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在骑龙巷那条陡峭的上坡,三楼的东北烧烤摊依然开着。
帮忙的兼职男大学生已经回了宿舍,到了后半夜,人不多了,只有雪姨自己一个人忙前忙后,倒也忙得过来。
忽然间,玻璃移门被拉开,走进来两位六十出头的男子。
其中一个深眉大眼,高视阔步,黑发中间着银丝,显得颇为矍铄;另一个则矮上了半头,穿着得体的黑西装,但却略有点啤酒肚。
两人一先一后走进小店,寻了一个角落里的位置坐下,却既不扫码,也不着急叫雪姨点单,只是这么静静地坐着。
高个子缓缓看了半圈小店,然后收回目光,笑着对啤酒肚说:“卢峰,说起来,咱俩单独约出来,还是十来年前了。也是这家店。”
那个啤酒肚也笑了:“是啊,老陆,十来年了。中间也参加过一起的活动,总是没能逮住机会好好聊一聊。”
原来,深夜走进小店的这两人,居然是整个江城几十年来最大的两位企业家:陆逸洲和卢峰。
“小雪这家店,似乎重新装潢过了。”陆逸洲说。
“可是还就这么一点点大。”
“那是,哪有你卢总发展得快?说起来,那会儿大学时,你是不是还追过小雪?”
“老陆,这个破事你还记得?”卢峰笑着说:“那会儿,追小雪的人可是能绕这小小的骑龙巷三圈。”
说着话间,雪姨终于过来了。
她的头发比不得两位男士,此时已是全白了。
但她看到两人时,眼睛里却放着光,似乎洞穿了此去经年的岁月一般。
她走上前来,用跟十几年前一模一样的语气说道:“老卢,老陆,今天吃什么啊?”
陆逸洲笑着,随意摆摆手:“小雪,今天晚上剩什么,我俩就吃什么吧。先来点啤酒~”
很快,雪姨就先抱过来一箱啤酒。她体谅着年岁不饶人的这对好兄弟,故意地抱过来的是一箱常温的啤酒。
两人却毫不在意。雪姨退到后厨,两人就拿起子,各拧开了一瓶雪花纯生。
“呲”“呲”两声。
“来,走一个。”接着就是玻璃“哐啷啷”碰到一起的声音,原来两个老人居然是豪迈着仰着脖子在对着瓶子吹。
一口气喝下去了小半瓶后,两人摸了摸嘴,相视都笑了。
“可惜不是冰的呀。”陆逸洲咂吧着嘴,有点遗憾。
“冰的我肠胃可受不了。”卢峰嘟囔着,又接着“走”了一大口,“老陆,谈事吧。”
“嗯?”
“帮兄弟一把。”连续两大口啤酒下肚,麦芽发酵的味道反上来,卢峰苦着个脸说到。
“老卢,你……”
“不行了。”说着,卢峰又是一大口啤酒下肚。
一整瓶750ml的酒,居然三言两语之内被他堪堪喝完。
他俯身又开了新的一瓶。
“新能源车的补贴如今已经完全退坡了。但是华为和上汽那边,还有源源不断的地方银行贷款输血,他妈的就是倾销。现在一辆车卖10万块,银行就要拿走1万,税再有1万,车评人还有网上买流量又得1万,地方杂七杂八的苛捐杂税又他妈的1万。一辆车,倒有快一半的成本在上面。”
“那你……原来那几家银团呢?还能拿到贷款不?”
“那些都是刀口舔血的家伙,怎么可能给我雪中送炭?”卢峰竖着眉毛反问。“地方上也恨不得我倒闭,然后随便找个国资接盘。”
陆逸洲此刻也默然不语。
他何尝不知道,这么多年,与其说是在和别的公司竞争,倒不如说他是在和地方政府玩政治。
时而你侬我侬,时而貌合神离,地方上的银行信用社,想吃掉他绿洲集团,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对此,他也是深有体会。
“只有老陆你了。”卢峰突然抬起头,激动之中又似乎带着三分愤懑:“我们两兄弟联手,再给他们看看,他妈的谁才是真真正正做事的人!”
陆逸洲默然。
他啜了一口啤酒,这才慢悠悠地说道:“老卢,这么多年了,你还不明白吗?谁做事,谁不做事,重要吗?重要的是,”他顿了顿:“你屁股在哪边。或者,谁的屁股在你这边。”
“那按你这么说,老陆,你我创业这么多年,到头来就一场空?”卢峰猛地一下子站起来,不小心擦着了桌子边,哐啷啷一阵瓶子杯子筷子乱响。
陆逸洲还是不言语。
老卢的问题,自己的问题,他何尝不想解决?
但江城就是这么个样子,体制就是这么个样子,国家就是这么个样子,他陆逸洲一个人能有什么办法?
“陆逸洲,你就算不为自己想想,你也得想想你们绿洲那一万多员工吧?也得想想我远峰三四万人吧?这些人,上有老下有下,你我破了产,他们失了业,半个江城都没了。”
陆逸洲眼神动了动,似乎被说动了。半响,他往玻璃杯里倒入了半杯啤酒,随后一饮而尽,说道:“老卢,那你说怎么办?”
“老陆,你不是在弄那个稳定币嘛。我注册个海外公司,然后,我把所有远峰的股份,质押给外国公司,然后,套出来的钱汇入那个海外公司。”
“然后呢?”
“然后,我会用那家公司在你这边的稳定币做市,把价格越抬越高。然后,等所有人都进来的时候……”卢峰做了一个刀劈的手势:“我一次性全部卖掉!”
陆逸洲倒吸一口凉气:“那你岂不是让所有买我稳定币的散户接盘?”
“没错。”卢峰狞笑着说:“稳定币是啥,就是个屁。也就是你们绿洲集团几十年的声誉,加上江城这些人的贪婪,才会有人去买你绿洲的稳定币。不过陆逸洲你放心,我们到时候让两个集团的员工都不准买,江城其他的普通老百姓嘛,也没钱买,买也买不了多少。最后接盘的,都是江城和省里的体制内,他们有闲钱,又贪,那就让他们一次性吃个饱!”
让体制内那帮老爷们接盘一文不值的稳定币?
陆逸洲饶有兴趣,但其中几个重要关窍还没想明白,他眉毛都快拧到了一块儿去了。
他看到远处雪姨正端着一大盘串串走来,挥挥手。
雪姨又知趣地退回烟雾中去了。
“你接着说。”陆逸洲说道。
“然后,我套现了,就从外国公司那边赎回我的股份……”
“等到那会儿,你远峰集团的最大股东方,就是一家外国公司,不怕政府那帮人来抢了?”
“聪明!”
“那……我能从中得到什么好处。”陆逸洲手指轻轻地叩着桌面,像敲门一般。
“我那家海外公司,可以给你们家雪洛留一半的股份。你可以把你的钱,合法合规地洗出去。”卢峰显然早有准备,胸有成竹地说道。
一半的股份给雪洛啊。此刻,陆逸洲眼睛眯成了一条线。他正疾速地思索着。
当年在同济大学,卢峰就是汽车系出了名的技术达人;而自己在经济学院,则以独到的金融学理解而闻名。
没想到几十年后,到头来,居然是卢峰教自己怎么玩转金融。
是的,卢峰说的没错。
陆逸洲自己的绿洲集团,如今面临重重问题。
他头痛医头脚痛医脚,始终找不到破局的良方。
而卢峰的一席话,却似乎给出了一条可行的路,至少,对于他本人和女儿,可行的路。
他苦苦思索着,在如此纷纷扰扰纷繁复杂的矛盾中……一条可行的路,可能就是……唯一的路吧?
终于,他抬起头来,说道:“但是,现在我的稳定币牌照,卡在一个人的手上。”
“谁?”卢峰问。
“刁俊铭。”
“那个跟着老头子,鞍前马后的小喽啰?”卢峰轻蔑地说:“不是听说他好色嘛?那老陆你还搞不定他?如果真的搞不定,那就……”卢峰再次做出了一个刀劈的手势。
陆逸洲略略惊讶,他盯着老朋友看,眼光里,半是回忆往事的怀旧,半是重新认识的讶异。
好一会儿,他才缓缓吐出了一句话:“老卢,自从毕业那年我俩喝酒,立志创业以来,多少年了?”
“有四十年了吗?少说三十多年了。”卢峰没想到他问这个,略微算了算。
“三十多年了啊。”陆逸洲此刻的表情,不是志得意满,而是苦意满满。
他的喉结滚了滚,过往三十多年的创业,有多少艰辛而又卑微的岁月?
为借三万块启动资金,在信用社主任家屋檐下站到后半夜,看着他家的灯灭了又亮;为批个金融的经营执照,在省人行门口给办事员们买了一个月的早饭;08年金融危机,把唯一的房子抵押了,还得笑着给税管员递烟;后来税票堆成山,带着账本去税务局,被专管员小姑娘指着鼻子骂,还得点头哈腰说她骂得对。
这三十多年,他妈的哪一步不是踩着碎骨头过来的?
如今终于有点名堂了,可脊梁早就弯了。
突然陆逸洲苦涩地笑了,眼角全是皱纹。
“一卧东山三十春。”他说道。
“岂知书剑老风尘。”卢峰哈哈笑着接到。
“他妈的,干了!”陆逸洲忽然一拍桌子,也站了起来。这声大喝是如此之响,以至于远处后厨里的雪姨都听到了。
“三十五年了啊!再整他最后一票!”他举起杯子,和卢峰的酒瓶碰在了一起。
……
三十五年前,是公元2000年。
那一年,澳门才刚刚回归;中国刚刚赢得了奥运的主办权。
那一年,周杰伦开始唱《龙卷风》,孙燕姿刚出了一首新歌《天黑黑》。
那一年,恐怖分子还没有撞世贸;苹果公司还没开卖IPod;
那一年,京沪高速公路刚刚建成;总理说要扛着棺材反腐。
一切的一切,都新的不像样。
所有的人儿都在恭喜着千禧年的到来,所有的脸上都朝气蓬勃,所有的故事都是奋进的,昂扬的。
日子莫名其妙地就好了起来——甚至是今天眼瞅着比昨天好,明天眼瞅着比今天好——肉眼可见地好了起来。
同济大学四平路对面的安徽菜小酒馆里,挤着一茬又一茬的毕业生。
说起来这是个入夏的傍晚,却是凉风习习。
因此即便小酒馆里挤满了人,却也不算太热。
今天小酒馆里人当然多了。
因为已经临近毕业,有点闲钱的大学生们,送行的有之,聚餐的有之,异地分手的小情侣亦有之。
不大的小酒馆,总共也就九张桌子,此刻几乎挤进来四十多个学生,隐然快一个班级的规模了。
而酒馆正中的中号圆桌,显然是比周围的长方桌大一些——它最多能坐五六个人,此刻却只疏疏篱落地坐了二男一女。
那主要因为这三个学生来得早,但另外一个重要的原因也是两男一女里面,就包括了汽车系的学生会主席卢峰和经济系的学生会副主席陆逸洲,还有一个外语系的系花小雪。
卢峰此刻显然已经是有点喝高了,他醉呼呼地往小雪那边蹭了蹭,几乎是贴着人家坐了。
小雪倒也没嫌弃,只是笑道:“卢峰,你真的要拒绝大众的Offer啊?”
“是啊,老卢,你可想清楚了,一个月工资足足有四千块呢,旱涝保收不说,还能内部价买桑塔纳。”陆逸洲也晕乎乎地说:“拥……拥有桑塔纳,走遍天下都不怕~”
他已经喝了三四瓶,因此说话有点儿大舌头。
卢峰却打断了他,说道:“桑……桑塔纳算什么……我要……要造中国人自己的奔驰,宝马,保时捷……”
小雪捂着嘴笑。卢峰却怒气冲冲地瞪了小美女一眼:“怎……怎么啦,小雪你还……还不信啦……”
“信!怎么不信~”陆逸洲笑着插话道:“等……老卢你造……造出了中国人自己的保时捷……你就用你造的保时捷去……接……接小雪过门儿,哈哈哈……”
那厢小雪脸蹭地红了。
暗地里,她的手却在卢峰看不见的桌子底下,拽住了陆逸洲的衣角:“陆师兄,你……别瞎说了啊。先喝了杯中酒吧……就你喝最慢!”
说完,她眉眼含笑地把陆逸洲面前的那杯酒满上,推到男孩面前。陆逸洲看也不看,一口干了。
“你呢?陆师兄,你也不准备去约翰霍普金斯大学啦?”
“小雪你在国内呢,我就……不去……”陆逸洲依然大着舌头说,他心里却在想,没有公费留学,没有奖学金,一年二万美金的学费,怎么去啊?
“那师兄你去哪儿?”小雪不依不饶地问。
“我嘛……回江城!”陆逸洲笑着说:“下海!创业!和卢老板一样!”
卢峰梗着脖子,气鼓鼓地说:“怎么能叫我卢老板呢?显得我跟……嗝……个体户一样……我是创业者,企业家……现在国家鼓励创业……我们民营经济……嗝……是先进生产力的代表方向……”
小雪似嗔非嗔地白了他一眼:“老卢,创业,下海,有那么容易么……你可别亏了本……”
卢峰眼睛本来就大,被心目中的女神抢白了一句,他眼睛瞪得更大了:“创业怎么会亏本!现在国家处处需要建设,我们这种脚踏实地……就是响应国家号召。好日子,终究是一锤一斧干出来的!”
小雪乐了:“我又没说不是。只不过啊,你毕竟重点大学毕业,不去当官,又不去外企当个安安稳稳的白领,多可惜啊~”
“当官?官是什么?狗屁不是,吸血虫罢了。”卢峰他个子不高,此刻却站了起来在板凳上,手可摘星辰……哦不,可以够到天花板上的电风扇叶片了。
“好男儿志在四方!”
他高举着啤酒瓶,大声喧哗到:“同学们,再过二十年~”声音是如此之大,震得小雪耳朵里嗡嗡的。
“我们来相会!”众人轰然应道。
“那时的天噢那时的地~”卢峰扯着破锣嗓子喊着唱着。
“那时风光一定很美~”众人又是轰然应和,连陆逸洲和小雪都跟着唱了起来。
“但愿到那时我们再相会
那时的春噢那时的秋
那时硕果令人心醉
来不及感慨来不及回味
噢来不及回味
多彩的梦满载理想
一同向着未来放飞
我们把蓝图蓝图再一次描绘
让时代检阅让时光评说
我们是否问心无愧
再过二十年我们来相会
那时的天噢那时的地
那时祖国一定更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