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杭不解黄珏所言“初心”何意,但她看得出,孟开平受这番话触动颇深。
黄珏一走,书阁中只余下他们二人相对而立,气氛凝滞。师杭觉得自己似乎该说些什幺,可思来想去,却又没什幺好说的。
于是她装作浑然无事,探身提起书匣便欲离去。孟开平这厢还等着她低头认错呢,一见她连半个字都没有,甩头就走,气得直咬牙。
男人三步并作两步挡在她跟前,阴沉问道:“你就没什幺想解释的?”
“没有。”少女微微侧首,面色平静道,“总归不是我勾引他。”
师杭以为,孟开平就算信了她,多半也会压不住火收拾她一顿。可出乎意料的,男人凝视她良久,竟并未发作。
“把这匣子打开,我瞧瞧。”他捏了捏她的手,撇嘴哼道,“什幺天书值得你冒雨巴巴儿地跑来?”
师杭的手被他紧握着不放,又是搓又是捏,简直让她浑身难受。
“先生赠我之物,岂容你擅动?”
男人的指节粗黑宽大,少女纤细柔白的小手搭在上面显得十分突兀。孟开平原想把她的爪子拎到一边去,结果低头瞧了一眼,突然又不太舍得了。
“你还真是有始有终,从头倔到尾。自己乖乖打开,别逼老子用强。”
孟开平反手将她的手裹在掌心,口里仍威胁道:“要是再敢耍小聪明,现下就将你送给黄珏,等着跟他去应天吃苦受罪罢!”
“你爱送便送。”师杭用力甩开他的手,“再苦还能苦得过被你关着?好歹他还算个道貌岸然者,又许了无边富贵给我,难道不比你强出许多?”
孟开平觉得她真是蠢死了,当即冷笑道:“他比我强?我看你是西风夜雨喝多把头喝昏了!他待你,只怕连个稀罕玩意儿都不如。”
师杭闻言一怔,只见孟开平拿起自己腰间那枚玉牌,不紧不慢道:“当日平章赏我此玉,他见了不服,竟将原先常佩的玉玦都砸了。”
“赵元帅以为他喜欢和田白玉,后来终于得了块上好的送给他,结果他只佩了几日便又丢到犄角旮旯里去了。”
“黄珏此人,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他待己如此,待旁人更甚。”
师杭没想到这男人居然肯同自己坦言到这一步。两人所思不谋而合,意外之余,她继续装傻充愣道:“左右我瞧你与他无甚分别,不都是人模狗样的……啊!”
孟开平狠狠拍了下她的手,凶神恶煞道:“少废话!快把书匣打开!”
他先前还以为这女人有几分小聪明,至少懂得自保,原来也不过是个肤浅至极的。一见到相貌略好、会花言巧语的男人,心就不知飞到哪里去了。
师杭手背上被他拍出了一片红印,恨不得立刻报复回去,但迫于他的淫威,只好暂且吞声忍气。
方才,即便黄珏无礼轻薄她,她依旧能够镇静应对。可不知为何,回回对上这男人,师杭总会被气得头脑发昏,一切修养全然作废。
真是她命中的天魔星!怕是上辈子欠了他几万两罢?
师杭一边在心中暗骂,一边将匣子里的四册书全甩到他怀里,讥讽道:“烦劳孟将军您好好翻检,可千万别漏看了什幺,万一里头夹着些元军机密,小女便罪该万死了!”
纸页遮目,一股脑砸向他,孟开平没搂住,差点全掉在地上。
男人手忙脚乱将东西捡起,刚想开口教训教训她,可一听见那句“孟将军”又不免有些心虚。
“你晓得我的名姓了?”他摸了摸鼻头,咳了一声,颇为尴尬。
师杭当他得了便宜还卖乖:“您如今早就声震徽州境内,小女也该识得了。”
孟开平没听出她话中所指,神采奕奕道:“我名‘开平’,平是平定的平。我爹为我取了这名字,便是教我长大后纵马平天下的。”
平者,舒正也;徽者,美善也。
既和且平,君子徽猷,这两个字放在何处都是好意头,可师杭却觉得此人德不配字。
于是她变本加厉冷嘲道:“哦,原来是平定的平,我还以为是夷为平地的平呢。”
孟开平仿佛被兜头泼了盆凉水,悻悻道:“你不必明里暗里贬我,我晓得你眼高于顶,看不起咱这般农户出身的穷小子。可男人只要有本事有志气,不愁没出路。”
“谁又是生来便富贵已极的?你们师家祖上在唐宋两朝皆为望族,两汉魏晋之时呢?若再往前数几代,谁家都曾一穷二白过,而你只是刚好生得比我巧些罢了。”
以往他说的那些话,师杭只觉得粗俗无理,连辩都懒得辩。唯独这番话倒有点儿可取之处。
她想了想,认真答道:“钱财乃身外之物,不可以此鉴人。我从没看低过贫民,更敬重他们的辛劳,可你自己反倒十分介怀这一点。心虚自卑又处处掩饰,故而才会认为我意有所指,总在贬低你的出身。”
孟开平猝不及防被言中了心思,抿唇不语。师杭见状,叹了口气,颇为无奈道:“你们罔顾性命,有违道法。以杀戮之举为富贵荣华铺路,岂不可鄙?”
“……道法?”
男人听了她这话,轻笑一声擡起头,望向她的目光中多了几分怜悯之色。
“筠娘,你太固步自封了。”他拿起那几册古籍,随手翻了翻,“你自小被爹娘护得密不透风,未见人间疾苦,对万物万事的了解都源自为何?仅靠待在方寸书阁间,死读这些臭熏熏的纸张吗?
师杭闻言,睁大了杏眸,十分惊异地看向他:“汝甚浅薄!纵观古人千年之智,皆在书中有迹可循。我虽所阅有限,但已从中获益良多。”
孟开平摇摇头道:“你爱诗词歌赋,可诗中所写的山河湖海,你见过吗?”
“且不说远处,就连近处的长江黄山,你都没去过。如果不是因为你爹娘还算有些见识,时常将外头的事情讲给你听,兼之师家底蕴深厚,藏书颇丰,你与其他女子又有何不同?”
“囿于一隅,执于一端,空中楼阁罢了,怎敢妄谈人心与天下?”
“不管我犯了多少杀戒,不管在你眼里,我手下的人到底算不算正义之师,但至少我的心是坚定的。你相信的是什幺?是书册,是你爹娘,还是你自己?”
一连串的反问令师杭呆立在原地,她张了张嘴想要反驳,心中却纷纷然乱作一团。
她一向自诩博览群书,决计不做那等徒有其表、麻木无知的女子,结果孟开平居然说她与旁的闺秀无甚分别?
她不想整日赏花绣花,也不想婚后绕着夫君和孩子转,故而才将一切寄望于书本。
师杭以为,至少文字是不会骗人的。即便此生困在深闺,总有人能替她看过、走过。然而,孟开平现下却给了她当头一记棒喝。
他毫不留情地告诉她,尽信书不如无书,文字也是会巧言令色的。旁人的人生,永远不能替代她自己的人生。
“筠娘,这天地远比你以为的还要广阔。别回头看了,向前看。”
孟开平向她伸出手:“如果你还执着于故去的人,早晚会重蹈他们的覆辙。跟着我走,我绝不会让你错信。”
当年的一万同乡跟着他,走南闯北至今,他一个也没有辜负。
只要这姑娘信他,他同样不会辜负这份情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