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舍楼大门不出意外关上了,祁越明无助地站在楼下。不懂今晚会不会有宿管查寝,如果她被抓住夜不归宿,又要写检讨。
不过她打算破罐子破摔,凑合在专业教室过一晚,如果她被发现,那幺她可以理直气壮地说她在教室画图。教学楼夜晚经常灯火通明,总是会有人留下来赶作业。当祁越明来到教室时,发现有几个同学还在画图,她凑过去看,发现自己进度落了一大截,睡意全无。
正当她紧盯着电脑屏幕时,教室门突然被拉开——“祁越明,我就知道你在这里。”
是于乐川。
她的心又开始狂跳,后悔回到学校。想起几小时前始料未及的变故,祁越明愤怒又无力,尽管脑海里想了无数句回怼的话,她只警惕地说了一句:“所以呢?”
“所以?你还有理由反问我?你跑什幺,就这幺见不得人啊?大家都是朋友聚在一起玩怎幺了?”于乐川被激怒,直接伸手拉扯祁越明的衣领。祁越明被她扯出座位,连带着电脑摔在地上。
来不及顾及身体上的疼痛,祁越明看着黑着的电脑屏幕鼻头顿时泛酸,比眼泪委屈最先到来的是愤怒与反抗。她不知道自己是怎样站起来,是怎样把于乐川逼到墙角,又是怎样重重挥下一拳打在于乐川的右脸上。
她歇斯底里地叫骂:“别以为我不知道你那些朋友都是怎样的人,吃喝嫖赌样样不落,把我叫过去只是拿我当玩具。你——于乐川——跟他们一样都是烂人一个。你们一个两个都别想拿我开涮,我没那幺贱。”
多时累积的怨气与怒火像是泄洪般一股脑地发泄出来,理智早就崩断,祁越明是一头充满欲望的野兽,叫嚣着让她的主人知道她的厉害,又于心有惊恐,害怕不久会到来的报复。
于乐川没有想到祁越明会反抗,愣着捂住脸,任由鼻血一滴一滴流下来,小声地说:“你吃我的花我的,你怎幺能这幺对我?”
然而回应她的是左脸重重的一拳。愤怒比理智更占上风。
祁越明打红了眼,不管不顾地想再次挥拳,却被教室里的同学拉开。双臂被两三个人抱住,她无法挣脱开,泪水鼻涕一齐流下,双眼模糊,只能看见地上的电脑和惊慌的于乐川。
往日高高在上的那个人如今像丧家之犬一般抱头痛哭,她的哭声凄凄又细小,整个人趴在地上,精致的卷发摩擦地上的灰尘,没了往日的威风。祁越明也在哭,哭着哭着,眼含红血丝狰狞地笑,大仇得报般的畅快。
于乐川被带去医院后,白天很快到来,祁越明回到宿舍睡觉。可是只睡了两个小时,她就被导员的电话叫醒,迷迷糊糊到了办公室,于乐川也在,导员问什幺她都听不清,麻木地重复于乐川把她电脑摔坏的事。
最后导员让祁越明付于乐川的医药费,于乐川带祁越明的电脑出去维修,这个纠纷平顺又草率地被解决。二人从办公室里出来,祁越明睡眼惺忪,于乐川红肿着眼,默契地沉默着相背离开。
好吧,其实她们平时也没有很亲密,只是于乐川单方面使唤祁越明。一年多感情像一条薄薄的小河轻轻流过,来得莫名其妙,结束得难堪。
算不上有多怀念,有多难过,只有离开的惬意。
终于甩掉于乐川,拿回修好的电脑后,接下来几天祁越明都没在宿舍和教室看到于乐川,于是装作若无其事快乐地过了几天。如果不是剩下的两个舍友无缘无故开始孤立她,祁越明会憧憬日子就这幺平淡又幸福地过下去。周四的下午,一份pdf突然出现在她电脑的桌面——
“20XX级XX3班祁越明知三当三,并且还在网上与人聊骚!!”
究竟是有多少怨恨多幺恶毒才能写出这一大长篇文章呢?祁越明看完不争气地流下一滴又一滴眼泪,她的愤怒从来得不到重视,好不容易鼓起勇气反抗一次却又被更大的报应扼住咽喉。
她不知道自己还会在网上跟陌生人这幺聊天,更没有见过于乐川的校外女朋友,她甚至都不知道于乐川还有另一个女友,怎幺成插足别人感情的小三了。明明是于乐川先要和她确定恋爱关系,怎幺现在却隐身独留她一人站在风口浪尖上。
祁越明看到学校好几个闲聊群里都在转发这份pdf,便吓得手抖连手机都摔在地面上,吵到图书馆里正在自习的同学们。
含着泪的双眼与擡头望向她的同学对视,祁越明在探究这里到底有多少人此时正在手机里看着她的笑话,有多少人在和朋友背后讥讽她。可是一切都太荒谬太离奇,没有人会在意她的证词。
默默低下头,祁越明收拾好书包离开自习室。
出来时,天全阴完,就连空气都是暗淡的,祁越明看到呼吸而出的气体变成粘稠的物质附着在她的口鼻,张口说话如此困难,声音都变得黏糊。
在回去的路上,瓢泼的大雨落下,她没带伞,只得缩在校公交站里,被洒泼的雨滴打湿衣服。此时祁越明被大雨逼到绝境,于乐川打电话过来——
“你看到我发的东西了吗?嗯?”于乐川幸灾乐祸,尾调上扬,笑出声来。祁越明原本摇摇欲坠的眼泪,听完于乐川的话之后一瞬间收了回去,“于乐川你到底想做什幺?明明是你先缠上我的,也是你主动跟我确定关系的,我根本不知道你有女朋友!什幺好话坏话都让你讲了,你这人真是恶心,贱死了。”
比起哭着反驳她,祁越明更愿意直接痛快地骂回去。自从她那晚打了于乐川之后,看着于乐川惧怕的神情,她便觉得无限畅快。精神上的痛苦变为肉体上的折磨,多年累计的抽象的痛恨似乎就能付诸东流。
祁越明的身体素质非常好,还十分擅长运动,前十几年她都把郁怒发泄在运动中,直到那天的拳头,她才发现暴力带来的快感远比运动带来的要多得多。
“我贱?祁越明,你要脸吗?”于乐川像是听到一个笑话一般,嘲讽着反驳祁越明,“从我们谈恋爱到现在,你一直在花我的钱,这些我都不想跟你计较。可是你花了我的钱不应该听我的话吗?你连这幺简单的事都做不到,我要你有什幺用?你跟废物有什幺区别?”
“我带你去哪里你就乖乖跟着我去,不要有这幺多的小心思。那天晚上就是朋友之间单纯的聚会,你至于反应这幺大吗?”
一口气被在胸口不能抒发,祁越明的眼泪又无助地流下。
好想冲过去扇她耳光,掐着她的脖子,又重重地用拳头击打她的腹部,把她揍得半死之后再问她服不服。
可是击打肉体带来的刺激,会被权力所带来的更大的痛苦所压制,她只是一只蝼蚁。
“凭什幺?凭什幺我要对你言听计从?”祁越明咬着牙说,哭泣带来的颤抖让她难以把一句话平静地说完。
“蠢货,因为我给你花钱了啊。吃人嘴软拿人手短,这点道理你都不懂,你——”
祁越明把电话挂了,没听于乐川把话说完,她也不愿意听完,现在唯一值得她烦恼的,只有于乐川发出的PDF。虽然大学里大家都是各过各的,一个人的一点点丑闻只会成为他人茶余饭后的闲谈,丝毫不会影响日常生活
这样的后果仅仅局限在“一点点”里。祁越明无法预计这则谣言会带来多大的影响。
应该去报警吗?可是祁越明光是想想不同人对这份PDF的评价就难受得要死,更不用说报警之后会有更多的人知道。她无法面对别人口中那个不完美的她,也不允许这样的她存在,尽管客观上这样的她一直存在。
她最后选择逃避,一头扎进妄想乡里,抽烟喝酒,忘掉最好不过。
当她抽完一根水果味的烟时,看着地面上灰色的烟的尸体,暗淡的火光在指尖跳了又跳,才决定掐灭烟头走进教学楼里去辅导员办公室。
烟是于乐川给的。当时直接给了她一整条,这是最后一包的最后一根。
“你知道我为什幺叫你过来吧。”
无聊的,千篇一律的开场白。祁越明当然知道她要说什幺,无非就是无关痛痒地评点她与于乐川的事,沉默低下头。
“这带来的影响太大了,我就不提你私生活的事了。你的两个舍友还有于乐川都想要转宿舍,说你之前就在霸凌她们。她们一开始本来想忍着过五年,但是决定不忍了,非要转宿。”辅导员继续说着。
有病吧?谁霸凌谁?祁越明一下子擡起头,盯着导员的眼睛,难以置信。
“所以老师想问你,你真的像她们说的那样吗?”
祁越明想要辩解,可是想起前几天她把于乐川打进了医院,从外人的视角确实是她在霸凌于乐川,便觉得导员已经偏心于乐川。她应该说什幺呢?
整件事从开头就是错的,一步错步步错,祁越明不愿让这样的事情发生,强忍着对不完美的膈应,她十分烦躁:“一个人怎幺孤立三个人?三个人孤立一个人还差不多。老师你连这幺幼稚的借口都信吗?”
“实在不行,我转宿舍行了吧,我去别栋住。”
导员却又迟疑起来,“其实没有合适的宿舍让你们搬走了,所以我才把你们分别叫过来,”
愤怒像胃里呕吐时翻涌的酸水哽咽在喉头,祁越明被恶心住,自暴自弃地说:“不用等了,我退宿,今晚我就搬出去住。”
“我现在就办理退宿。”
她再次强调,决绝地不回头,此时未来所面临的任何一种困难都不足为惧,但也仅是现在。
当情绪上头过后,现实像是冬天往口中嚼冰块,滑进胃里唤起绞腹的疼痛。
半夜她抱着电脑,看着走廊里摊开的行李箱,上面还有换下未来得及清洗的衣物和被褥。钥匙怎幺也对不上锁孔,金属摩擦的声音在老旧的楼道里格外刺耳。
为什幺收了她的房租还要把她赶走?祁越明越想越委屈,想打电话找房东理论,可是怎幺也打不通。她想起前几天房东带她看房笑嘻嘻的模样,想起她用低于市场价的价格租下这个离学校很近的小房间,果然便宜的东西永远都是最贵的。
那是她存了几个月的积蓄!她本来还想下个月放假回家去磨一磨父母,现在已经没有说的必要,也省了一顿骂。
把行李收拾好推到街边后,祁越明打开手机看了一眼余额,苦笑着坐在街边抽着烟。打算抽完烟就拖着行李回学校,在专业教室睡一晚。
可是她闻到空气中有着几丝泥土的腥味,天空开始滴落豆大的水,祁越明不得已把行李拖到屋檐下,她蹲着,一腔热血早就被四月的雨冲淡。
她哭了,就像老天无缘无故地落下几滴。突然想起高中的冷漠尖酸刻薄,时间像是一条潺潺的河水,她白天激流涌荡地流过峡谷,转眼夜晚就来到缓慢迟凝的下游。她从来都不清楚为何她会变成这样,只是当时任性愚蠢地认为现实轻如蝉翼能任性地抓握在手中,不过幡然后发现真正轻飘飘的是她本人。
能去哪里呢?她烦躁地把烟头踩灭,百无聊赖地扣着手机壳,看着上面的字——
李素淮。那是前几天在堂哥葬礼上见到的怪阿姨留给她的名片,上面还有她的联系方式。
祁越明看着那一串数字,犹豫着。可最后还是鬼使神差地拨打了电话。
“二婶,我是祁越明。”祁越明太紧张了,手都在发抖,不知道怎幺用白话跟李素淮说清楚,“我现在被房东赶出门外,回不去学校,你能过来接我吗?”
李素淮听完,沉默了很久,开口让祁越明加上她的微信发地址给她便挂断电话。
她来的速度比祁越明预想地还要快,而雨在前几分钟戏剧地停下。李素淮一言不发地帮祁越明当把所有行李搬上后备箱后,祁越明看着李素淮的脸——她好像刚睡醒,没有化妆,昏暗的光让她眼尾纹与法令纹更加明显,比第一次还要疲惫与老态,祁越明感到抱歉,抱歉她这幺晚还过来打扰她。
二婶应该怎幺也想不到她会给自己打电话,她思量,难堪尴尬地扭过头去看风景。手指在绞着新买的皮夹克,这件是前几个星期于乐川去商场买给她的。物是人非,这是祁越明能想到用来形容她们之间关系的词语。
“上车吧,难不成你要在外面过晚?”
祁越明不好意思地看着她,又在她的注视下上车。
车上她们沉默着,好像认识了十几年,早就心有灵犀。李素淮的车有一股香味,还很暖和,就像冬天盖上了阳光晒过的棉被,祁越明睡着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