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潜龙 - 铁窗泪

翻转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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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完结 冰糕邮递员

昏黄的光线,勉强涂抹在牢房的每一个角落,却无法驱散墙角那些大片大片的、顽固的阴影。

汗臭、脚臭、没冲干净的尿骚味,混合着每周喷洒一次的、刺鼻的消毒水气味,构成了一种无法逃避的、名为“监狱”的嗅觉符号。

墙壁摸上去是冰冷而潮湿的,指尖能感觉到一层滑腻的、看不见的霉菌。

高墙上那扇小窗外,是江州连绵不绝的冬雨,天空永远是铅灰色的。

肖文蜷缩在下铺最靠墙的角落,用那床散发着霉味的、又薄又硬的被子,将自己从头到脚裹得严严实实。

像一只把自己藏进壳里的蜗牛。

这是他唯一能拥有的、属于自己的空间。

一个长两米、宽一米的洞穴。

在这个洞穴里,他可以假装自己不存在。

“喂,那个新来的书呆子,又装死呢?”

“别管他了,妈的,一棍子打不出个屁来,晦气。”

“听说是个强奸犯?啧啧,看着文文弱弱的,没想到还好这口。”

“是猥亵,强奸哪能判这么点。”

“猥亵能判两年半啊?扯鸡巴淡呢。”

隔壁床铺的囚犯在打牌,污言秽语和香烟的劣质气味一起飘过来。

肖文把头埋得更深了。

他将耳朵紧紧贴在冰冷的墙壁上,试图用墙体的冰冷,来压过那些钻进耳朵里的声音。

(听不见……我什么都听不见……)

他不是在自欺欺人。

他是真的,在努力让自己“听不见”。

就像他努力让自己“感觉不到”一样。

感觉不到冷,感觉不到饿,感觉不到疼。

只要不去看,不去听,不去想,痛苦就不会存在。

这是他入狱一个月以来,学会的唯一生存技能。

铁门发出刺耳的摩擦声,被打开了。

“2357号,出来!有律师见你!”

狱警的声音像一把生锈的锯子。

牢房里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肖文的床铺。

肖文的身体僵硬了。

律师……

是那个法院指派的,没什么干劲的公共律师。

他来做什么?

哦,对了,上诉期快到了。

他慢吞吞地从被子里钻出来,将囚服空荡荡地挂在身上。

一个月的时间,他瘦得颧骨都凸了出来,眼窝深深地陷了下去。

他没有看任何人,低着头,跟在狱警身后,走过长长的、回音不断地走廊。

会见室里,公共律师一脸疲惫地坐在桌子对面。

公共律师: “肖文,考虑得怎么样了?明天就是上诉期的最后一天了。你要是决定上诉,我今天就得把材料交上去。”

(上诉……)

这个词,像一根针,扎了一下他那颗已经快要停止跳动的心脏。

他的脑海里,瞬间闪回了法庭上的画面。

周海仪那轻蔑的眼神。

苏媛那梨花带雨的脸。

旁听席上那些鄙夷的目光。

还有自己那句“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通过音响,在整个法庭里回荡。

再一次……

要再一次经历那种被公开处刑的羞辱吗?

要再一次,站在那个女人面前,听她用那些悲悯的词汇,把自己钉在耻辱柱上吗?

(不……不要……)

恐惧从他的胃里升起,让他想呕吐。

他害怕。

他怕得要死。

他宁愿在这里烂掉,也不想再回到那个地方。

“喂?说话啊。你到底上诉还是不上诉?”

肖文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像是被什么给堵住了。

他想说“我放弃”,但连这点力气都没有了。

他只能沉默。

用沉默,来做出回答。

公共律师看着他这副失魂落魄的样子,不耐烦地叹了口气。

“行了行了,我知道了。你不说话,我就当你默认放弃了啊。”

“也是,这种案子,证据确凿,还是周法官判的,上诉也是白搭。”

他草草地在文件上签了个字,收拾好东西,站起身就准备走。

在走到门口时,他像是想起了什么,回头说了一句。

“哦,对了,你家里人让我给你带了信,待会儿管教会拿给你。”

家。

信。

这两个字,让肖文死灰般的眼睛里,终于泛起了一丝微弱的光。

(如果他们能亲自来就好了。)

(别想那么多,可能是太忙了吧。)

回到牢房,他果然拿到了信。

信封上是母亲熟悉的字迹。

他躲回自己的“洞穴”,用颤抖的手,借着昏黄的灯光,展开信纸。

信里,母亲用大段大段的文字,诉说着对他的思念,坚称他是被冤枉的,鼓励他一定要坚强,一定要上诉。

父亲也在信的末尾加了几句,让他好好吃饭,不要想太多。

肖文把信纸凑到眼前,贪婪地嗅着上面残留的、来自“外面世界”的味道。

他把每一个字都读了十几遍,直到能完整地背下来。

(妈妈……爸爸……)

(对不起……我放弃上诉了……我太没用了……)

愧疚感从心底流向全身,但他顾不上了。

只要还有人相信他,就够了。

只要这个世界上,还有人把他当“肖文”,而不是“2357号”,他就还能撑下去。

之后的日子,家信成了他唯一的期盼。

第一封。

第二封。

第三封。

信里的内容,却在悄然发生着变化。

母亲的鼓励越来越少,取而代之的,是关于家里琐事的抱怨。

“你弟弟上学要花钱……”

“邻居们都在背后指指点点……”

“你爸因为你的事,在单位也抬不起头……”

父亲不再写字了。

信纸上的暖意,一点点褪去,变得和牢房里的空气一样冰冷。

直到第五封信。

那是一张很薄的信纸,上面只有短短的一行字。

是父亲的笔迹。

“以后不要再联系了。我们也要过日子。”

“我们也要过日子。”

短短的八个字。

像八根烧红的铁钉,狠狠地钉进了肖文的眼球里。

世界,安静了。

头顶的电流声。

隔壁床的呼噜声。

窗外的雨声。

就像瞬间被按下了“静音键”,只剩下耳边一个“嗡——”的长音。

他拿着信纸的手,没有一丝颤抖。

他看着那行字,看了很久很久。

他眨了眨干涩的眼睛。

没有眼泪。

原来,人真的可以悲伤到流不出眼泪。

他抬起另一只手,捏住信纸的一角。

然后,开始撕。

嘶啦——

第一下。

嘶啦——

第二下。

他把信纸撕成细细的长条。

然后,再把长条撕成小小的方块。

一片,一片,又一片。

直到那张信纸,变成了一堆无法辨认的、雪花般的白色碎片。

他松开手。

碎片从他的指缝间簌簌落下,散落在肮脏的床单上。

像一场无声的、只为他一人而下的雪。

从那天起,2357号彻底死了。

他不再看书,不再发呆,不再去想任何事情。

每天,他按时起床,吃饭,参加强制劳动,回到牢房,睡觉。

像一台设定好程序的机器,精准地执行着每一个指令。

他的眼睛里,再也没有了任何光。

那颗曾经炽热、曾经不甘、曾经还抱有最后一丝幻想的心脏,被家人亲手挖了出来,扔进了江州冬天最冰冷的死水里。

现在,这里彷佛只剩下一具名为“肖文”的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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