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如同老埃德炉膛里烧红的铁块,在反复的锻打中延展、变形,最终冷却成新的模样。
两年半的光阴,在诺琳村这片被森林环抱的土地上悄然滑过。
西尔维娅——或者说,困在这具半精灵躯壳里的周正——从三岁半那个第一次独自出门、带着伪装和惶恐的小女孩,渐渐长到了六岁。
其中,三岁半到四岁,是西尔维娅与这具幼小身体矛盾最尖锐的时期。
她的灵魂,属于一个经历过社会打磨、拥有成熟思维和复杂情感的成年男性。
她渴望理解这个世界的规则,渴望学习知识,渴望掌控力量。
然而,这具三岁半孩童的身体,却像一个低功率、充满延迟的终端,严重拖慢了她的“运行速度”。
她清晰地记得,在老埃德又一次挥汗如雨地锻打一块犁铧时,她站在安全距离外,眼睛一眨不眨地观察着每一个步骤:如何控制炉温使铁块达到最佳的“黄白色”,如何用小锤精准地引导落点,如何利用砧铁的形状进行塑形,如何在铁块冷却到“暗红色”时进行最后的淬火定型……每一个细节都像烙印一样刻进她成年人的思维里。
她甚至能在脑海里模拟出完整的流程,分析出老埃德某个动作的力学原理。
【懂了!就是这样!】她内心雀跃,感觉自己仿佛已经掌握了这门古老技艺的精髓。
于是,在一天老埃德去邻村送修补好的车轮时,她终于按捺不住,偷偷溜到了冰冷的锻炉前。
目标:角落里一块废弃的、只有她拳头大小的铁料。
工具:她费力地从墙上取下老埃德最小的一柄手锤,又拖来一个小木墩当临时砧铁。
她模仿着老埃德的样子,先用火钳夹起那块小铁块,想放进还有余烬的炉膛里加热。
然而,那火钳对她的小手来说太长太沉,夹着铁块摇摇晃晃,还没靠近炉口就“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她不甘心,再次尝试,用尽全身力气才勉强把铁块夹到炉口边缘,小脸憋得通红,手臂酸得发抖。
好不容易把铁块塞进余烬里,她学着拉动风箱。
那巨大的风箱拉杆几乎和她一样高,她只能踮着脚,用整个身体的重量去压,才勉强拉动一点点,炉膛里的灰烬只是象征性地亮了一下,连火星都没冒几个。
等了许久,她估摸着铁块该热了,又费力地夹出来。
铁块只是微微发红,离锻打所需的温度差得远。
但她不管,用尽吃奶的力气,双手抡起那柄对她而言过于沉重的小锤,朝着铁块砸下去。
“铛!”一声沉闷的、毫无力量的响声。
锤头砸在冰冷的砧木墩上,震得她虎口发麻,差点脱手。
那块微红的铁块只是被砸得跳了一下,连个印子都没留下。
她又试了一次,结果锤头歪了,擦着铁块边缘滑过,差点砸到自己的脚趾。
巨大的反震力让她小小的身体一个趔趄,向后坐倒在地,手锤也“哐啷”一声掉在地上。
挫败感像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
她坐在地上,看着自己微微发红、颤抖不止的小手,再看看那块纹丝不动的废铁和沉重的手锤。
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愤怒猛地冲上心头。
前世身为成年男性的骄傲,被这具孩童身体的孱弱碾得粉碎!
【废物!连块破铁都打不动!】她在心里狠狠咒骂自己,眼眶不受控制地发热。
她猛地抓起地上的小锤,用尽全身力气想把它扔出去泄愤,结果那锤子只是在地上滚了几圈,发出无力的“咕噜”声。
最终,她只是颓然地坐在冰冷的地上,把脸深深埋进膝盖里。
身体微微颤抖,不是因为冷,而是因为灵魂深处那种被囚禁、被束缚的滔天愤怒和深深的屈辱。
老埃德回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他的“女儿”像只受伤的小兽,蜷缩在锻炉旁,身边散落着冰冷的工具。
他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把小锤挂回墙上,然后把那个小小的、颤抖的身体抱起来,放回她铺着旧毯子的角落。
那沉默的怀抱里,没有责备,却带着一种让西尔维娅更加难堪的理解——他早就知道,她不可能成功。
孩童的身体,就是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
四岁那年夏天,森林边缘的呼唤变得格外强烈。
那不仅仅是对外界的好奇,更是一种源自血脉深处的牵引。
那片幽暗的、老埃德捡到她的森林,像一个巨大的谜团,日夜萦绕在她心头。
周正的灵魂渴望答案:她来自哪里?
为什么被遗弃?
这具身体的原生父母是谁?
半精灵的身份意味着什么?
森林深处是否藏着关于她身世的线索?
一个闷热的午后,老埃德在铁砧旁小憩,发出轻微的鼾声。
西尔维娅的心跳开始加速。
机会难得。
她像只灵巧的猫,悄无声息地溜出小屋,朝着村外那片熟悉的、深邃的森林边缘跑去。
她蜜色的皮肤在阳光下泛着汗珠,栗棕色的头发被风吹起。
这一次,没有伪装暴露的恐惧,只有一种探寻根源的迫切。
越靠近森林,空气变得越加阴凉湿润,草木的气息也越发浓郁。
高大的乔木枝叶遮天蔽日,只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鸟鸣虫嘶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
她拨开低矮的灌木丛,踏入那片相对稀疏的林地。
脚下是松软的腐殖土,踩上去悄无声息。
她睁大那双纯黑的眼睛,努力观察着四周,试图寻找任何可能与“遗弃”有关的痕迹——一片特殊的布料?
一个被遗落的信物?
或者……某种精灵留下的记号?
她走得很慢,很小心。
成年人的谨慎让她时刻留意着脚下和周围的环境。
然而,孩童身体的局限再次显现——她对距离的判断出现了偏差。
当她以为只是靠近了一棵巨大的、布满苔藓的橡树根部时,脚下突然一滑!
一段被厚厚落叶覆盖的、腐朽的树根让她失去了平衡。
“啊!”一声短促的惊呼,她整个人向前扑倒,重重地摔在潮湿的腐叶堆里。手掌和膝盖传来火辣辣的刺痛。
这突如其来的疼痛和狼狈让她心里一紧,但更让她心惊肉跳的是,就在她摔倒的瞬间,她眼角的余光瞥见不远处的灌木丛后,似乎有一双……冰冷的、竖瞳的眼睛一闪而过!
像某种大型猫科动物!
恐惧瞬间攫住了她!她甚至顾不上疼痛,手脚并用地想爬起来逃跑。
“西尔维娅!!!”一声炸雷般的、带着前所未有的惊怒和恐慌的咆哮,如同惊雷般在她身后不远处炸响!
是老埃德!他醒了!他追来了!
西尔维娅浑身一僵,心脏几乎跳出嗓子眼。
她挣扎着想爬起来解释,想说自己只是看看,想说自己看到了危险的眼睛……然而,当她转过身,看到老埃德那张因为极致的愤怒和……恐惧而扭曲的脸时,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
老埃德像一头被激怒的巨熊,几步就冲到她面前。
他高大的身影完全笼罩了她,那双平日里只是沉默的眼睛此刻布满了骇人的血丝,胸膛剧烈起伏,喘着粗气。
他甚至没有先查看她是否受伤,那双能捏碎岩石的大手猛地抓住她细小的肩膀,力道之大,让她痛得瞬间白了脸。
“谁让你来的!!”他的声音嘶哑而狂暴,唾沫星子几乎喷到她脸上,“你想死吗?!你知道这里面有什么?!你这不知死活的东西!!”
每一句咆哮都像重锤砸在她的心上。那毫不掩饰的恐惧和愤怒,如同冰冷的铁水,浇灭了她所有探寻的勇气。
委屈、后怕、被误解的难过,还有肩膀上那几乎要捏碎骨头的剧痛……各种情绪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周正那属于成年男人的、引以为傲的自控力!
她甚至来不及思考,一股巨大的酸涩感猛地冲上鼻腔,滚烫的泪水完全不受控制地、汹涌地从那双纯黑的眼睛里奔流而出!
“呜……哇啊啊啊——!!!”一声撕心裂肺的、属于孩童的嚎啕大哭,响彻了寂静的林缘。
这哭声如此纯粹,如此无助,完全不受她灵魂的掌控,纯粹是这具幼小身体在巨大惊吓和委屈下的本能宣泄。
泪水模糊了视线,她哭得浑身发抖,上气不接下气,小小的身体因为剧烈的抽噎而不断起伏。鼻涕眼泪糊了一脸,蜜色的皮肤哭得通红。
什么成年人的尊严?什么穿越者的冷静?在这一刻被这具四岁身体的生理反应彻底击溃,碎得干干净净。
老埃德被她这突如其来的、仿佛天塌地陷般的痛哭弄得僵住了。他抓着西尔维娅肩膀的手,像是被那滚烫的泪水烫到,猛地松开了力道。
看着眼前哭得几乎要背过气去的小小身影,看着她布满泪痕和泥土的小脸,看着她因为恐惧和委屈而剧烈颤抖的肩膀……他脸上那骇人的暴怒如同潮水般迅速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切的、近乎无措的痛悔和茫然。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喉咙却像被堵住,只能发出一个干涩的音节。
最终,他什么也没说。
只是默默地弯下腰,用那双沾满铁锈和泥土的大手,极其笨拙地、小心翼翼地擦去她脸上的泪水和鼻涕,动作生硬得仿佛在擦拭一件易碎的瓷器。
然后,他沉默地将那个哭得浑身发软、还在不断抽噎的小身体抱了起来,紧紧地、保护性地搂在怀里。
他不再看森林深处一眼,抱着她,迈着沉重而快速的步伐,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片险些吞噬她的幽暗之地。
西尔维娅把脸埋在老埃德硬邦邦的皮围裙里,泪水依旧止不住地流,身体还在不受控制地抽噎。
灵魂深处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挫败和羞耻——不仅是因为探寻失败,更因为她竟然如此轻易地、如此彻底地被这具孩童的身体所“背叛”,哭得像个真正的、无助的三岁孩子。
但同时,老埃德怀抱里那沉默而坚实的暖意,又像唯一的浮木,让她在情绪的惊涛骇浪中得以喘息。
那天之后,森林成了绝对的禁区,而“哭泣”这种属于孩童的特权,也第一次如此深刻地烙印在周正的意识里——在这具身体里,他无法完全掌控自己的眼泪。
……
森林探险的惨痛教训后,西尔维娅将无处安放的精力更加集中地投向了老埃德的铁匠铺。既然身体力量不足,那就从力所能及的开始。
她不再奢望立刻抡起铁锤,而是像一个真正的学徒一样,从最基础、最琐碎的工作做起。
首先,她尝试看得更仔细,也更深入。
——不再仅仅是看动作,而是尝试理解每一个动作背后的逻辑:为什么生铁块要烧到黄白色?
因为此时铁质最软,延展性最好。
为什么锻打要趁热?
因为冷却后铁会变硬变脆。
为什么淬火要用油或水?
不同的介质冷却速度不同,会赋予钢铁不同的硬度和韧性。
她甚至开始留意老埃德对不同客户需求的应对:农具要厚实耐磨,刀剑要坚韧锋利,马蹄铁要贴合弧度……每一次锻打,都是针对性的“创作”。
此外,她主动承担起力所能及的辅助工作。
当老埃德拉动巨大的风箱鼓风时,她会搬来小木墩垫在脚下,然后整个人扑在风箱拉杆上,用自己小小的体重帮助往下压,虽然效果微乎其微,但那份认真的劲头让老埃德紧绷的嘴角偶尔会松动一下。
她还会提前把需要的小型工具——合适的钳子、錾子、小锤——放在老埃德顺手的位置。
她会仔细地把锻打后散落在地上的氧化铁皮扫起来,堆到角落。
她会在老埃德淬火时,小心翼翼地端来盛着淬火液的木盆。
并且,她还开始尝试用更直接的方式表达自己的求知欲。
当老埃德在修理一把卷刃的柴刀时,她会指着卷刃的地方,用尽量清晰稚嫩的声音问:“爸,这里……软了?”
或者当老埃德给一把新打的锄头淬火时,她会指着冒起白烟的锄头尖:“水……快?硬?”
她的问题往往很简短,甚至词不达意,但指向性明确。
老埃德依旧沉默寡言。
但他回应她的方式在悄然改变。
有时,他会用铁钳夹起一块烧红的铁料,在她面前停留片刻,让她看清铁块的颜色变化,然后再进行下一步。
有时,他会把她摆放好的工具调整一下位置,用行动告诉她哪种摆放方式更顺手。
偶尔,在她问出关于“软硬”、“快慢”的问题时,他会拿起两块不同硬度的废料,互相敲击一下,发出不同的声响,或者用錾子在上面划一下,留下深浅不同的痕迹,用最直观的方式让她感受差异。
这是一种无声的、建立在长期观察和默契之上的教学。
西尔维娅如饥似渴地吸收着这些无声的知识。
她感觉自己像一块干燥的海绵,被投入了知识的海洋。
虽然身体依然弱小,无法参与核心的锻打,但她对“打铁”这门技艺的理解,正在以惊人的速度深化。
那些观察到的现象、老埃德无声的示范、她自己结合前世物理知识的思考,在她脑海中逐渐构建起一个关于金属、火焰和力量的认知框架。
这个过程本身带来的充实感和成就感,稍稍弥补了她无法融入同龄人世界的缺憾。
小小的铁匠铺,成了她知识和心灵成长的秘密花园。
……
尽管将大部分精力投入了铁匠铺,西尔维娅并未完全放弃与同龄人接触的努力。她像一个孤独的游荡者,在村庄的边缘小心翼翼地试探。
她依旧保持着蜜色皮肤和栗棕色头发的伪装,每周按时去溪边涂抹变色果汁液,更加小心地避免任何可能暴露的接触。
同时,她也尝试着靠近村中的孩子们。
当他们在空地上玩抓石子时,她会安静地坐在不远处的树桩上看着。
当他们在玩一种类似“老鹰捉小鸡”的追逐游戏时,她会站在场边,眼里流露出渴望加入的光芒。
然而,无形的壁垒依然存在。
“看,老埃德家的怪小孩又来了。”一个稍大的女孩会对着同伴努努嘴,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西尔维娅听到。
“她怎么总是一个人?也不说话,光看着,怪吓人的。”另一个男孩附和。
“妈妈说离她远点,她家那个老头脾气坏得很,而且她……”声音压低了,但后面的话西尔维娅能猜到——关于她“来历不明”,关于老埃德“捡了个怪物”。
“我们别理她,自己玩!”
孩子们有时会故意在她面前跑过,带起一阵风,或者把球踢到离她很近的地方,然后哄笑着跑开捡走,没有人邀请她加入。
那个曾经抱着破布娃娃的小女孩,如今有了新的玩伴,看到西尔维娅时,也只是飞快地瞥一眼,就转过头去。
这种持续的、温和的排斥,比直接的恶意更令人窒息。它像一层看不见的薄膜,将她隔绝在欢声笑语之外。
西尔维娅感到一种深沉的疲惫和无奈。
成年人的灵魂能理解这种源于未知和流言的偏见,但孩童的身体却本能地渴望接纳和玩耍。
这种割裂感让她倍感孤独。
所以,她渐渐学会了掩饰自己的失落,只是安静地看着,眼神里属于孩童的天真光芒一点点黯淡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
只有在铁匠铺的炉火旁,在那些叮当作响的金属碰撞声中,她才感觉自己被接纳,有价值。
……
五岁那年的春天,仿佛是为了补偿她之前所有的孤独,命运终于向她投来了一缕温暖的阳光。
这缕阳光,名叫亚伦。
——亚伦是村里磨坊主老汤姆的独子。
老汤姆脾气暴躁,嗜酒如命,磨坊的生意也时好时坏。
亚伦的母亲在他很小的时候就病逝了,他几乎是吃着村里“百家饭”长大的。
也许是因为缺乏管束,也许是因为天性使然,亚伦像一匹精力过剩的小马驹,皮肤被太阳晒得黝黑,头发是乱蓬蓬的深棕色,眼睛像山涧的溪水,清澈明亮,永远闪烁着好奇和活力。
他比西尔维娅大半岁,是村里孩子王般的存在,爬树掏鸟窝、下河摸鱼虾、在草垛里打滚……没有他不擅长的。
他们第一次正式接触,是在村外那条灌溉用的小水渠边。
西尔维娅正蹲在水边,小心翼翼地观察水底几块颜色特别的鹅卵石。
亚伦像一阵风似的跑过,手里挥舞着一根刚折下来的、带着嫩芽的柳条。
他看到独自一人的西尔维娅,脚步慢了下来。
“嘿!老埃德家的!”他大大咧咧地喊了一声,声音洪亮,带着孩子特有的直率,没有任何恶意或疏离。
西尔维娅抬起头,黑眼睛看向他,带着一丝惯常的警惕。
亚伦毫不在意她的沉默,几步就蹦跶到她旁边,也蹲了下来,好奇地顺着她的目光看向水底:“看什么呢?有鱼吗?”
“石头。”西尔维娅简单地回答,指了指水底那几块泛着暗红和青绿色的石头。
“石头有什么好看的?”亚伦撇撇嘴,随即眼珠一转,拿起手中的柳条就往水里捅,“看我的!我能把水搅浑!”
他用力地搅动着水面,水底的泥沙被翻起,清澈的溪水瞬间变得浑浊,那几块石头也看不见了。
西尔维娅眉头微皱,心里有点不快。这是她观察了好一会儿的目标。
亚伦搅了一会儿,觉得没意思了,把湿漉漉的柳条一扔,转头看向西尔维娅,目光落在她蜜色的脸颊和栗棕色的头发上,忽然问道:“喂,他们说你是老埃德从森林里捡的?真的吗?”他的问题直接得近乎莽撞。
西尔维娅的心猛地一紧,手指下意识地蜷缩起来,黑眼睛警惕地盯着他,没有回答。
亚伦似乎完全没察觉到她的紧张,反而凑近了一点,压低了声音,带着分享秘密般的兴奋:“其实我也经常去森林边玩!我还在里面发现过一个好大的蘑菇!比我的头还大!就是不敢往里走,我爸说里面有吃人的大蜘蛛和狼!”
他的语气里没有探究她身世的恶意,只有一种找到“同好”的兴奋:“下次我带你去看看那个蘑菇?就在边上,不往里走,没事的!”
西尔维娅愣住了。这是第一次,有同龄的孩子主动跟她说话,不是议论,不是排斥,而是……邀请?而且,他提到了森林!虽然只是边缘。
她看着亚伦那双清澈的、充满热情和期待的眼睛,里面没有任何异样的打量,没有对肤色或头发的探究,更没有那种让她不舒服的疏离感。
仿佛她只是一个普通的、可以一起玩的小伙伴。
一股久违的、属于孩童的雀跃感,小心翼翼地在她心底冒了个头。
“……好。”她轻轻地点了点头,声音很轻,但很清晰。
亚伦立刻高兴地跳了起来:“太好了!明天!明天下午,太阳没那么晒的时候,我在这里等你!”他伸出沾着泥巴的小手,“说定了!”
西尔维娅犹豫了一下,看着那只脏兮兮却充满真诚的手,慢慢地,也伸出了自己的小手。
两只小手,一只黝黑粗糙充满活力,一只蜜色纤细带着些微的迟疑,轻轻地碰了一下。
一个简单到不能再简单的约定,却像一道温暖的阳光,瞬间穿透了笼罩在西尔维娅世界里的阴霾。
从那天起,西尔维娅的世界仿佛被打开了一扇新的窗户。亚伦像一颗活力四射的小太阳,蛮横地照亮了她原本单调的生活。
他遵守约定,第二天下午准时出现在水渠边,真的带着西尔维娅去了森林边缘他发现的“秘密基地”——一处长满了巨大牛肝菌的空地。
他兴致勃勃地告诉她哪种蘑菇能吃(虽然他自己也不敢尝试),哪种虫子会装死,还指着一棵歪脖子树说那是他的“瞭望塔”。
亚伦的热情像野火一样具有感染力。
他拉着西尔维娅在开满野花的草地上奔跑,教她辨认各种常见的野草和野果。
他带她爬上村后那个长满青草的小山坡,从上面尖叫着翻滚下来,弄得满身草屑,然后一起躺在草地上看着蓝天白云傻笑。
他会在雨后带她去泥泞的田埂边挖蚯蚓,说是要钓鱼(虽然最后鱼没钓到,两人都成了泥猴)。
他还会在打谷场的草垛间和她玩捉迷藏,西尔维娅凭借半精灵天生的轻盈和敏捷,常常让亚伦找得晕头转向。
最让西尔维娅感到新奇和放松的是,亚伦似乎对她“与众不同”的地方有种天然的钝感。
有一次她爬树时,帽子被树枝勾掉了,露出了一小缕没被变色果完全染透、在阳光下微微泛着银光的发根。
亚伦在树下看见了,只是大声喊:“西尔维娅!你头发上有根亮丝线!太阳照着发光呢!真好看!”
——他完全没往“异常”方面想,只觉得有趣。
还有一次玩闹时,他不小心碰到了她藏在头发下的尖耳朵。
西尔维娅瞬间僵住,紧张得手心冒汗。
亚伦却只是疑惑地摸了摸自己的耳朵:“咦?你的耳朵好像比我的尖一点点?不过没关系,我妈……呃,我以前的邻居奶奶耳朵也尖尖的,她说是因为年纪大了!”
他那理所当然、充满童真的解释,让西尔维娅紧绷的神经瞬间松弛,甚至有点想笑。
和亚伦在一起,她不需要刻意伪装孩童的天真,也不用时刻提心吊胆暴露身份。
亚伦的热情、莽撞和毫无心机的接纳,让她这具孩童的身体,第一次真正体验到了属于这个年龄的、纯粹的快乐。
奔跑时耳边呼啸的风,摔倒时膝盖的刺痛,分享一颗野果时的酸甜,追逐打闹时的放声大笑……这些前世作为成年男性早已遗忘或压抑的感官体验,此刻鲜活地复苏了。
周正的灵魂像一个冷静的旁观者,看着“西尔维娅”在阳光下奔跑嬉戏,感受着那份久违的、简单的快乐,心底深处那块坚冰,也在亚伦这团小火焰的烘烤下,悄然融化了一角。
当然,她依旧保持着基本的谨慎。
和亚伦玩耍的地方,基本都在村子附近视野开阔的地方,远离森林深处。
变色果的伪装也从未懈怠。
但这并不妨碍她和亚伦建立起深厚的友谊。
他们成了诺琳村田野和林间小道上形影不离的一对小伙伴。
村民们虽然依旧对西尔维娅的身份有所保留,但看到她和“人缘”很好的亚伦玩在一起,又确实只是一个安静点、皮肤颜色深一点的普通孩子,那些背后的议论似乎也渐渐少了些。
……
时光飞逝,转眼西尔维娅六岁了。
生日那天,老埃德的小屋依旧没有蛋糕和蜡烛。
老铁匠只是默默地给她煮了一碗加了蜂蜜和碎坚果的燕麦粥,比平时更稠更甜。
然后,他像变魔术一样,从身后拿出了一样东西。
那是一个小小的、用柔韧的藤条精心编织的……笼子?
或者说,框架?
结构很简单,但编织得异常结实,缝隙均匀。
框架底部还巧妙地嵌着一块打磨得极其光滑平整的黑色石头。
“看火。”老埃德言简意赅地把东西递给她。
西尔维娅立刻明白了!
这是一个简易的、为她特制的“观察镜”!
把这块黑曜石对准炉膛里烧红的铁块,光滑的石面能像镜子一样反射炉火的光芒,让她可以更清晰、更安全地观察铁块颜色的细微变化,而不用担心被飞溅的火星或强光灼伤眼睛!
——这份礼物,无声地回应着她长久以来对锻铁技艺的痴迷和观察!
她惊喜地接过那个小小的藤框镜,爱不释手。
这比她偷偷用水面反射观察要清晰稳定太多了!
“谢谢爸!”她抬起头,黑亮的眼睛里充满了纯粹的喜悦和感激。
老埃德看着她开心的样子,沟壑纵横的脸上,那紧抿的嘴角似乎向上牵动了一下,形成了一个极其短暂、几乎难以察觉的弧度。
下午,亚伦也来了。他跑得气喘吁吁,小脸通红,手里紧紧攥着一样东西。
“西尔维娅!生日快乐!”他大声喊着,把手里那根长长的、闪烁着金属般蓝绿色光泽的东西塞到她手里。
那是一根极其漂亮的翠鸟尾羽!羽毛根部是深沉的钴蓝,向尖端渐变为耀眼的翠绿和宝石蓝,在阳光下流光溢彩,像一小片凝固的彩虹。
“我在溪边那棵老柳树上发现的!那只笨鸟掉下来的!送给你!比那些花啊草啊的漂亮多了!”亚伦得意洋洋地宣布,仿佛送出了一件稀世珍宝。
他黝黑的脸上满是汗水,眼睛亮晶晶的,充满了真挚的祝福。
西尔维娅看着手里这根美丽得近乎梦幻的羽毛,又看看亚伦那真诚而灿烂的笑容,一股暖流瞬间涌遍全身。
她小心地捏着羽毛,感受着那轻盈光滑的触感,露出了一个发自内心的、大大的笑容:“谢谢你,亚伦!真好看!”
这是她来到这个世界后,第一次收到来自同龄朋友的生日礼物。
老埃德坐在炉膛边的小凳上,看着门口阳光下,捧着羽毛笑容灿烂的女儿,和她身边那个像小太阳一样活力四射的男孩。
炉火的暖光映照着他沉默的脸庞,那双深邃的眼睛里,复杂的光芒闪动着:有欣慰,有对眼前这份纯真友情的珍视,但更深的地方,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
西尔维娅六岁了。
她的身体在成长,属于半精灵的某些特质可能会逐渐显现。
那层依靠变色果维持的伪装,还能持续多久?
亚伦的友谊能抵挡住可能到来的风暴吗?
森林深处那双冰冷的竖瞳,是否还在暗中窥伺?
她体内属于黑暗精灵的血脉,又会带来怎样的未来?
炉膛里,一块烧红的铁锭正在被锻打,火星四溅。
西尔维娅的童年,如同这烧红的铁,在温暖与锤炼中逐渐成型。
但前方的淬火,是将其锻造成坚韧的利器,还是使其在冰冷的现实中断裂?
六岁的生日,有父亲的无声关爱,有朋友的温暖阳光,也有未知的阴影在悄悄拉长。
未来,如同炉火映照下的铁匠小屋,光影交织,前路未卜。
但至少此刻,她手中握着美丽的羽毛,身边有朋友的笑容,炉火旁有父亲沉默的守护。
这份温暖,是她继续前行、探索自己在这个世界位置的勇气之源。
……
诺琳村的第七个年头,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按下了加速键。
西尔维娅能清晰地感觉到身体的变化:
七岁的她,身高抽条得比村里同龄女孩明显快一截,四肢纤细修长,带着精灵血脉特有的轻盈感。
蜜色皮肤下,属于孩童的圆润轮廓正在悄然褪去,显露出少女雏形的流畅线条。
最让她隐隐不安的是胸前——那层灰扑扑的罩衫下,开始有了微微的、不容忽视的隆起弧度,像两颗刚刚破土的花苞,带来陌生而敏感的触碰感。
她不得不把罩衫改得更宽松些,走路时也下意识地微微含胸。
属于黑暗精灵的血脉,正以一种让她措手不及的速度,在这具身体里悄然苏醒。
……
仲夏时节,蝉鸣聒噪。一个风尘仆仆的身影打破了诺琳村沉闷的宁静。
他自称弗林特,一个游学者。
一身洗得发白的褐色亚麻长袍,背着一个鼓鼓囊囊、缀满各种口袋的大行囊,头戴一顶边缘磨损的宽檐帽,帽檐下是一张饱经风霜却依旧精神矍铄的脸,留着修剪整齐的花白短须,一双浅棕色的眼睛像鹰隼般锐利,却又闪烁着好奇和智慧的光芒。
弗林特先生没有住在任何人家,而是在村外废弃的谷仓里简单安顿下来。他很快成了村里的焦点,尤其是孩子们心中的传奇。
他像一座移动的宝库,行囊里总能掏出让人眼花缭乱的东西:打磨光滑、能照出人影的奇特石头(他称之为“铜镜”);几片描绘着奇怪符号和从未见过的飞禽走兽的、泛黄的“纸”;一小包散发着奇异香气的粉末(他演示时撒了一点在火上,瞬间腾起绚丽的蓝色火焰,引来一片惊呼);甚至还有几枚边缘不规则的、刻着陌生头像的金属圆片(“这叫钱币,是外面大城里用的。”)。
但最吸引人的,是他肚子里仿佛永远也倒不完的故事。
夕阳西下,村头的老橡树下就成了他的露天剧场。
孩子们,甚至一些无所事事的村民,都会围坐一圈,瞪大眼睛,屏息聆听。
“你们脚下的这片土地,属于‘艾瑞西亚(Aetheria)’大陆的东南角,一个叫‘洛林王国’的地方。”弗林特先生的声音抑扬顿挫,带着一种奇特的韵律,轻易地将人带入他描绘的世界。
“洛林王国再往东,是连绵不绝的‘叹息山脉’,传说那里是矮人王国的入口,他们住在地底深处,用神奇的熔炉锻造出无坚不摧的武器和铠甲!”
“那北边呢?”有孩子迫不及待地问。
“北边啊,”弗林特眯起眼睛,仿佛在眺望远方,“穿过广袤的‘金色平原’,就是‘圣光教廷’的领地了。那里有高耸入云的白色大教堂,穿着闪亮盔甲的骑士,还有……嗯,虔诚的修士和修女们。”他的语气在提到教廷时,似乎带上了一丝微妙的停顿。
“那西边!西边有什么?”亚伦总是最活跃的提问者。
“西边是海,孩子们!是无边无际的‘翡翠海’!”弗林特张开双臂,做出拥抱海洋的姿势,“海上有巨大的帆船,有风暴,有会唱歌迷惑水手的人鱼,还有……传说中居住在神秘岛屿上的精灵!”
“精灵!”孩子们发出一片兴奋的抽气声。西尔维娅的心也猛地一跳,下意识地摸了摸藏在栗棕色头发下的尖耳朵。
“精灵啊,他们主要分两种。”弗林特的目光扫过孩子们热切的脸庞,“一种是‘光明精灵’,也叫高等精灵或森林精灵。他们大多生活在古老的森林深处或与世隔绝的岛屿上,崇尚自然与魔法,金发碧眼,皮肤白皙,优雅而……嗯,有些高傲。”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
“另一种呢?”西尔维娅忍不住追问,声音不大,但在一片寂静中格外清晰。
这是她第一次在弗林特的故事会上主动开口。
她的黑眼睛紧紧盯着游学者,心脏在胸腔里怦怦直跳。
黑暗精灵!他会不会提到?
弗林特的目光在西尔维娅脸上停留了一瞬,那双锐利的眼睛仿佛能穿透表象。
他笑了笑,继续道:“另一种,被称为‘卓尔’,或者……黑暗精灵。他们……”他的语气变得有些低沉,带着一种复杂的情绪,“他们生活在阳光无法触及的幽暗地域深处,地底洞穴或者废弃的古代城市里。他们有着深色的皮肤,银色的头发,据说……非常强大,但也……非常危险。”
他没有再深入描述“危险”具体指什么,但孩子们已经自动脑补出各种可怕的画面,发出小小的惊呼。
西尔维娅感到一阵冰凉从脚底升起。危险?仅仅是危险?拥有有别于孩童思维的她捕捉到了弗林特语气中的那丝复杂和……难以言喻的保留。
他似乎在刻意回避着什么?
弗林特先生还讲述了沙漠中驾驭巨蜥的游牧民族,讲述了南方沼泽地里与鳄鱼为伴的蜥蜴人,讲述了北方冰原上强壮的兽人部落……一张庞大、复杂、远比诺琳村和周围森林广阔千万倍的世界画卷,第一次如此清晰地展现在西尔维娅面前。
艾泽拉大陆、洛林王国、叹息山脉、矮人、光明精灵、黑暗精灵、圣光教廷……这些名字如同星辰,点亮了她认知的夜空。
她贪婪地吸收着每一个信息,像一个在沙漠中跋涉已久的旅人终于看到了绿洲。
前世的记忆让她更容易理解这些概念,也让她对这个世界的格局和自身的处境有了更深的思考:她,一个被遗弃的半黑暗精灵,身处在这个王国边缘的小村庄,如同尘埃般渺小。
故事会正进行到高潮,弗林特先生讲述着他如何在一处古代遗迹里躲避滚落的巨石时,天色毫无征兆地暗了下来。
浓厚的乌云如同奔腾的墨色马群,瞬间吞噬了夕阳的余晖。紧接着,豆大的雨点毫无预兆地砸落下来,噼里啪啦,又急又猛!
“下雨了!快跑!”
“回家收衣服!”
人群瞬间炸开了锅。孩子们尖叫着,大人们呼喊着,纷纷抱头鼠窜,寻找最近的遮蔽物。
西尔维娅也被这突如其来的暴雨吓了一跳。
她下意识地跟着亚伦和其他孩子一起,朝着谷仓的方向跑去——那里是最近的避雨点。
冰冷的雨水瞬间打湿了她的头发和衣服。
她一边跑,一边习惯性地抬手想护住头发,但已经晚了!
雨水无情地冲刷着她头上的变色果汁液。
那层精心维持的栗棕色,在雨水的浸泡下,如同劣质的染料般迅速溶解、褪色!
仅仅几秒钟的功夫,当她跟着人群冲进谷仓那相对干燥的屋檐下时,她那一头湿漉漉的长发,已经褪去了所有的伪装,在昏暗的光线下,重新散发出那如月光、如寒冰般冰冷而耀眼的——亮银色!
雨水顺着她尖尖的下巴滴落,也洗去了她脸颊上涂抹的汁液,露出了底下那深邃的、如同上好咖啡豆般的深色皮肤。
只有那双纯黑的眼眸,依旧沉静,但此刻却充满了来不及掩饰的惊慌。
谷仓门口挤满了躲雨的人。
喧闹声在雨水声中此起彼伏,西尔维娅很好的利用了这场混乱,悄然戴上兜帽。
然而,就在这乱象之中,一道锐利如实质的目光,如同冰冷的箭矢,瞬间穿透人群,牢牢地钉在了她身上!
是弗林特先生。
他站在谷仓门口稍靠里的位置,宽檐帽下的那双浅棕色眼睛,此刻充满了极度的震惊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古怪神色!
那眼神绝非简单的看到异族的惊奇,更像是在确认某种极其意外、甚至难以置信的发现。
震惊之后,是浓烈的探究,紧接着,西尔维娅甚至在他眼底捕捉到了一丝……转瞬即逝的、混合着嫌恶与……某种隐秘兴趣的复杂光芒?
那眼神让她浑身发冷,如同被一条冰冷的毒蛇盯上。
极短的时间内,弗林特的目光扫过了西尔维娅的银发、深色皮肤和尖耳朵,最后定格在她那双纯黑、此刻正强作镇定的眼睛上。
他脸上的肌肉似乎抽搐了一下,随即,那震惊和古怪的神色被他飞快地收敛起来。
他迅速移开了视线,仿佛刚才那一瞥只是错觉,转而望向门外倾盆的大雨,恢复了那副见多识广、波澜不惊的游学者模样。
但西尔维娅的心,却像被那短暂的对视冻住了。
那绝不是看一个普通异族孩子的眼神!
那里面有更深的东西!
她知道自己的伪装暴露了,但弗林特的反应,远比村民们可能的排斥和恐惧更让她感到不安和……危险。
——他似乎知道些什么,关于黑暗精灵的,他没有在故事里说出来的东西!
……
暴雨过后,弗林特先生成了西尔维娅心头挥之不去的阴影。
他那古怪的眼神像一根刺,扎在她心里。
关于黑暗精灵,他一定隐瞒了什么关键信息!
她开始刻意地接近弗林特。
在他摆弄那些新奇玩意时,她会安静地在一旁看着,问一些关于外面世界的问题,试图引导话题回到精灵,尤其是黑暗精灵身上。
然而,弗林特这只老狐狸滑溜得很。
每当话题触及黑暗精灵,他总是轻描淡写地带过,要么重复之前“危险”、“居住在幽暗地域”的说辞,要么就用其他更吸引人的故事岔开话题。
他那双浅棕色的眼睛里总是带着温和的笑意,但那笑意背后,西尔维娅能感觉到一道无形的墙。
【他知道!他一定知道更多!】周正的灵魂在呐喊。
成年人的思维让她明白,弗林特刻意的回避本身就说明了问题。
那真相,恐怕比她想象的更不堪。
突破口,是在一次偶然的机会发现的。
西尔维娅注意到,弗林特先生对老埃德偶尔去杂货铺换来的那种劣质麦酒情有独钟。
每当夕阳西下,他坐在谷仓门口的小木墩上,对着远山小口啜饮那浑浊的液体时,眼神会变得迷离,话也会不自觉地变多。
一个大胆的计划在周正脑海中成型。
机会很快来了。
几天后,老埃德要去邻村待一天,处理一批大订单。
西尔维娅知道老埃德床底下藏着一个小陶罐,里面是他自己都舍不得多喝的、更烈一点的土烧酒——那是他用一把精工匕首跟一个过路猎人换的。
傍晚,西尔维娅抱着那个小小的、沉甸甸的陶罐,再次来到谷仓前。
弗林特果然又坐在他的老位置,手里拿着那个熟悉的、装着劣质麦酒的皮囊,有一口没一口地喝着,眼神有些放空地看着天边的晚霞。
“弗林特先生。”西尔维娅的声音带着孩童特有的清脆。
弗林特回过神,看到是她,脸上习惯性地挂起温和的笑容:“哦,是小西尔维娅啊。今天又想听什么故事?”
“不是听故事,”西尔维娅把怀里的小陶罐往前递了递,努力让自己的表情显得天真而诚恳,“爸爸去邻村了,让我把这个送给您。他说……这是感谢您给村里孩子讲故事。”她撒了个谎,心脏在胸腔里狂跳。
弗林特的目光落在那个陶罐上,鼻子微微抽动了一下。
他显然闻到了里面逸散出的、远比麦酒浓烈醇厚的酒香!
游学者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脸上那温和的笑容变得真切了许多,甚至带上了一丝贪婪。
“哦?老埃德真是太客气了!”他接过陶罐,掂量了一下,脸上的笑容更盛,“这可是好东西!替我谢谢你父亲!”
他迫不及待地拔掉陶罐口用布和泥封住的简陋塞子,一股浓烈辛辣的酒气立刻弥漫开来。弗林特陶醉地深吸一口,对着陶罐口就灌了一大口!
“咳!咳咳!”烈酒入喉,像一团火滚下去,呛得他直咳嗽,脸瞬间涨红了,但眼神却更加兴奋。
“好!够劲!比你那杂货铺的刷锅水强多了!”他对着空气大声评价道,显然已经有点上头了。
西尔维娅安静地坐在旁边的小石头上,看着他喝。
弗林特果然没有浪费这“意外之喜”,一口接一口,很快,小半罐烈酒就下了肚。
他的脸越来越红,眼神越来越迷蒙,说话也开始含混不清,舌头打结。
“……外面的世界……嗝……大着呢!”他挥舞着手臂,唾沫横飞,“精灵?哈!精灵算什么!老子……老子还见过龙!……呃……不对,是亚龙兽……”他开始语无伦次地吹嘘。
西尔维娅耐心地听着,等到他又灌下一大口酒,整个人都开始摇晃时,她看准时机,用尽量平静、仿佛只是好奇的语气问道:“弗林特先生,您上次说黑暗精灵很危险……他们到底……危险在哪里啊?是不是……特别坏?”她小心翼翼地引导着。
“坏?”弗林特打了个响亮的酒嗝,浑浊的眼睛努力聚焦,看向西尔维娅,眼神变得有些古怪,充满了毫不掩饰的、醉醺醺的鄙夷和……一种下流的回味。
“嘿嘿……坏?不……不对!那群黑皮婊子……嗝……不是坏……是……是骚!是贱!”
西尔维娅的心猛地一沉,手指瞬间冰凉。
弗林特完全沉浸在酒精和某种不堪的记忆里,声音变得粗嘎而充满恶意:“……卓尔?呸!什么狗屁卓尔!……那就是一群……嗝……一群天生的荡妇!母狗!……跟那些装模作样的森林精灵……完全……完全不是一回事!”
他喷着酒气,手在空中比划着下流的曲线:“……她们……她们就靠这个活!……那身段……啧啧……那皮肤滑得……跟抹了油似的……那腰扭的……那奶子……又挺又翘……还有那眼神……勾死人不偿命!”
西尔维娅浑身僵硬,血液仿佛都凝固了。
弗林特那粗俗不堪、充满淫秽描述的醉语,像无数把淬毒的匕首,狠狠扎进她的心脏和灵魂!
每一个字都带着浓重的、令人作呕的偏见和侮辱!
“她们……她们生下来就……就欠操!……离了男人活不了!”弗林特越说越兴奋,口水都流了出来,“……什么妓院头牌……什么贵族老爷的情妇……嗝……还有专门偷别人丈夫的骚狐狸……都是她们!……天生的贱骨头!……给点钱……不!……有时候连钱都不用给……随便勾勾手指……就……就张着腿躺下了……比最下贱的娼妓还……还便宜!……”
他猛地凑近西尔维娅,浓烈的酒气和口臭扑面而来,那双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她,仿佛在透过她看另一个人,脸上露出一种极其猥琐的、回味无穷的淫笑:“……老子……老子也尝过!……在……在‘黑水城’……一个……一个叫什么‘夜莺’的破窑子……花了……花了老子五个银币……值!……真他娘的值!……那小腰……那功夫……那叫一个……一个……销魂蚀骨……嘿嘿……她那银色的头发……缠在老子身上……滑溜溜的……嘴里叫着……比发情的猫还骚……老子差点……差点死在她身上……真他娘的……带劲!……比什么良家妇女……强一万倍!……嘿嘿……可惜……太贵……不然……”
弗林特还在喋喋不休地描述着那些不堪入耳的细节,但西尔维娅已经什么都听不见了。
世界在她眼前失去了所有的色彩和声音,只剩下弗林特那张因酒醉和淫欲而扭曲变形的脸,还有那些如同毒液般不断喷射出来的、肮脏污秽的字眼!
【放荡骚货……妓女……情妇……小三……天生荡妇……欠操……下贱……比娼妓还便宜……五个银币……销魂蚀骨……】
每一个词都像沉重的铁锤,狠狠砸在她刚刚建立起来的、对这个世界的认知上,也砸在她对自身存在的最后一丝侥幸上!
原来……这就是黑暗精灵女性在这片大陆上的“名声”?
这就是弗林特先生那古怪眼神背后的含义?
不是对异族的恐惧,而是对一个“玩物”、一个“泄欲工具”的鄙夷和……垂涎?
巨大的耻辱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
不是因为弗林特的污言秽语,而是因为……她身体里流淌着的,就是这样的血脉!
她这具正在发育的身体,在别人眼中,未来就是这样的定位?!
她甚至无法反驳,因为弗林特那充满回味的描述,让她胃里翻江倒海的同时,一种源自血脉深处、陌生而危险的躁动,竟隐隐被勾起了一丝涟漪!
这让她感到加倍的恐惧和恶心!
“噗通!”弗林特终于支撑不住,手里的陶罐掉在地上摔得粉碎,残余的酒液溅了一地。
他本人也像一滩烂泥般滑倒在地,鼾声大作,嘴里还含糊不清地嘟囔着“夜莺……宝贝儿……”
西尔维娅像一尊石像般站在原地。冰冷的月光透过谷仓的缝隙照进来,映在她惨白的脸上。银色的长发湿漉漉地贴在脸颊和脖颈,还在滴着水。
她低头,看着自己因为发育而微微隆起的胸口,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慌和厌恶感猛地攥住了她!
【这具身体……】她抬起微微颤抖的手,指尖触碰到胸前那柔软的、开始变得敏感的隆起。
弗林特那些下流的描述瞬间在脑海中回响!
【也会变成那样吗?也会……变成别人眼中……只值五个银币的玩物?】
一股强烈的呕吐感涌上喉咙。
她猛地转身,像逃离瘟疫一样冲出了谷仓,冲进冰冷的夜色里。
她一路狂奔,不顾一切地朝着家——那个唯一能给她庇护的小屋——跑去。
风在耳边呼啸,却吹不散脑海中那令人作呕的画面和污言秽语。
泪水终于决堤,混合着雨水残留的冰冷,汹涌而下。
这一次,她不再试图控制,任由这具属于黑暗精灵女孩的身体,在巨大的打击和耻辱中,发出无声的、绝望的恸哭。
回到小屋,老埃德还没有回来。冰冷的黑暗包裹着她。她冲到角落的水缸边,借着窗外惨淡的月光,看着水中倒影。
水中映出的,不再是那个懵懂无知的孩童。
银色的长发如同冰冷的月光瀑布,深色的皮肤在暗影中如同神秘的丝绸。
那双纯黑的眼眸深处,充满了惊惶、耻辱、迷茫,以及一种……刚刚被残酷真相唤醒的、对未来的深深恐惧。
而水面之下,那具正在快速发育的少女躯体,那微微隆起的曲线,此刻在她眼中,不再仅仅是成长的烦恼,而是仿佛烙上了“原罪”的印记,预示着一条被世人唾弃、充满情欲与堕落的、黑暗精灵女性注定要行走的荆棘之路。
她猛地捧起冰冷的溪水,疯狂地搓洗着自己的脸、脖子、手臂……仿佛要洗掉那层深色的皮肤,洗掉那银色的头发,洗掉这具正在走向“耻辱”的身体!
然而,冰冷的溪水只能带来刺骨的寒意,洗不掉血脉的烙印,更洗不掉那个残酷的、令人绝望的真相。
她颓然地滑坐在地上,蜷缩在冰冷的角落里,银色的长发披散下来,像一道隔绝世界的帷幕。
黑暗中,只有压抑不住的、绝望的啜泣声在回响。弗林特的醉语,如同最恶毒的诅咒,在她七岁的天空,彻底撕开了一道血淋淋的裂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