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年后】
北境的冬天比王城要冷得多,也来得更早。沉重的寒风拼命地从每一个门窗的缝隙里挤进来,刮得人生疼。
鹅毛般的大雪没日没夜地落下,将通往南方的道路彻底封死,原本的计划被打乱,他们至少要在这个地方待上一个多月。
卡希亚不喜欢雪,不喜欢这种将所有东西都掩盖在一片纯白之下的东西。
她更不喜欢北方,居住在此的人们热情奔放、不拘小节,没什幺规矩,其他人或许会称颂这种风气是“古朴”或“豪迈”,但卡希亚只觉得他们粗鲁。
此刻,卡希亚正坐在北境公爵城堡的一处回廊里,应着公爵夫人凯瑟琳的邀请,进行一场无聊的下午茶。
凯瑟琳是葛文公爵最小的女儿,而葛文公爵,是他们父亲诺伯特的叔叔。
在卡修斯成年之后,这位老公爵一直在各种场合不遗余力地催促诺伯特,尽快定下卡修斯和凯瑟琳的婚事。据说,当时诺伯特都快点头了,结果……
不远处的庭院里,大雪停歇,卡修斯正在和北境公爵克莱恩说着什幺,神情一如既往的冷峻严肃。
亚诺就站在卡修斯身侧,他仿佛背后长了眼睛,几乎是在卡希亚目光投过去的一瞬间,就敏锐地察觉到了,并向她这边看了过来,脸上随即绽开温和的,仿佛能融化冰雪的微笑。
真是刺眼。
这两个男人,无论哪一个,都让她觉得无比刺眼。
……
“你喜欢过他吗?”卡希亚很直白地问出了这个问题,将视线从庭院收回。
面对自己的族人,她懒得绕圈子,那种虚伪的表演应该留给那些需要拉拢或敲打的贵族。
凯瑟琳正在切一块淋满了热汤的鹿肉,听到这个问题,她的动作略微停顿了一下,随后擡起头,那双绿眼睛里闪过一丝惊讶,随即被更深的笑意所取代。
“当然了。”凯瑟琳的回答出乎意料的直接,语气里带着一种格外轻松的、理所当然的味道。
“那幺英俊尊贵的王子殿下,是全国上下多少贵族女孩的梦中情人呢。谁会不喜欢他?”她故意拖长了尾音,语调变得黏腻。
卡希亚面无表情,只是轻轻地吹了吹杯中冒着热气的红茶,没说话。
“噗……哈哈哈哈!”凯瑟琳看着卡希亚那副不以为然、努力克制着才没当场翻个白眼的模样,突然笑了起来,那笑声洪亮而真实,完全打破了她刚才刻意营造出的娇羞姿态。
“啊,我的好陛下。”她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用手帕擦了擦眼角,身体前倾,凑近卡希亚,压低了声音,那双绿眼睛里满是狡黠的光,“您可真是太可爱了。”
她放下刀叉,往后靠在椅背上,目光越过卡希亚,投向庭院中那一片被白雪覆盖的冬景,语调恢复了变得漫不经心。
“我喜欢的,”她说,“是他的位置。我只是想当王后,坐在那上面的是谁,我不在乎。”
卡希亚慢慢地抿了一口茶。北方的红茶总是带着一股烧焦的味道,难喝得她微皱了一下眉头。
她将茶杯轻轻放回瓷碟中,没有发出一丝声响,“嗯,那真是可惜。”
“说真的,我父亲到现在都还在为了这事生气。”凯瑟琳像是没听出她话里的敷衍,自顾自地继续说下去,拿起一块烤得金黄的饼干,在手里把玩着。
“但他又能怎幺样呢?你和卡修斯是双生子,是这个王国里血脉最接近的两个人。从神权的法理上讲,没人能比你更有资格成为他的王后。”
法理……卡希亚记起小时候随意翻过的禁书,上面清楚地写着,在大概九百多年前,他们这种关系,被称为“乱伦”。
在那个时代的“旧神”看来,这是最深重的罪孽,他们所有人,死后都是要下地狱的。
后来,新的神明降临,新的教义颁布。曾经的罪,变成了神圣的联结。
还神呢……那些书和教义,不就是一群老头子,为了迎合王权而编出来的谎言吗?
卡希亚的指尖描摹着茶杯边缘的纹路,对凯瑟琳的话兴致缺缺。
“当我听到你们要结婚了的消息时,我偷偷松了口气。我一直以为,我很渴望那个位置,那一刻我终于意识到……”
凯瑟琳顿了顿:“我想要的,其实都是我父亲希望我想要的。”
“在我父亲的‘王后梦’泡汤之后,他很快就把我打包送到了北境,和一个我之前见都没见过的人结了婚。这再正常不过了,”她耸了耸肩,“我和他,其实都没得选。”
她掰下一小块饼干,送入口中,慢慢咀嚼着,“值得庆幸的是,我的丈夫是个只会打猎和喝酒的蠢货。他很简单,高兴就是高兴,不高兴就发脾气,你永远不用猜他心里在想什幺。”
“刚来的时候我很讨厌这里,讨厌这里的风,这里的食物,这里的人。但在这里待久了,吹惯了这种能把人骨头缝都吹透的风后,我突然意识到,我不用顾虑着说话的音量够不够淑女,微笑有没有露出牙齿,更不用面对我那个阴晴不定、永远无法取悦的父亲。”
“哦,对了,最重要的是,”她突然饶有兴致地盯着卡希亚没什幺表情的脸,嘴角的笑意愈发玩味。
“我不用定期躺在您哥哥的身下,敞开双腿,忍受着他那张冷得像死人一样的脸,和他生孩子。”
……
卡希亚缓缓地擡起眼帘,这一刻,这一刻,她才算真正开始打量眼前的这位表亲。
凯瑟琳预想中会看到的羞恼、尴尬或是被刺痛后的愤怒,通通没有出现在卡希亚脸上。
相反,一个像是被什幺东西呛到的声音,从卡希亚的喉咙深处短促地逸了出来。
紧接着——
“噗嗤……”
卡希亚的肩膀开始无法抑制地微微耸动,她低着头,似乎在极力忍耐着什幺。
最终,她还是没能忍住。
她笑得肩膀都在颤抖,笑得不得不低下头,用戴着丝质手套的手捂住自己的嘴,仿佛要将这不合时宜的笑声重新按回喉咙里。但那笑声还是固执地、断断续续地从她指缝间漏出来。
笑完后,她拿起桌上的餐巾,慢条斯理地擦了擦眼角,那姿态优雅依旧。
“凯瑟琳……”卡希亚轻轻地、几乎是爱怜地念着她的名字,“你真是……可爱。”
她几乎是原封不动地,将凯瑟琳刚才那句评价还了回去,但语境和意味却已截然不同。
“什幺?”凯瑟琳有些没反应过来。
卡希亚没有立刻回答。她重新端起那杯已经凉了的红茶,轻轻地抿了一口。这一次,那苦涩的味道似乎也没那幺难以忍受了。
她唇角依旧带着笑意,沉默着,等待这种诡异的安静让对方坐立难安。
她笑,是因为她居然……想要‘同情’她。
她,卡希亚,这个王国的王后,需要别人的同情?
卡希亚身体微微前倾,与凯瑟琳刚才的姿势如出一辙,但她身上散发出的压迫感却截然不同。
“我和他的婚姻……这是我选的。”她把‘选’这个词咬得很重。
“你是可以在这种肮脏的雪地里大吼大叫,吃饭的时候往裙子上掉满饼干屑。而我所拥有的,是权力。”
“是你父亲就算气得咬碎了牙,也必须对我恭恭敬敬的地位。”
“我的名字,卡希亚·法尔斯顿,将会被镌刻在历史的石碑上,与这个王朝永世长存。”
“所以,别用你那点可怜的、小小的‘幸福’,来揣测我的‘不幸’,凯瑟琳。”
“而且,”卡希亚的视线锁在凯瑟琳那张已经血色尽失的脸上,她的声音变得冰冷,充满了危险的警告意味。
“你最好管住你的舌头。你或许忘了,你在谈论的是谁。”
“他不仅是我的丈夫,更是你的国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