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动

阿纳托利没有对着通讯器说话。跟卢米这种人交流,语言往往是最苍白无力的。行动,或者说“姿态”,才是他们之间唯一通用的语言。

于是,阿纳托利做出了一个极其缓慢、极其优雅,甚至带着几分挑衅意味的动作。他将自己那只握着酒杯的手,缓缓地举了起来,举到与自己的视线齐平的高度。然后,他隔着那扇布满了水汽和污渍的玻璃窗,遥遥地、对着对面屋顶上那个白色的身影,做了一个“干杯”的动作。

这是一个无声的宣告。

它在说:“我看到你了。”

它在说:“欢迎来到赫尔辛基。”

它也在说:“别用你那套观察标本的眼神看着我,小鬼。我才是那个制定规则的人。”

这是一种属于“王”的、不动声色的威严。一种即使身处被观察的境地,也依然牢牢掌控着全局的、绝对的自信。

对面屋顶上的那个白色身影,没有任何反应。他依旧像一尊冰雕,静静地矗立在风雪之中。通讯器里也依旧是一片死寂。卢米似乎在用他那超乎常人的耐心,来回应阿纳托利的挑衅。

阿纳托利也不着急。他保持着举杯的姿势,甚至还饶有兴致地晃了晃杯中那清澈如水的伏特加,欣赏着它在酒吧昏暗的灯光下,折射出的、如同钻石般璀璨的光芒。他在和卢米比拼耐心,就像两只顶级的捕食者,在动手之前,用眼神进行着最原始、最激烈的交锋。

终于,在长达一分钟的、几乎让空气都凝固的沉默之后,通讯器里再次传来了那个冰冷的声音。

“十五分钟。后巷。别带上酒气。”

简短,命令式,不容置疑。

说完这句话,通讯就直接被切断了。没有“再见”,没有“待会儿见”,甚至没有一个表示结束的语气词。就像一个完成了指令输入的程序,干脆利落地终止了进程。

阿纳托利缓缓地放下了手臂,脸上的表情似笑非笑。

“别带上酒气。”

他在心里无声地重复着这句话,感觉有些荒谬,又有些想笑。这个该死的小鬼,连他呼出的空气成分都要管。这已经不是洁癖了,这简直就是一种病态的、深入骨髓的控制欲。他几乎可以想象,如果自己待会儿呼出的气体中,酒精含量超过了卢米设定的某个“安全阈值”,那个小家伙很可能会立刻从他那套白色的防寒服里,掏出一支装满了神经毒素的注射器,毫不犹豫地扎进自己的脖子。

当然,他知道卢米不会真的这幺做。因为阿纳托利是“Boss”,是这个病态天才唯一承认的、拥有“最高权限”的存在。但这并不妨碍卢米用他自己的方式,来表达他的“不满”和“要求”。

阿纳托利无奈地摇了摇头,将杯中剩下的最后一口伏特加一饮而尽。那股熟悉的、如同火焰般的灼热感,最后一次地、粗暴地席卷了他的整个食道。他感受着那股暖意在胃里扩散开来,像是在与这位陪伴了他一个晚上的“老朋友”,做最后的告别。

他没有再看那瓶几乎还是满的伏特加。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卷崭新的、还带着油墨香气的欧元纸币,抽出几张最大面额的,随意地压在了那个空酒杯下面。他给的钱,足够买下吧台上所有的“Koskenkorva   Viina”,还绰绰有余。他从不亏待那些为他提供了“便利”的人,也懒得去计算和等待找零这种浪费时间的行为。

然后,他站起身来。

随着他起身的动作,他整个人的气场都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如果说刚才坐在那里的他,是一头在自己洞穴里打盹的、慵懒而危险的北极熊,那幺此刻站起来的他,就是一头已经锁定了猎物、准备开始狩猎的、苏醒的猛兽。他那186公分的身高,在一群普遍身材不算高大的芬兰人中,显得格外挺拔而充满压迫感。

他慢条斯理地穿上那件厚重的黑色长款羽绒服,将拉链一直拉到顶端,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那件衣服的内衬里,缝制着S.W.特制的、可以抵御常规刀具穿刺和低当量爆炸冲击的凯夫拉纤维。它不仅仅是一件御寒的外套,更是一件低调的、致命的“盔甲”。

他没有再看酒吧里的任何人一眼,径直朝着大门的方向走去。

他走得不快,但步伐却带着一种奇特的、不容抗拒的节奏。他所经过之处,那些原本拥挤、嘈杂的人群,会像被摩西分开的红海一样,下意识地、不自觉地为他让开一条道路。人们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做什幺,只是本能地感觉到,一股冰冷的、强大的、不属于这个凡俗世界的气场,正从他们身边经过。他们会暂时停止交谈,下意识地转过头去看,但最终也只能看到一个高大而冷漠的黑色背影。

在即将推开门的那一刻,阿纳托利停顿了一下。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小的、银色的金属盒,打开它,从里面取出一片薄荷糖,扔进了嘴里。

清凉而微苦的味道,瞬间在他的口腔中弥漫开来,有效地中和了伏特加留下的那股辛辣的余味。

他是在遵守卢米那个可笑的“命令”。

这是一种姿态。他在用这个微不足道的行动告诉卢米:我承认你的“规则”,但这只是因为我“允许”你这样做,而不是因为我“必须”这样做。这是属于上位者的一种游刃有余的“纵容”。

然后,他推开了那扇沉重的木门。

“嘎吱——”

一股夹杂着雪花的、凛冽刺骨的寒风,瞬间从门外灌了进来,像一只无形的手,粗暴地撕扯着他脸上的皮肤。酒吧里那股温暖而浑浊的空气,与门外那冰冷而纯净的空气,在门口形成了一道泾渭分明的分界线。

阿纳托利毫不犹豫地迈了出去,踏入了那片属于冰雪和黑夜的世界。

身后的木门缓缓关上,将酒吧里所有的光、热和声音,都彻底隔绝在了另一个世界。

他的眼前,只剩下无尽的、被昏黄路灯染上一层诡异色彩的白。雪花像一群疯狂的、白色的飞蛾,铺天盖地地朝着他扑来。街道上空无一人,只有风声在空旷的建筑之间呼啸,发出如同鬼魂哭泣般的呜咽。

赫尔辛基的夜晚,终于向他展露出了它最真实、也最冷酷的一面。

阿纳托利拉了拉衣领,将下半张脸都埋进了温暖的羊绒里。他没有去寻找那条所谓的“后巷”,只是静静地站在酒吧门口的屋檐下,任由风雪吹打着他的身体。

他在等。

他在等那个雪中的精灵,主动来寻找他的“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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