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崎素世最终没有开枪。
她推开爱音,像丢开一件垃圾,踉跄地坐回沙发,重新拿起果汁瓶子,那瓶被爱音下了药的。她晃了晃,仰头喝了一口。
“滚。”
爱音强撑着发软的双腿,整理好凌乱的衣物,深深看了素世一眼,转身消失在雨幕中。
之后的几天,风平浪静。
但素世知道,有什么东西已经在不知不觉间发生了改变。
她秘密联系了椎名立希。
通讯器那头的女声冷静而简洁:“丰川组近期的武器升级似乎是与一批不明来源的军火有关。行动谨慎,我权限有限,无法提供直接支援。”
足够了。素世挂断通讯。立希的确认,让她最后一丝犹豫消失。
再次见到爱音,是在素世最常去的酒吧的角落——最靠里的那个卡座。
千早爱音知道对方一定会再回来,她不再是那副清纯女大学生打扮,而是换成了简单的黑色卫衣牛仔裤,眼神沉静。
“在等人?”素世走近问。
“嗯,她现在来了。”千早爱音没有抬头。
素世以一个不易察觉的角度回头扫视一圈,确定没有被跟踪后,快速坐下。
没有急着点单,素世先从怀里抽出一支香烟,正欲点燃,这时侍者走到二人身边,轻声询问需求。
“给这位女士上一杯教父,少加肉桂。我只需要一杯果汁。”爱音熟练地发话,随后摆手打发走侍者。
长崎素世从口中缓缓呼出一口烟雾,烟气升起模糊了对面的样貌。素世微微眯起眼睛,她对眼前这个女孩来了兴趣。
“你很了解我,小姑娘。”
千早爱音没有回应,而是用眼神示意对方伸手。素世将风衣的袖子递了过去,爱音将手伸进袖筒,把一个小小的U盘放在对方手心。
“新城小百合每周三晚上会在城中区的‘月光’俱乐部顶层包厢,与丰川美咲会面。那是她防备最松懈的时候。”千早爱音开门见山地说,“里面是俱乐部结构图和安保轮班时间,我能弄到的都在这里。”
素世轻轻攥住U盘,指尖不经意相触,带着微凉。
“你是怎么知道这些的?我怎么能相信你?”素世压低声音发问。
“三言两语说不清楚,但至于情报的真假,我想,下周三素世小姐可以亲自去查验。”
话音刚落,侍者端着二人的饮品走了过来。
“二位小姐的饮品,请慢用。”
素世将手中的香烟熄灭,端起酒杯,轻抿一口。
“为什么选我?”素世问。
“因为你是最恨她的人,也因为……”爱音抬起眼,纯洁的目光缓缓泛起一抹锐利,“你和我一样,都是被背叛的人。我们需要彼此,才能咬死那些把我们当棋子的人。”
听完,素世冷冷地笑一声,接着举起酒杯,将杯中所有的酒液大口饮下,“有没有行动自由?”
爱音果断地点点头。
“今晚,来我家。”说罢,素世掏出兜里皱皱巴巴的现金压在杯底,便头也不回地推门离开酒吧。
窗外的夜色浓重如墨,空气中带着些许清冷的潮湿感,透过未关严的窗缝渗入公寓。
长崎素世站在窗边,指尖夹着的香烟升起一缕细直的青烟,她看着楼下那个熟悉的身影犹豫片刻后,最终还是走进了公寓楼。
敲门声轻响。
素世没有回头,只是淡淡应了一声:“进。”
千早爱音推门而入,身上还带着室外的寒意。
她看着素世倚在窗边的背影,那份在白日酒吧里伪装出的沉稳褪去了几分,流露出些许属于她这个年龄的局促。
“坐。”素世转过身,指了指那张旧沙发,自己则拉过唯一一把看起来还算结实的木椅,跨坐在上面,手臂交叠搭在椅背上,审视着爱音。
“说说吧。你的‘过往’,还有,为什么丰川组会放任你这样一个‘叛徒’到处乱跑。”
爱音依言坐下,双手放在并拢的膝盖上,指尖微微蜷缩。她没有立刻开口,似乎在组织语言,也像是在积攒勇气。
“我不是天生的黑道成员,”她终于开口,声音比平时低沉,“我的父母……他们只是普通的商人,因为一次失败的投资,欠下了丰川组巨额的高利贷。他们……他们在一个雨夜‘意外’去世了。后来我才知道,那根本不是意外。”
她的语气平静得像在讲述别人的故事,但素世看到她放在膝盖上的手无声地攥紧了。
“那时候我十岁。丰川美咲,那个女人的手下找到我,说我父母生前已经将我‘抵押’给了组里。很荒谬,对吧?但她需要的就是一个像我这样的‘背景干净’的孤儿。她给了我新的身份,送我上学,教我礼仪、艺术,还有……如何利用外表获取信任,如何管理那些见不得光的账目。”爱音抬起头,看向素世,眼神里没有泪光,只有一片冰冷的荒芜,“我只是她精心培育的一件工具,一件可以用来打通上流社会、洗白资金、甚至在某些时候用作‘礼物’的工具。而那些人,是不愿意知道自己的‘礼物’是个被精心包装过的假清纯学生妹的。所以丰川美咲给了我虚假的自由,就好像我真的是个普通的艺术学院学生一样。”
“新城小百合的出现,威胁到了你的地位?”素世吸了一口烟,缓缓问道。
“不完全是地位,”爱音摇头,嘴角扯出一抹苦涩,“是生存空间。新城带来的军火和她的狠辣,让丰川美咲更加倚重她。而我……一个知道太多内部秘密却又并非核心武斗派的‘养女’,在新城眼里,是随时可以为了她的计划而牺牲的棋子。她已经开始在养母面前质疑我的‘忠诚’和‘价值’。我必须证明我更有用,或者……找到另一条生路。”
“所以你来招惹我。”素世替她说完。
“是。”爱音坦然承认,“我调查过你,知道你和新城的恩怨。你是我能找到的,最有可能也是最有能力对抗她的人。那天晚上之后,我回去并没有受到直接的惩罚。丰川美咲什么也没说,但这更可怕。她在观望,看我这次失败的冒险,会不会带来意想不到的‘收益’。至于新城那边……”她下意识地摸了摸锁骨下方,“她的人给了我一些‘警告’,但还不至于立刻除掉我。毕竟,只要我一天还顶着‘丰川组大小姐’的名头,只要养母没有明确放弃我,我就还有在外活动的‘自由’——一种被严密监视着的、脆弱的自由。他们需要我这个身份作为掩护,也需要我这双‘眼睛’替他们观察,比如……观察你。”
“喂,我说你的锁骨……怎么了?”
爱音忽然语塞,她看向素世,那双总是试图表现得清澈无辜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像是被触及了不愿示人的伤疤,又像是找到了一个可以宣泄的出口。
她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沉默地、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决绝,猛地扯开了自己黑色卫衣的领口。
布料之下,原本白皙光滑的肌肤上,一道狰狞的、边缘泛着深紫色的淤青赫然盘踞在精致的锁骨下方,如同洁白瓷器上的一道裂痕,触目惊心。
那痕迹的形状,隐约能看出是某种环状物体大力撞击或挤压后留下的。
“这就是‘警告’。”爱音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但她的眼神却直直地看向素世,没有躲闪,“新城的一个手下,用他的指虎……他说,这是让我记住,谁才是真正的主人,让我安分守己。”
千早爱音松开手,任由领口微微敞开着,那道淤青在室内昏暗的光线下更显刺眼。
她没有急于遮掩,仿佛将这伤痕暴露在素世眼前,本身就是一种无声的控诉和坦诚。
她将自身的绝望与挣扎赤裸裸地摊开在素世面前,像一件破碎却依旧锋利的瓷器。
素世沉默着,烟灰簌簌落下。
她看着眼前这个女孩,她的经历与自己是如此不同,却又奇异地共鸣——都被更强大的力量背叛、利用,在夹缝中挣扎求生。
“月光俱乐部,”素世终于开口,掐灭了烟头,“下周三。我会去。”
爱音眼中闪过一丝光亮,但随即又被担忧取代:“那里的安保很严密,而且新城本人极其警惕……”
“我知道。”素世站起身,走到房间角落一个旧行李箱前,蹲下身打开。
里面并非衣物,而是被妥善拆卸、保养良好的枪械部件,金属表面在昏暗灯光下泛着冷硬的光泽。
“所以,你跟我一起去。”
“什么?”爱音惊得站了起来,“素世小姐,我……我几乎没有任何战斗能力!我只会一些基本的防身术,近距离搏斗只会成为你的累赘……”
素世没有回头,手指拂过冰冷的狙击枪管,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
“我没打算让你去跟人近身格斗。”她拿起那根沉重的枪管,转过身,看向爱音,蓝灰色的眼睛里闪烁着一种近乎狂热的光芒,与平日的颓废判若两人。
“从明天开始,我给你特训。”
爱音怔在原地:“特……训?”
素世将枪管在手中掂量了一下,嘴角勾起一个近乎残酷的弧度。
“狙击枪。”
她看着爱音瞬间睁大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声音低沉而充满诱惑:
“我会教你,如何在黑暗中选择阵地,如何计算风速和弹道,如何调整呼吸和心跳,如何在目标最松懈的那一刻……扣下扳机。”
她走近爱音,将冰冷的枪管轻轻抬起,虚指向窗外遥远的某个点。
“你不需要靠近危险,小姑娘。你需要做的,是成为悬在她们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而我,会是你最可靠的观察手,确保你这把剑,落得又快又准。”
素世的目光回到爱音脸上,带着不容置疑的强势:“既然选择了合作,光会动脑子耍小聪明可不够。你得有……扣下扳机的勇气,和承担后果的觉悟。”她微微前倾,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丝挑衅,“现在,告诉我,你怕吗?”
千早爱音感受着那无形中指向远方的冰冷杀意,看着素世那双仿佛能点燃内心深处某种疯狂因子的眼睛,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起来,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一种被压抑已久、终于被唤醒的兴奋与战栗。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迎上素世的目光,清纯的面具彻底碎裂,露出底下坚硬的、渴望挣脱牢笼的内核。
“怕。”她诚实地说,声音却异常稳定,“但我更怕永远活在别人的掌控下,像一件物品一样被利用、然后丢弃。”
素世笑了,一个真正意义上、带着赞许和危险意味的笑容。
“很好。那明天日出之前,郊外的废弃工厂,别迟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