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比乌斯环

专业人士不同寻常，一上午不到的时间就把房间收拾得整齐利落，谢津结了帐，转过身看到徐因蜷缩在沙发上咳嗽。

他送走阿姨，回来问徐因说：“是不是感冒了？”

徐因不确定，她这两天没少吹冷风，刚刚下楼脑子太乱，没穿外套就出去了，永川一月末的冷风给她吹得透心凉，心肝脾胃肾都冻得哆哆嗦嗦，在她体内无声呐喊。

她恹恹地，“可能吧，我去睡一觉。”

晚上罗廷芸回家，宣布她从明天开始放假，初三回去上班，问兄妹两个想吃什幺。

谢津客气地点了两个家常小菜，徐因则没吭声，兀自回屋收拾了衣服。

第二天，谢津送她去爷爷奶奶家，问她打算住几天。

“初三回来。”徐因低头看着手机屏幕上放大的图片，牵扯了一下嘴角，“住五天。”

“需要我去接你吗？”

徐因倾斜了一下手机，以免谢津看到她的手机屏幕。她出神地凝视着屏幕上的画，海边的小城，冷色调的盛夏，是她最开始出名的那幅。

“不需要。”

徐因不确定这套画到底被谢津拿去参加了哪些展览，方才卖出一个高价，她唯独能够确定的是，谢津手里有这套画的高清扫描件。

将手机放回包里，徐因平静说：“我可能会直接回燕城，不一定会再回来。”

“知道了。”

谢津这几个字说得很快，语气罕见地不太好，徐因低着头玩手机，全当没听见。

她的心理医生在和她确定年前最后一次线上诊疗时间，再晚对方就要休假了。

是夜，徐因洗漱过后倒了一杯热水回到卧室，将门锁上。

她坐在老旧的书桌前，接通心理医生的电话。

“晚上好。”徐因和对方打了个招呼，“我爷爷奶奶这里信号不好，可能会卡。”

心理医生仔细看了看她脸，说她看着比年前有精神了。

徐因牵扯了下嘴角，很不情愿地承认，确实如此。

她发病是因为谢津的离开，复发是因为他的身份，当她接受了他的理由和身份时，便不会像以前那样痛苦。

徐因最耿耿于怀的无外乎谢津没有任何理由离开她，她能够接受身边任何一个人的厌弃与疏离，唯独谢津不行。

心理医生说她这样的心态和她的性格脱不开关系，徐因对感情过分斤斤计较，无论是爱情还是亲情。

徐因想了一下，承认了。

“我妈在我爸去世后，脾气变得很糟，我不得不反反复复告诉自己，妈妈其实没有那幺爱你，你没有那幺重要——但对自己重复再多遍，我也会她抱有期待。”

心理医生是位三十岁出头的女性，面部线条很柔和，说话也轻轻柔柔的，徐因听她讲话很容易犯困。

她和徐因讲道:“因为在你父亲还没去世的时候，你有被父母好好爱过，这些经历让你不至于在遭受接二连三的打击后一蹶不振，但也造成了你对母亲始终存在幻想，如果她还能和小时候一样爱我呢？”

即便被罗廷芸关在了门外，在深秋冻得瑟瑟发抖一整夜，即便被逼着吃不喜欢的食物到吐，她还是对妈妈抱有期待。

心里医生继续说:“你听说过恒河猴实验吗？指研究人员将一个有‘母乳’的金属妈妈和一个绒布妈妈同时放在笼中，尽管幼猴会被引导着在金属妈妈那里进食，但大多数时候都和绒布妈妈待在一起，证明小孩子需要来自母亲的拥抱和抚慰。后来这个实验做了许多升级，例如给玩偶妈妈身上安装电极，在幼猴向玩偶妈妈寻求抚慰时不定期启动，但就算幼猴一次次被伤害，却还是会尝试拥抱玩偶妈妈。”

徐因不自觉颤抖，她无端和实验中的幼猴感同身受，四肢泛起绵密的疼痛。

“孩子渴求拥抱和爱是天性，一般来说，父母是最能够给予这种需求的人。但你始终无法从母亲那里得到完整的爱，所以你在认识你的男友、被他施以援手后，将大量的情感需求移情到了他身上。且他过去从没有伤害过你，你对他有十足的信任。”

故而背叛产生的那一刻，才会犹若从云间跌落，摔得粉身碎骨。

“尽管如此，我从来没有后悔过喜欢他，就算时至今日，时至今日我——”

仍对自己的兄长怀有着不伦的爱意。

徐因莫名其妙笑了起来，她擡手捂住自己的脸，和心理医生道歉，“抱歉，我有些……情难自禁。”

屏幕中的女人的表情看起来很担忧，“三年前我应该和你讲过，你的独立并不是自驱式的，而是受家庭因素被迫成长，所以当你受到创伤时，自我疗愈能力很差，渴求无条件的爱，希望借由他人的爱达成自我肯定。”

她曾经用过一个比喻，说徐因的独立是偃苗助长造就的，看着个高，实际根部却没有扎进土壤。

徐因轻轻点头，“我记得，你建议我不要把感情寄托在旁的人身上，而是在其他领域取得成就完成……那个词叫什幺？我记不清了。”

心理医生道：“自我价值认知和肯定。”

“这对我来说没什幺用处，那些奖项并没有带给我多高满足感，毕竟都是侥幸。”

心理医生有些无奈，徐因是个自卑与自负兼备的人，尽管她嘴上习惯性贬低自己，但心底最深处毫不怀疑自己的才华与天赋。问题也随之而产生，她的情感与事业完全分开，绕进了死胡同，最佳的治疗方案就是回到她的过去，把她从家庭中带出去，方才能根治。

徐因低头，捏着自己的手指，自嘲道:“这种成就感并不能弥补我，我确定我现在取得的成就是我过去所不能想的，但它们和他绑定太深了，我的事业越成功，就越放不下。医生你看过那些升级流小说吗？主角最后功成名就，可最开始陪伴她一起度过难关的人却走得毫不留情。”

心理医生没忍住说：“那幺依照你的意思，你对你的前男友更多的是执念而不是爱。”

良久的沉默过后，徐因平静说：“对家庭的执念。”

从十二岁开始，她失去了家，此后无论怎幺努力都是想重新回到家庭里，和谢津在一起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她在他旁边会感到回家般的安心。

可谁知道他真的是她的家人。

不过这样也好，是家人的话，无论是什幺样的关系，一辈子都分不开了吧？

徐因坐在椅子里笑了起来，宽大的老式扶椅将她衬得身形削瘦，心理医生蹙眉看着她，打断了她的思绪。

“你一年前复诊时状态很不错，那个时候我问你，你还怀念你的前男友吗，你对我说‘初恋总是刻骨铭心，不过也还好，人总要往前看，我最近遇到一个很不错的人’。”

徐因安静听着，其实这些年她不是没有接触到新的人，这些人中仔细找找，也能挑出来比谢津更好的——但她依旧觉得不对。

徐因其实很少和人分享自己感情生活，和谢津分手后她把所有情绪全都压在自己心里折磨自我，只在心理咨询室颠三倒四地消磨情绪。

而后徐因就发现，这世界上很多事情上并不存在“脱敏”这个概念，忘不掉就是忘不掉，提千百遍还是习惯不了。甚至随着时间的流逝，愈发感到伤口在溃烂发炎，疼得刻骨铭心，那些说能放下的话，连自己都骗不过去。

就像她再怎幺装得若无其事，甚至努力去接触新的人，但无论认识多少人，她永远会下意识在对方身上寻找谢津的影子，而后又倍感荒唐。

她可能一辈子都忘不了谢津这个人，只会表演得云淡风轻，好像不再介怀这一段无疾而终的恋情，也不对任何人提起。

偶尔徐因会想自己的审美取向是否已经固化，无论认识多少人，她仍忍不住拿这些人和谢津比较，薄荷说她已经疯魔，这样和找替身有什幺区别。

“我真的以为自己可以做到，但现实是，我做不到再去爱一个人。”

她的感情与精力如此有限，遇到谢津耗光了她所有的心力，此后无论再遇到谁，徐因想她都没有力气和念想，再去重新仔细地注视一个人的灵魂。

刚从国外进修回来后徐因偷偷摸摸开小号关注了“游观”的微博账号，那个号上的粉丝就几千人，其中一大半还是僵尸粉，连认证都没有，是徐因在他参与制作的电影官博里翻了好久才找到的。她装成一个学工艺美术的新生，在谢津的微博下面留言，问东问西。

谢津很少发微博，更少回评论，但在徐因持之以恒地骚扰了他两个月后，他给她发了一堆书单，让她自己去看书，并冷冰冰地质疑了徐因上课是否有认真听课，否则怎幺什幺都不会。

徐因想到这里忍不住笑了一下，她开口道：“我一直觉得人际交往就是浪费时间和生命，我很少花太多心思在无关紧要的人和事上。可唯独遇到他的时候，我会忽略掉这件事。”

心理医生看着她，“你不是觉得人际交往是浪费生命，你是害怕被伤害——那他呢？他不会伤害你吗？”

徐因捂着口鼻低头咳嗽了几声，她擡起头看向心理医生，点了下头，“会，但我知道这不是出自他的本意。”

讲到这里徐因又想笑了，这是什幺惊天地泣鬼神的恋爱脑宣言。

“所以你想原谅他了？”

徐因说：“没有，但我没办法，我跟他说我恨他到想让他去死——这只是一句气话不是吗？但他真这幺做了，我不知道他是怎幺样想的，简直是个疯子。”

“等等，你是说他在你的那句气话后……”

徐因擡手在自己脖颈前比划了一下，“割喉，伤口深得差一点要去缝针，被我骂了后还跟我确认说我只是在讲气话。”

心理医生问：“他原话是怎幺说的？”

徐因重复了谢津的原话，擡起自己的左手讲道：“他应该有自残史，我今天仔细观察了一下，他手腕上有很多道疤，一道叠着一道。我现在连重话都没办法跟他讲。”

“那这就是他的目的，”心理医生头疼道：“像是那些遇到事情先说自己问题再讲别人问题的人一样，我已经批评过自己了，所以你们不能再批评我了，当然，这只是我的猜测——他在跟你求复合？”

徐因愣了一下，随后摇头说：“不可能，他一直强调对我没有任何超越、爱情。”

“那他是这幺做的吗？”

长久以往，无数人都在重复说人际交往中不要看一个人说什幺，而要看他具体做了什幺，可就实际来讲，大多数时候人还是容易被表象所蒙蔽。

徐因沉默良久，皮笑肉不笑说：“他还是去死算了，嘴上说一套实际行为做一套。”

心理医生欲言又止地看向她。

徐因强行忽略掉她也是这种人，把话题转回到谢津身上，“你的意思是，他试图用先一步的自我报复让我无法去报复他？那为什幺要动这幺狠的手，万一他真出了什幺意外，我难道不会做一辈子噩梦吗？”

“……但你也会记他一辈子不是吗？”心理医生冷不丁道：“我之前遇到过这种患者，试图通过死亡达到让旁人无法忘却她的目的，对他们来说，死亡越惊心动魄越好。这种人心理问题很严重，你没办法用正常的逻辑和思维跟他们沟通，也很难去拯救他们。我建议你最好离开你的前男友，否则你很容易被他影响，他大概率不是天堂，而是沼泽。”

怪异地，徐因想到了罗廷芸。

她现在的情况貌似和很多年前重叠了，如同沼泽和泥潭一样的家人，想要离开又渴望着被他们接纳和爱护。

像个莫比乌斯环，兜兜转转，她又回到了和自己十六岁时相同的境地。

区别是那一次有人带她离开，而这一次，当初带她离开的人变成了沼泽，想送她离开，又试图淹没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