渴望诞生

回到医务室时，符老师的状态已经平缓下来，脸色没有之前那幺虚弱。她正和叶莳萝小声说着什幺，脸上带着喜悦的笑颜。

见温晚池回来，她接过验孕棒，轻声道谢，然后进了洗手间。

等待的时间里，叶莳萝给温晚池倒了杯花茶，茶汤表面浮着两片半透明的花瓣，入口是茶香的清淡，带着一丝冰糖的甜味。

“她丈夫很爱她。”叶莳萝忽然说。

温晚池喝着茶：“嗯？”

“符老师的丈夫。”叶莳萝的藤蔓轻微摆动，“她刚才说，他们相识七年，结婚五年，一直没要孩子，是因为她想先专注事业。她丈夫从来没催过她，只是默默支持。”

温晚池手捧茶杯，热气氤氲中，她想起符老师无名指上那枚被擦得发亮的戒指。茶香比想象中更缠绵，咽下第一口，喉间泛起清甜的涟漪。

一枚素戒，花不了多少钱。妻子却如此爱惜。

还能证明什幺呢？

“他们感情真好啊。”她对此感叹到。

叶莳萝看了她一眼，没说话。

其实也能理解，没结婚的人对于结婚的人的看法和心理感受。本质上是‌个体对亲密关系认知的镜像投射，背后反映的往往是对自我情感需求的思考，而非单纯对他人的评判。

沉默之中，洗手间的门开了。符老师走出来，手里拿着验孕棒，眼眶发红，闪着泪花。

“……是阳性。”她声音很小，但嘴角却忍不住上扬。

这是好事，温晚池和叶莳萝同时笑了。

“恭喜！要当妈妈了！”

验孕棒显示阳性后，叶莳萝的藤蔓主动缠绕在符老师的手腕上，像一条注满无限生机的系带，美好的象征。

“孕早期HCG激素会快速上升。”叶莳萝用镊子夹起一片薄荷叶放进茶杯，“就像藤蔓每天能长2厘米一样精确。”她的指尖在符老师手腕上画了个小圈，“这里会形成新的血管网，比蜘蛛结网还要精密。”

“十月怀胎，一朝分娩”。胚胎发育的过程中，心脏只是一根跳动的管子，却已经开始了数十年的工作。而母体承载着新生命的奇迹，也承受着巨大的压力。

符老师坐下来，手指抚摸自己的小腹，眼神柔软得像是在触碰什幺珍宝。

“我丈夫……一定会很高兴。”她激动地抹掉流下的眼泪，“他其实一直想要个孩子，但从来没给我压力。每次我说再等等，他都只是笑着说好。无论做什幺事都先问我的意见再决定，给予我尊重。”

之前她和丈夫备孕三个月未果，开始怀疑自己是否有生育问题，内心充满焦虑和自我怀疑。

本该是由衷的祝福。温晚池听着，心里不禁泛起一丝酸涩的羡慕。

那枚婚戒的光刺进视网膜，像粒盐落在未愈的伤口上。

她想起姜岛泽，想起他的回避疏离，想起他平等的回礼，想起他手腕上的针孔，想起他喝醉时说的那些话。

他说“你值得被爱。”时，她是不相信的。因为她总得为别人做些什幺，心里才舒服，才踏实。

如果有一天，她也能遇到一个这样喜欢她、爱她的人，该多好？

她质问自己，到底是希望得到他人的爱，还是爱情本身？

可她下定决心，从那时候开始，就拒绝一切试图和自己深入感情的可能性。

那些人的情愫，来得快，去得也快。像风像雨，很快就会消失。人们把这种关系比喻成“吃快餐”，恋爱后不到一个月就发生关系，然后又分手，搞无缝衔接。但是主打一个你情我愿嘛。

说出口的承诺不复存在。忠诚？专一？深情？不过玩玩而已，谁认真就输了。不能指望别人分得出究竟是激素作用还是生理性唤起。说白就是一见钟情和见色起意。

温晚池不确定，害怕重蹈覆辙，再次被欺骗伤害利用，狠狠抛弃。

即使向往，如今她已经不会渴望了。

午休时间，温晚池陪符老师坐在校园的长椅上晒太阳，看向那些孩子们的纯真笑容，透着未经世事的清澈，就如初绽的花朵。

符老师捧着叶莳萝特意给她泡的生姜红枣茶，小口啜饮。她的气色已经好了很多，脸颊在阳光下甚至泛着淡淡的红晕。

“温老师。”符老师笑起来时嘴角露出小小的酒窝，很是好看，“谢谢你今天陪我。”

说完，她便拿出手机把买东西的钱转账给温晚池。符老师的手机屏保是他们夫妻二人的合照。照片里的她倚在丈夫肩头，唇角漾着浅笑，而男人则温情脉脉地看向镜头，两人紧挨在一起，被方寸屏幕框住。

温晚池摆摆手：“没关系，举手之劳。”

符老师笑了笑，眼神充满柔情：“我丈夫要是知道了，一定也会很感谢你，恨不得当场请你吃一顿饭呢。”

巨大的喜悦与期待，生命诞生被赋予了新的意义。温晚池望着她幸福洋溢的面容，心里某个角落被拧开似的开始发疼。

自己空荡荡的公寓，冰箱里永远只有一人份的食物，深夜独自喝酒时，杯壁上凝结的水珠，开了一袋又一袋的零食，看了一本接一本的小说，见证一个又一个美好坚守的爱情——她也想要这样被人长相厮守地深爱着啊，好想有人能陪伴在自己身边做许多有趣的或者从未尝试过的新鲜事物。

阳光洒在她们身上，温晚池听着对方分享她与伴侣的故事，温暖得几乎让人落泪。

傍晚，温晚池独自走在回家的路上。

符老师的话一直在她脑海里回荡——

“他从来没催过我，只是等我准备好。”

她停下脚步，视线被街边一家三口的身影吸引驻足。年轻的母亲推着婴儿车，父亲弯腰逗弄着车里的孩子，笑声叮铃铃地漾开，像一串风铃在晴空下彼此碰撞，发出细碎的光。

风铃留不住途经的风。某些人从生命中经过，终究远去，却在心上留下痕迹。

不止美好，创伤也是。

温晚池好像认识到，她从未认真思考过生育这件事。

对她来说，生育似乎总是与责任和压力挂钩。社会对女性应该成为母亲的期待，职场对孕妇的隐形歧视，甚至是她自己对完美母亲的恐惧，一旦成为母亲即失去自我。

身材走样以及各种生育损伤：妊娠纹、会阴裂伤、盆底脱垂、腹直肌分离、产后漏尿、腰背疼痛、脱发、产后抑郁......

它们在统一质问：“你真的做好准备了吗？准备好为另一个生命负起全部责任了吗？”

但符老师愿意和丈夫一起面对，让她看到了另一种可能——生育也可以是一种选择，一种被爱与支持包围的决定。女性仍然拥有充分知情后的自主决策权。

她联想到叶莳萝的藤蔓，那些植物无声却坚韧的生命力。

也许，生育就像藤蔓生长，需要合适的土壤、阳光，和足够的耐心。而她，是否已经准备好了这样的条件？

温晚池低下头，看着自己摊开的双手。这双手能包扎伤口，能泡出温热的花茶，能握住别人的手给予安慰。什幺事情都得依靠手部完成。

但它们能拥抱一个孩子吗？

她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