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后。
砖窑王国巨大的拱门在望。夕阳的余晖将窑洞染成温暖的橘红色,空气里熟悉的烟火气、草木灰微呛和根茎甜香扑面而来,像母亲粗糙而温暖的手,瞬间抚平了长途跋涉的疲惫和异国他乡的惶恐。
拖拉机“突突”地停在窑洞门口。陈卫东和小丫先跳下车。我最后下来,怀里紧紧抱着那个东西——不是奖杯。奖杯还塞在瑞士万国宫的瓦罐里,成了轰动一时的“行为艺术”展品。
我抱着的,是一个沉甸甸的、用粗麻布裹得严严实实的包裹。里面是勒布朗先生私人赠予的一套精美绝伦的、产自法国利摩日的珐琅彩手绘甜品盘。他说,这盘子配得上“满福糖”的灵魂。我没推辞。孩子们用豁口粗陶碗吃饭太久了。
“满福姐回来了!”
“陈技术员!小丫!”
窑洞里瞬间炸开了锅!孩子们像一群归巢的麻雀,呼啦啦全涌了出来!鼻涕虫、铁蛋、小丫的弟弟妹妹……一个个小脸被烟火熏得黑一道白一道,眼睛里闪烁着纯粹的、毫不掩饰的狂喜和思念!他们围着我,又蹦又跳,七嘴八舌:
“满福姐!听说你得了个大金碗?比咱们瓦罐还大?”
“洋人吓傻了吧?看到咱们的瓦罐?”
“快说说!万国宫是不是金子做的?”
“小丫!洋人长啥样?是不是蓝眼睛绿头发?”
巨大的喧嚣和熟悉的烟火气瞬间将我包围。我咧开嘴,露出不太整齐的牙齿,傻呵呵地笑着,挨个摸着孩子们汗津津的小脑袋。一路上的忐忑、领奖时的惶恐、零号消失后的失落,都被这滚烫的、带着泥土气息的喧嚣冲散了。
“金碗……留在那儿了。”我拍了拍怀里沉甸甸的包裹,声音带着点沙哑的兴奋,“给你们……带了洋盘子!盛糖用!”
孩子们发出一阵更大的欢呼!簇拥着我,像迎接凯旋的将军,虽然这个将军穿着破褂子,闹哄哄地涌进窑洞。
窑洞里炉火正旺。蒸汽夹层锅“噗噗”地喷着白汽,半自动搅拌器发出规律的“嘎吱”声,压块机“哐当”一下,吐出一块方方正正的糖块。一切都和我离开时一样,笨拙,粗糙,充满了烟火气和汗水的生命力。
“满福!快看!”陈卫东指着窑洞西南角,声音激动。
我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
只见那面被煤烟熏得最黑的窑壁上,挂着一幅巨大的、用粗糙牛皮纸拼接起来的“画”。
“画”的中心,是一张放大了许多倍的黑白照片。照片显然是从报纸上翻拍的,有些模糊,却清晰地记录下那个震撼世界的瞬间——璀璨的金奖杯,被粗暴地塞进一口黝黑的、绑着藤蔓的破瓦罐里!照片下方,用粗黑的毛笔,歪歪扭扭地写着几个大字:
“咱的罐!吞了世界的金!”
字迹笨拙,却力透纸背,带着一股子混不吝的骄傲和蛮横的生命力!
“王木匠刻的板!孩子们刷的墨!”陈卫东兴奋地解释,“县里报纸登了!虽然就一小块豆腐干,还骂咱……骂咱有辱斯文,丢国格!可咱不管!咱就挂这儿!天天看!”
我看着那幅巨大的、粗糙的“壁画”,看着照片里那口熟悉的破瓦罐,看着那行歪歪扭扭却无比嚣张的字迹,一股难以言喻的热流猛地冲上眼眶!鼻子一酸,滚烫的泪水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
什幺世界的眼光?什幺洋人的评价?什幺斯文国格?
这是我的地方!我的瓦罐!我的根!
它吞了金奖!它就是我们最大的勋章!
“好!挂得好!”我用力抹了把脸,把泪水混着煤灰一起擦掉,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和从未有过的响亮,“以后!咱的糖!就用这盘子装!”我举起怀里沉甸甸的包裹,指向角落里那套还没拆封的、精美绝伦的法国珐琅彩盘。
孩子们又是一阵欢呼!簇拥着我,闹哄哄地去拆那个“洋盘子”。
我站在原地,看着眼前这喧闹、粗糙、生机勃勃的景象——跳跃的炉火,轰鸣的机器,堆积的旧糖纸,孩子们沾满糖渍和煤灰的笑脸,窑壁上那张嚣张的“吞金”照片……
衣兜里,那张卡片依旧冰冷,死寂。零号的声音再也没有响起。
但这一次,我没有感到恐慌,也没有失落。
我慢慢地、慢慢地咧开嘴,露出一个混杂着煤灰、泪痕和无比纯粹傻气的笑容。
傻子就傻子。
我的根在这里。
我的糖在这里。
我的王国,就在这烟火缭绕的瓦罐里。
世界很大。
但我的金奖,我的瓦罐,我的傻子老板之路,才刚刚炖出最浓的甜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