。
她独自一人,坐回那座尚留余温的王座上。
金袍铺地,殿门敞开,风声透进来,将大殿最后一丝喧嚣也吹散了。
她静静坐着,听着整个大殿,一点一点、残忍地归于沉寂。
——没有人敢靠近,也没有人,能靠近。
……
同一日夜,圣城深处。
圣庭高阶密殿之中,三位主祭静坐于银火灯前,神像阴影投在地面,宛若三具低语的枯骨。
“她的王冠,未得神允。”
“但已戴上。”
“而我们的圣子……仍在路上。”
“该怎么办?”最年长的主祭低声道,“是时候重新考虑‘圣女计划’了。”
“她的妹妹,埃拉拉——”
“神意温柔,气质虔诚,民间早有人称其为‘神的面容’。”
“与其硬斥女王之罪,不如另塑神明之选。”
“她无需称王。”第三人开口,语调平静,“她只需向民众开口说:‘神的荣光并未降临于此。’便足够了。”
“拜服于自视清高的王座下,民心是最容易崩塌的。”
“我们不必与她争权,只需——将她孤立。”
而后,银火微颤,有人低声补上一句: “若新王不肯服从于神的旨意,就让整个拉比尼安替她受罚。”
……
是夜,圣庭密议之时,拉比尼安皇宫深处,情报书信也正穿过层层递交渠道,被送往女王的案前。
战局未启,风却已起。
露菲利亚展卷细读,眉目间浮现出微不可察的阴影。
——维尔迪纳王国,又有动向。
与拉比尼安不同,维国自古奉信“剑与星辰之神”,信仰武道与星命占卜并重,国教与王室几乎合一。
王族自诩为神选血裔,代代拥有象征圣痕的银瞳与灵脉。
民众对王室的忠诚,几乎等同于信仰。
疆域多为丘陵与温带森林,富产魔矿与战马,是大陆上最具战争潜力的资源重地。
密报第一页是现任维国君王的近况:
——阿图尔·阿雷西奥,年逾五旬,行事沉稳,极端虔信。
身为王者,却事事听命圣庭。他所统治的王国,实质上早已成为圣庭的武装利爪。
露菲利亚冷笑一声,将这名“圣权代理人”的画像掀过,眼神落向下一页。
那是王储档案。
——“伊雷恩·维尔·阿雷西奥”。
维国王储,年仅二十。礼仪周全,寡言慎行,自幼便受圣庭器重,是诸主祭眼中的“圣子人选”。
据密探所言,此人从不失礼,姿态端正,面容俊雅,言辞温润。
无论身在军营或教堂,都是众人眼中的“理想未来”。
但根据进一步情报,所谓的“信仰传承”不过是幌子。
维国对圣庭的依附已近乎寄生,王储所接受的教育与操典,多半由神殿主祭亲授。
这也是她始终警惕维国的原因。
她轻轻翻页,目光冷淡。
——听起来,无趣至极。
“一个披着信仰外衣的傀儡。”她低声,语调如刀锋敲杯沿,“生下来就有人替他铺路,还要摆出高洁姿态。”
“真可笑。”
她将密报随意合上,不再多看一眼。
“让他乖乖待在他的星神王冠下吧。”她淡淡道,“这世上的神选者太多,真让人腻烦。”
……
夜幕渐深,露菲利亚却没有立即回寝宫,而是走入了皇宫西塔深处的一间幽静寝室。
宫廷深处的寝殿幽静如常,香炉燃着薄薄檀香,窗帘半掩,阳光透过纱帘散成一圈金色光晕,照在床榻之上。
露菲利亚踏入时,母亲正斜倚在榻上,脸色苍白,却仍然撑着微笑向她伸手。
“你来了,菲娅。”
她轻声唤她的乳名,像许多年前一样。
露菲利亚走上前,俯身执起她的手,指尖冰凉。她不动声色地轻轻扣住,指节却微微发紧。
母亲咳了一声,目光轻飘飘地落向窗外:“最近……还好么?”
“政务繁杂,尚可应对。”露菲利亚回答得简短而平静。
“你父亲……当年也总是这么说。”她苦笑,“其实我知道,你比他还累。”
她的视线落在女儿身上几息,忽而柔声道:“你妹妹,近日常来陪我。总是带着花,说是祭神留下的。”
露菲利亚闻言眼睫微颤,低声道:“她是个好孩子。”
母亲叹息一声,像是陷入了回忆:“小时候你们俩,总喜欢躲在花园角落。那时候的你,也会笑。”
露菲利亚没有回应,目光却飘远了。
——那是旧时夏天的光。
小小的埃拉拉拿着她最喜欢的花环,蹦蹦跳跳地往她身边跑来,脸颊晒得红扑扑的。
“姐姐!戴上嘛!”她踮起脚,把花环笨拙地扣到她头上。
“我不需要这些。”她年幼的自己一板一眼地说着,却没有躲开。
埃拉拉笑嘻嘻地牵着她的手:“你是姐姐,也是公主,公主就该漂亮!”
她记得那天阳光很暖,她被小小的妹妹扯着跑进树荫下的水池边,裙摆沾上了泥水,也没有骂她。
那时,她还是会笑的。
——而如今,她只会冷笑。
思绪被母亲的咳嗽拉回。她站起身,掖了掖母亲的被角。
“我会安排御医调制药方。您若觉得冷,我让人加个手炉。”
母亲却只是摇头,眼里有种难以言说的怜爱:“菲娅……不管你以后做什么,都不要忘了,你也曾是那个会笑的孩子。”
露菲利亚垂眸,没作声。
她怕自己再听下去,会做梦。
可这个时代,不容年轻的新王做梦。
烛光轻晃,照出她眉目之间少有的温情与倦意。
外头风吹过走廊的帘幔,露菲利亚静坐良久,才轻声起身离开。
门轻掩之时,她最后看了一眼室内。
——她没说出口的是:母亲的身体似乎比前些日子又差了些。
可惜,回忆无法治国,温情也救不了一个破碎的王朝。
她终究还是起身,转身那一刻,眼里只剩冷光。
她从母亲寝殿出来时,天色已暮。
长廊上灯盏未全点起,四壁染着深蓝色的影子。
她没有唤侍女,径自披上一件深色常袍,朝宫殿西侧的冥思室走去。
……
夜风微凉,袖袍拂过廊柱时发出一声轻响。
冥思室位于最深处,无人打扰。门被轻轻推开,烛火随之摇曳,映出一排排密布书架与石案。
露菲利亚走到书案前坐下,指尖拂过案上一摞泛黄的旧卷宗。
那是父王留下的兵策、律令、帝国文牒,字迹沉稳,笔力遒劲。
她翻开一卷,沉默地读着,火光映在她的眼眸中,红得像将燃的刃尖。
金发微乱,她没有整理,仿佛也懒得去整理。
她只是缓缓阖上卷宗,指腹一寸寸地摩挲封面,然后低声开口:
“你留下的东西,我会用。”
“但你信的那些,我不会再信。”
她站起身,步入冥思室后方的石阶。那里供奉着帝国历代王者的佩剑,剑架嵌入石壁,寒光沉寂。
她目光缓缓扫过那些锋刃,最终落在最末一柄——那是父亲的佩剑,沉稳如山,却早已失了热度。
她没有拔剑,只是看着,目光冷静得近乎无情。
她轻声呢喃:
“王命,从不需要莫须有的神权插手做抉择。”
而后,她转身走出石门,长廊寂静,烛火将她的影子拖得老长。
她仰头望了望殿顶,那幅描绘神明降福的圣迹壁画,如今在她眼里,徒余空壳。
她声音不高,却落得像寒风入骨:
“他们以为神赐下权柄……”
“那就让他们看看——不靠神的王,光凭一副人血肉躯,能做到什么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