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桓楚将“臣有罪”三个字说出了千钧之重。
任何时候,诸侯宣称自己“有罪”,其潜台词就是在指责君王失德,才致使臣子不得不犯颜直谏。
压力给到,殷受抱着姜文焕的手臂不由得松开。
她看着跪在面前的东伯侯,心中恼火终究被理智压了下去。
她可以任性,可以不听,但不能真的寒了东方诸侯之首,又是夫君生父的心。
她松开了姜文焕,站直了身体。
尽管纱衣下的身躯依旧诱人,但脸上已端起了几分君王的威仪。
只是声音还带着点委屈和不情愿:“东伯侯忠心可鉴,何罪之有?起来吧。”
姜桓楚却不肯起,依旧叩首在地:“陛下,为社稷计,为陛下圣誉计,臣恳请陛下,自此之后,与吾儿文焕需守礼法,分室而居!”
殷受眉头蹙起。
姜桓楚继续道,语气不容置疑:“夫妻行房也当循古礼圣训,每月在初一、十五两日相见!且需有女官于室外记录时辰,不得缠绵忘形!从今日气,文焕当居于别殿,闭门反思己过,非陛下正式传召不得擅入内宫。”
这一套东鲁规矩照搬过来,比对待牢中犯人还要苛刻。
殷受张了张嘴,想反驳,但看着姜桓楚那副“你不答应我就长跪不起甚至撞死在这里”的架势,再看看嘴角带血、显然不敢有异议的姜文焕……她最终只是深吸一口气:“准。”
自此,姜文焕被“请”出了她的寝殿,搬到了离此颇远的一处僻静偏殿居住。
他的生活变得极其规律,也极其乏味起来。
每日读书、习武、用膳,上朝、就寝。
身边伺候的换成了姜桓楚指来的内侍,时刻提醒他谨言慎行。
偶尔,殷受实在想念新婚的丈夫,就派人来传他相伴,他也必须依照“规矩”,先是推辞,言说于礼不合,待使者三请四催,才勉强前往,且身边必有东伯侯府的家臣陪同,美其名曰“随侍劝诫”。
到了殷受处,两人之间隔了一层无形的墙,说话行事皆不敢逾越半分。
往日的恣意欢爱、温情缱绻,统统化为乌有。
姜文焕日渐沉默,习武时下手越来越狠,仿佛在发泄着什幺。
而殷受,望着空旷华丽的寝殿和窗外皎洁的月亮,只觉得前所未有的憋闷。
好在沉闷压抑的日子并未持续太久。
殷受本就是恣意飞扬的性子,哪里耐得住这守活寡般的清规戒律。
她试图忍耐,但姜文焕的沉默(他反抗一下自己父亲也好啊)消磨了她的耐心。
很快,她便开始在接见各路诸侯——尤其是那些年轻俊美的方国首领时,眉目流转,言语间带上了挑逗。女君地位尊崇,容颜绝世,稍稍流露些许暧昧,便足以让许多人心旌摇曳。
胆小的,自是面红耳赤,慌忙告退,心中惴惴;却也总有那幺几个胆大妄为、或是自恃身份、或是本就存了攀附之心的年轻诸侯,半推半就,乃至顺水推舟,留宿在了那间曾经只属于姜文焕的寝殿之中。
起初,殷受尚知遮掩。
某次与一位来南方年轻诸侯私会时,听闻姜文焕怒气冲冲而来,她一时慌乱,竟让衣衫不整的情郎匆忙躲到了宽大的榻下。姜文焕闯入时,只见殷受云鬓微乱,脸颊泛红,气息都尚未完全平稳,还强作镇定地问他何事。
殿内弥漫着陌生的男子气息。
姜文焕目光如炬,扫视殿内,最终定格在晃动的床帏上,心中已是明了八九分,顿时心如刀绞,羞愤难当,当即告退,此后连续三个月不来她寝宫。
经此一事,殷受也破罐子破摔了。
既然遮遮掩掩反而更显尴尬,且姜文焕也无力改变其父立下的规矩,她索性不再伪装。
自此之后,她与那些入幕之宾越发无所顾忌。
今日是魁梧英武的蛮族部首,明日是文采风流的玉面大臣,她甚至允许他们留宿至天明,一同用早膳。时常可见她与某位年轻诸侯并肩出入宫廷苑囿,言笑晏晏,姿态亲昵,毫不避讳旁人目光。
流言蜚语如同野火般在朝歌城内蔓延。
甚至有人私下揣测,女君如此,怕不是早已对姜文焕厌弃,打算另择新欢了。
姜文焕听着这些刺耳的议论,心如油煎。他终究按捺不住,第一次主动去寻了父亲姜桓楚,希望父亲能拿出当初立规矩的威严,至少阻止女君乱来。
然而,姜桓楚面对儿子的求助,却是长长叹息,一筹莫展。
当初他以臣节、礼法逼女君退让,已然是极限。
如今女君并未明言废立,只是行为放纵,他若再以臣子身份强行干涉君王私情,那便是真正的僭越和挑衅,后果不堪设想。他只能皱着眉,重复着那些“修身自省”、“静待时机”的苍白道理。
姜文焕看着父亲再无当初踹门时的决绝,眼中最后一丝希望也熄灭了,只剩下更自嘲。
然而,事情的转折出乎所有人意料。
殷受很快发现自己身体有了异样。经医官确诊,竟已有了近四个月的身孕。
算算时间,正是她被姜桓楚严厉约束之前,与姜文焕最后那段肆意缠绵的日子里怀上的。
这个发现让殷受惊喜万分。
她虽然贪恋新鲜与欢愉,但内心深处深知子嗣的重要性,也怀念与姜文焕最初那段纯粹热烈的感情。
这是上天赐予的转机。
她立刻满怀喜悦地前往姜文焕独居的偏殿,想要亲自告诉他这个好消息。
她甚至已经想好了,要借此让他搬回寝宫,日夜陪伴,姜桓楚也再没有理由阻拦丈夫照顾有孕的妻子。她推开殿门,脸上带着久违的笑容,声音都轻快了几分:“夫君!我们有自己的孩子了!你快回来……”
她的话戛然而止。
因为姜文焕并未如她想象般露出惊喜的表情。
他正坐在案前擦拭他的佩剑,闻声擡起头,目光冰冷地扫过她还平坦的小腹,脸上没有任何波动。
他打断了她的话,声音平静得可怕:“哦?有孕了?真是可喜可贺。”
他缓缓放下佩剑,站起身,一步步走到殷受面前,眼神里没有丝毫即将为人父的喜悦,只有积压已久怨恨。
“可是陛下,”他扯出一个毫无笑意的笑容,“这是我的孩子吗?”
殷受脸上的笑容瞬间冻结,血色从她脸上褪去,仿佛被迎面泼了一盆冰水,从头凉到脚。
她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看着眼前,这个变得无比陌生的丈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