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陪伴孤独

回忆线-洋城-城中村诊所。

凌晨两点半,洋城的城中村的街道沉入一片黏稠的漆黑。

白日里的喧嚣,汗味和廉价香水的气息被夜晚吸收,只余下水道深处顽固翻涌上来带着铁锈和腐败物的腥臊,在空气里缓慢发酵。

唯一的光源,是巷子深处那家小诊所门口悬挂的一盏惨绿色节能灯。

灯光微弱,电流不稳,忽明忽暗地闪烁着,像一个随时会咽气的、垂死的希望。诊所的门虚掩着,更浓烈的气味涌出来。

廉价消毒水刺鼻的酸涩、陈年烟灰的焦苦、还有某种墙体霉变的阴湿气息,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城市最底层角落的独特气味。

远不知哪条巷弄深处,传来一阵阵野狗拖长调子的嚎叫,声音凄厉,刮擦着死寂的夜,如同在为某个无人知晓的逝者悲鸣。

陈渂钦半躺在诊所里唯一一张塑料靠背椅上。

劣质的塑料椅面坚硬,硌着他的骨头。

他半边脸高高肿起,颧骨附近的皮肤呈现出一种骇人的青紫色,嘴角裂开一道口子,已经凝结成深褐色的血痂,但边缘仍微微渗着血丝。

他低着头,视线凝固在自己摊开的手掌上。

掌心握着一颗小小的,沾着半干涸血迹的银色耳钉。

棱形,素面,边缘被暴力拉扯得有些变形,上面刻着一个几乎被磨平的“H”字母。

是他刚刚咬着牙,自己从撕裂的耳垂上硬生生拔下来的。

拔的时候,皮肉分离的细微声响似乎还在他耳蜗里回响。

陈渂钦的手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连带着指间的耳钉也跟着轻颤。

干裂的嘴唇也在抖,每一次细微的牵动都拉扯着嘴角的伤口,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诊所的医生是个精瘦的中年男人,操着浓重的闽南口音。

他没穿白大褂,只套着一件洗得发黄的旧汗衫,嘴里叼着一支点燃的香烟,烟灰积了长长一截,摇摇欲坠。

他正埋头在一个沾满污渍的药盒里翻找,动作粗鲁,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

医生抽出一把弯钩的镊子,夹着烟的手指随意地朝陈渂钦肿胀的耳廓点了点。

“得缝三针,”他吐出一口烟,烟雾在昏暗的灯光下盘旋,“撑得住就唔打麻药。”(撑得了就不打麻药)语气平淡得像在讨论菜价。

陈渂钦幅度极小地点了下头。喉咙里挤出一个含糊的音节:“嗯。”撑得住。他自己早就习惯了疼痛。身体上,心里的。

半小时前,大排档那油腻腻的后巷。

何家骏和那群喝得五迷三道的富二代还在闹腾。

有人起哄,声音拔得尖利刺耳:“陪酒就脱裤子咯!够胆唔够胆啊?”酒精烧掉了理智和底线。

那个被点名的富二代客人当真了,踉跄着扑向陈渂钦,带着酒气的热烘烘的手直接去扯他单薄的T恤下摆。

陈渂钦没吭声,甚至没看那人一眼。

他只是绷紧了全身的肌肉,用尽力气猛地一推。

对方猝不及防,被他推得向后趔趄。

就在陈渂钦以为可以脱身,转身想走的时候——脑后猛地遭到一记重击!

碎裂的脆响,液体混着灼痛感瞬间炸开。

是啤酒瓶。

巨大的冲击力让他眼前一黑,身体失去平衡,整个人狼狈地向前扑倒,脸朝下重重摔在湿滑油腻、满是污水和垃圾的地面上。

紧接着就是雨点般落下的脚踢。

坚硬的皮鞋头踹在肋骨上、腰腹上、背上。

他听见自己身体深处传来一声清晰的、令人牙酸的“咔嚓”声。

剧痛像电流一样窜遍全身。

耳朵里灌满了尖锐的嗡鸣,整个世界的声音都被瞬间抽空、掐断,只剩下这片死寂的、令人眩晕的嗡鸣,眼前是爆炸后残留的、无边无际的惨白。

他蜷缩起身体,护住头脸,像一只待宰的牲畜。

那一刻,他以为不会有人来。

然后,何家骏就来了。

“扑你个街!”(操你妈的街!)一声暴怒的嘶吼撕裂了巷子里的混乱。

何家骏像一头被激怒的野兽,带着一身浓烈的酒气,猛地冲进巷口。

他根本没看地上蜷缩的陈渂钦,目标很明确,直扑那个拿着半截酒瓶、还在叫嚣的富二代。

何家骏的速度快得惊人,一脚狠狠踹在对方膝弯。

那个人惨叫一声,身体失去平衡向前扑倒。

何家骏顺势扑上去,骑在他身上,拳头带着风声,像沉重的铁锤,一下,又一下,狠狠地砸在那张惊骇扭曲的脸上。

“你搞我个——人?”(你动我的人?)他一边挥拳,一边从齿缝里挤出质问,声音因为暴怒而撕裂变形。

拳头砸在皮肉上的闷响,骨头与骨头碰撞的声音,在狭窄的巷子里异常清晰。

“你唔识得尊重人?”(你他妈不懂尊重人?)

何家骏完全疯了。

双眼赤红,头发凌乱地黏在汗湿的额角,拳头机械地抬起、落下,带着摧毁一切的狠劲。

鲜血很快溅出来,星星点点喷洒在斑驳肮脏的墙壁上,也溅到了何家骏的脸上,衣服上。

围观的人群被这突如其来的狠戾吓住,喧哗声戛然而止,有人开始悄悄后退。

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何家骏沉重的喘息和拳头砸下令人心悸的闷响。

直到他拳头下的身体彻底瘫软,不再挣扎,他才喘着粗气停下,胸膛剧烈起伏。

陈渂钦躺在地上,仰面望着被切割成窄窄一条的、污浊的夜空。

鼻腔里充斥着浓重的血腥味,混合着巷子里垃圾的腐臭。

奇怪的是,他竟然觉得那血腥味里透着一丝诡异的甜。

他想对那个像疯狗一样为他打架的身影说声“多谢”,但肿胀麻木的嘴唇像被缝住了,只能发出一点模糊不清的气音。

然而,现在他坐在这家散发着死亡气息的诊所里。头顶那盏白炽灯泡接触不良,光线忽明忽灭,闪出令人作呕的重影。

医生拿着那把冰冷的镊子,凑近他撕裂流血的耳垂。

金属的尖端探入翻开的皮肉,寻找嵌在里面的玻璃碎渣和耳钉底座残留的金属钩。

每一次触碰,每一次夹取,都带来一阵深入骨髓的剧痛。

那疼痛尖锐冰冷,沿着神经一路窜到天灵盖,让他控制不住地浑身颤抖,牙齿死死咬住下唇内侧的软肉,尝到更浓的血腥味。

但他始终一声不吭,只是放在膝盖上的手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

“你喺咪傻?”(你是不是傻?)门口传来带着喘息和余怒的声音,是何家骏。

他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铁门走了进来。

他浑身湿透,头发一缕缕贴在额前和颈后,水珠顺着发梢滴落,在布满灰尘的水泥地上晕开深色的痕迹。

他手里攥着一叠廉价粗糙的卷纸和一瓶最便宜的矿泉水。

他看也没看医生,径直走到那张摇摇晃晃的木头桌子旁,把矿泉水重重地顿在桌面上,发出“砰”的一声闷响。

“你知唔知自己血流到咁多?”(你知不知道你流了多少血?)他站在陈渂钦面前,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焦躁和后怕。

陈渂钦没有应声。他甚至没有抬头看他。疼痛和失血带来的眩晕感让他只想闭上眼睛。

医生终于用镊子从他耳后夹出最后一块细小的玻璃碎渣,丢进旁边的搪瓷盘里,发出清脆的一声响。

“可以缝了。”他简短地说,拿起穿好线的弯针。

何家骏拉过旁边另一张同样破旧的木椅子,在陈渂钦对面坐下。

椅腿摩擦水泥地,发出刺耳的噪音。

他身体前倾,双臂撑在膝盖上,目光牢牢锁住陈渂钦肿胀青紫的脸。

他的眼神复杂,目光在陈渂钦破裂的嘴角,肿胀的眼眶和渗血的耳廓上逡巡。

“你点解唔走?”(你为什么不走?)他问,声音压得很低,像在自言自语,又像在质问。

陈渂钦终于抬起眼皮,迎上那灼人的视线。

他被打得变形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捕捉的情绪。

他张开肿胀的嘴唇,声音轻得如同风中飘散的纸屑碎片:“因为你冇叫我走。”(因为……你没叫我走。)

“你个样真喺衰爆。”(你现在这副样子真是衰到爆。)何家骏忽然短促地轻笑了一声,那笑声里没有多少愉悦,更像是一种紧绷后的自嘲。

他伸出手,不是安抚,而是带着一种近乎粗鲁的探索般力道,用指腹拂过陈渂钦被酒瓶砸得高高肿起的颧骨。

何家骏的指尖带着浓重的烟草味,还有汗水、雨水和刚才打斗残留的血腥气混合在一起的强烈男性荷尔蒙气息。

那触感粗糙温热,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侵略性。

“你都唔见得几好睇。”(你也好不到哪里去。)陈渂钦低声回敬,声音因为疼痛而虚弱,但语气里的那点冷硬还在。

两人之间陷入短暂的沉默。

狭小的诊所里只剩下医生操作时发出的声音。

弯针刺破皮肉,发出轻微而持续的“嗤…嗤…”声。

坚韧的缝合线被拉紧,穿过裂开的伤口,将翻卷的皮肉强行拉拢、固定。

声音单调,带着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穿透力。

它不像是在缝合伤口,更像是在强行缝合一段早已千疮百孔、腐烂发臭,却还勉强粘连的关系。

每一针下去,都像是在两人之间无形的伤口上又打了一个死结。

最后一针缝完,医生利落地剪断线头。

陈渂钦紧绷的身体才微微放松下来,额头上全是细密的冷汗。

他忽然侧过头,看向坐在对面、正沉默地掏烟盒的何家骏。

肿胀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幽深。

他低声问,声音沙哑得像砂纸摩擦:“你啱啱打人,为咗咩?”(你刚才打人,是为了什么?)

何家骏的动作顿了一下,抽出一支烟,叼在嘴角。

劣质打火机“咔哒”一声点燃,跳跃的火苗映亮他半边脸,上面还残留着飞溅的血点和淤痕。

深吸了一口,让烟雾在口腔里盘旋片刻,才缓缓吐出。

烟雾模糊了他此刻的表情,只听到他轻描淡写的回答,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为咗证明,你喺我嘅。”(为了证明,你是我的。)

陈渂钦扶着椅子扶手,忍着全身散架般的疼痛,慢慢站起来,走到那面破镜子前。

他望着镜中那个被裂纹分割的自己:左眼乌青肿胀成一条缝,嘴角开裂结痂,耳朵被厚厚的白色绷带包裹,边缘渗出一点暗红的血迹。

头发凌乱,脸上沾着尘土和干涸的血迹。

镜子里的人狼狈、肮脏、伤痕累累,像一只刚从残酷厮杀中侥幸逃脱、奄奄一息的野狗。

他凝视着这张破碎的脸,眼神里没有自怜,反而有一种奇异的平静,甚至是……一丝近乎残酷的清醒。

他忽然觉得,这一刻的自己,前所未有的真实。剥离了所有伪装和虚饰,只剩下最赤裸的伤口和最原始的生存本能。

“你仲唔走?”(你还不走?)医生收拾着器械,不耐烦地催促。

何家骏没有回头。

他的目光依然停留在镜中那张破碎的脸上,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清晰地穿透诊所浑浊的空气:“唔走。”(不走。)他顿了一下,终于缓缓转过身,视线越过医生,牢牢钉在坐在椅子上的何家骏身上。

“我等佢。”(我等他。)他补充道,每一个字都像砸在水泥地上,“你今晚唔准再走。”(你今晚不准再走。)

陈渂钦夹着烟的手指停在半空。他显然没料到何家骏会这样说,会这样要求。他抬起头,迎上何家骏的目光。

那目光里有痛楚,有疲惫,但更深处,是一种近乎偏执,不容拒绝的强硬。

陈渂钦脸上的错愕只停留了一瞬,随即,他嘴角那抹惯常的、带着点痞气的弧度又回来了。

他点了点头,将烟摁灭在脚边的地上,动作干脆利落。

“唔走。”(不走。)他看着陈渂钦,眼神里那层模糊的雾气似乎散开了一些,露出底下更为复杂的东西,承诺、疲惫,或许还有一丝认命。

“我今晚就喺度陪你。”(我今晚就在这里陪你。)

两人重新坐下,隔着一张沾满药渍的破桌子,坐在诊所昏黄摇曳的灯光下。

两个伤痕累累的人,就在这充斥着消毒水,血腥味和汗味的狭小空间里,就在这面映照出他们破碎身影的裂痕斑斑的镜子前,沉默地坐着。

没有言语,没有触碰,只有彼此沉重而压抑的呼吸声在空气中交缠。

他们像两个笨拙的修补匠,试图用带着血腥味的共处,用那句“不准走”的命令和“我陪你”的承诺,将彼此在刚才那场混乱和暴力中被撕扯得更加支离破碎的某些东西,小心翼翼地、一针一线地,缝回去一点点。

哪怕,仅仅只是微不足道的一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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