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又吹(十一)
夜色深沉,帐内只余一盏昏黄油灯,
赵知意把自己整个埋进被子里,只露出一双滴溜溜乱转,写满了复杂情绪的眼睛。她一会儿懊恼地捶了下床板,气自己冲动坏事,惹来这幺大的麻烦,一会儿又忍不住回味刚才……刚才父亲冲进来时,她正压在柳庭风身上那幕,脸上阵阵发烫,那懊悔里竟真真切切掺杂了些许见不得光的、隐秘的开心。
她像只不安分的小动物,在被窝里拱了拱身旁背对着她、一动不动假装睡着的柳庭风,
“喂……”她声音闷在被子里,带着心虚和试探,“你睡了没?”
帐内一片死寂,只有柳庭风刻意放缓放沉的呼吸声。
赵知意等不到回应,心里更没底了,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像是愁肠百结,又像是自言自语,问出了那个盘旋在心头、让她心跳加速又不知所措的问题:
“怎幺办啊……”
“你说了不算,我说了也不算,爹爹说了才算……”
“我真的要……嫁给你吗……你要娶我吗?”
最后几个字,她说得极轻,几乎含在嘴里,却又清晰得足以让身旁的人听见,带着少女的迷茫、羞涩,还有一丝……难以忽视的、她自己都没完全弄懂的期待。
柳庭风此刻正生着闷气,气赵知意的莽撞,更气这阴差阳错、骑虎难下的局面。听到这样的无稽之谈,她心里更是烦躁得如同塞了一团乱麻。
嫁?怎幺嫁?她拿什幺娶?嫂子那算怎幺回事?
这简直荒谬透顶!
她猛地一扯被子,更加用力地撇过头去,用后脑勺对着赵知意,强烈怨念和抗拒使得她整个背影都绷得紧紧的,
赵知意看着那决绝的后脑勺,眨了眨眼,非但没被吓退,反而又往那边蹭了蹭,手指悄悄戳了戳柳庭风僵硬的脊背:“哎,你别不说话啊……你倒是想想办法啊……总不能真……那样吧?”
过了很久很久,她缓缓睁开眼,毫无睡意。目光没有焦点地落在营帐粗糙的毡壁上,上面摇曳着外面火把投射进来的、模糊而变幻的光影。那些晃动的影子,扭曲、拉长、又消散,像极了此刻她纷乱难平的心绪。
赵知意仍旧没睡,乖巧的趴在她的肩头上,凝着眸子看着她,想从她的眼睛里看出一丝情感的裂隙。
“回头和姑丈再解释解释……”
嘴角泛起一丝苦涩。如何解释,说她们只是玩闹,说赵知意只是帮她上药,只怕越是解释,恐怕越显得欲盖弥彰。
“快睡,你要是再闹,我就把你丢出去!”
赵知意撇了撇嘴,翻身平躺。
柳庭风思绪如同脱缰的野马,挣脱了云州苦寒的桎梏,飞越千山万水,飘回了那座繁华似锦、灯火璀璨的长安城。
她仿佛又看到了柳府深深的庭院,月色下静谧的回廊,空气里浮动着的是清雅的荷香与书墨气,而非此处终年不散的血腥与风沙。
而那片记忆中最温暖的光晕里,渐渐勾勒出一个窈窕的身影,她的嫂子宋今月。
不知道她此刻在做什幺,是否也未曾安寝,是倚窗望着同一轮明月,还是在对账理事,不知道她……可曾听闻云州战事的惨烈,可会……担心自己想念自己…..
那纤细柔软的食指,带着一点点嗔怪的力道,轻轻点在自己额头上,指尖微凉,触碰却滚烫,烙印般刻在记忆深处。
眉眼温柔得如同江南三月被烟雨晕开的山水画,总是含着浅浅的笑意,仿佛能包容自己所有的莽撞与不安分。
她生气时,那秀气的眉会微微蹙起,眼波流转间却泄露出藏不住的关切,声音清甜柔软,即使说着责备的话,也像裹了蜜糖的春风,
“风哥儿~又不听话了是不是?”
那尾音微微上扬,带着独特的韵致,不是真正的恼怒,而是亲昵的无可奈何,“整日里毛手毛脚,何时才能稳重些?仔细祖母知道了又说你。”
记忆中的触感和声音如此鲜活,几乎让她产生错觉,下意识地想要擡手去抓住那根点在她额头的食指,就像从前无数次撒娇耍赖时会做的那样。
可指尖触及的,只有云州寒冷干燥的空气,和臂上伤口传来的尖锐疼痛。
那点额嗔笑的温柔,与帐外凛冽的风沙和残酷的战争太过对比,她生出了相当逃兵的错觉,
肩膀几不可察地微微颤抖起来。
“月儿……”
宋今月的名字在唇齿间无声滚动,带着无尽的眷恋与难以言说的愧疚,这般处境叫她如何面对自己的心上人。
赵知意原本已有些迷糊的睡意瞬间消散。她敏感地察觉到了身旁那人不同寻常的静默,以及那细微却清晰的、仿佛承载着千钧重量的颤抖。
这悲伤如此沉重,与平日里那个与她打闹的柳庭风截然不同,在黑夜里显得格外脆弱,也格外惹人心疼。
她犹豫了一下,小心翼翼地、试探性地将自己和她更贴近了一些,将温热的身躯贴合住柳庭风微凉而紧绷的后背,
一只手轻轻地、带着安抚的意味,有节奏地轻拍着柳庭风的背,动作笨拙却真诚,像小时候奶娘哄她入睡时那样。
“睡吧……” 她低声说道,声音轻柔得像羽毛,带着一种与她平日性格不符的温柔,“什幺都别想了……会好的……”
沉默了片刻,她似乎觉得还不够,又小声地、真心实意地补了一句,“对不起……都是我的错……”
这突如其来的温暖和道歉,让柳庭风紧绷的脊背几不可察地松弛了一瞬。背后传来的轻柔拍抚和温热体温,像是一种无声的慰藉,稍稍驱散了那几乎要将她吞噬的冰冷孤寂。
她没有回头,也没有说话,只是放任自己在那轻柔的节拍中,缓缓闭上了眼睛。泪水无声地浸湿了枕衾,
帐外,依旧是凛冽的风沙和无尽的战争阴云,谁求生谁枉死,待明早的太阳出来自有定夺。
长安城内,柳府朱门紧闭。
夜色渐深,烛火在绣架上投下一圈温暖的光晕。
宋今月指尖捏着一根细小的银针,正将最后几针藏蓝色的丝线,细细密实地缝入夏袍的袖口。
衣袍的料子是她精心挑选的杭纺,轻薄透气,最适合炎夏穿着,也是柳庭风最喜欢的颜色,她的尺寸,她闭着眼都能裁出来。
最后一针打完结,她用齿尖轻轻咬断丝线,将衣袍拎起,展在灯下细看。针脚匀称而结实,袖口和领缘处,她用同色丝线绣了极不起眼的云纹暗扣,既不失男子的利落,又添了几分女儿家的细致。
她想象着柳庭风穿上这身衣服的模样,唇角不自觉地泛起一丝极淡的、温柔的弧度,仿佛这样一针一线,就能将她的牵挂与祈愿,也一同缝进去,
可这流言蜚语漫天飞,长安城里人心惶惶,
“云州……怕是要守不住了……”
“听说陛下已在暗中准备,或要迁都凉京……”
茶楼酒坊到处都在传,夜晚巡街的官兵都少了些许,黑压压的长安城说不上来的死寂,针尖无意识地刺破了指尖,一颗鲜红的血珠倏地冒了出来,迅速染红了袖口那处刚绣好的云纹,像一枚不祥的印记。
她猛地缩回手,将指尖含入口中,一股淡淡的铁锈味在舌尖蔓延开。
心,骤然慌得厉害。
云州若破,庭风会如何,能否安然撤离,皇帝若真弃了长安,那北方的疆土、北方的将士……岂不是成了被遗弃的孤子,
这些念头像沸腾的水,在她心里翻滚蒸腾,让她坐立难安。
“红莲,红莲,”
宋今月的声音带着难以察觉的颤抖,失了平日的温婉从容,她擡手轻轻捂住心口,那里跳得又急又乱,“帮我点支安神香。”
“哎,少夫人,奴婢这就去!”
红莲一直守在门外,听得里面动静不对,连忙应声。她快步走进来,一见宋今月脸色苍白、指尖微颤地倚在窗边,心下便明白了七八分。
定是又为了前方战事和风哥儿忧心了。
她不敢多问,手脚利落地走到小几旁,打开一个精巧的紫铜鎏金卧鸭香炉。她用香箸细心地将炉内旧灰拨松,然后从一旁的螺钿匣子里,取出安神香丸,将其轻轻埋入温热的香灰之中。
很快,一缕极细、却无比清晰的青烟自鸭口袅袅升起。
宋今月倚在窗边,那安神香的气息丝丝缕缕缠绕而来。
她本是借着这熟悉的味道来平定心绪,可吸了几口后,那双微蹙的秀眉却蹙得更紧了。
她仔细地嗅了又嗅,眼中浮现出清晰的困惑与一丝不易察觉的不安。
“红莲,”她转过头,看向正在整理香箸的丫鬟,语气里带着迟疑,“这香……味道似乎与往日不同?”
以往的安神香,是柳庭风知晓她偶尔夜不安枕,特地跑了京郊好几处有名的道观,最后在流云观的一位老道长那里诚心求来的方子配制的。沉香为主,带着一点檀香的肃穆和甘松的清苦,闻之便觉心神沉静,仿佛真能感受到道观中的清修之气,
平日无事,柳庭风会制上一些交给红莲,叫她不要多嘴。
可如今这炉中升起的烟息……
初闻是相似的清苦草木气,但很快便迥然不同。沉香的底蕴依旧在,却少了那份檀香的肃穆,转而混入了一种更为甜暖柔和的乳香,尾调里还拖着一缕极淡的、说不清的凉意,这香气依旧雅致,甚至可能更为名贵,却不再是那个她熟悉的味道。
红莲的手微微一顿,脸上闪过一丝慌乱,但很快被她低下头掩饰过去。
她捏着衣角,小声道:“回少夫人,之、之前的……上月便用尽了。这是药铺伙计新配的….”
她的声音越说越小,带着几分怯意和请罪的味道:“许是配料不同,味道是有些差异……”
宋今月听着红莲的解释,目光从她不安的脸上,缓缓移回那袅袅生烟的卧鸭香炉。
空气中那陌生的香气似乎变得更加清晰,每一缕都在无声地诉说着差异。
她沉默了片刻,房间内只剩下香息流动的细微声响。
她轻轻开口,声音不高,
“红莲,”
语气平静却了然,“不要诓骗我。你说谎时,就喜欢这样低着头,捏自己的衣角。”
红莲的身体猛地一颤,捏着衣角的手指骤然收紧,指节泛白。
她仓皇地擡起头,脸色瞬间变得煞白,嘴唇嗫嚅着:“少夫人,奴婢……”
她没有催促,只是用那双清澈却仿佛能看透人心的眸子,静静地、带着一丝疲惫的追问,看着红莲。
在那目光的注视下,红莲最后一道心理防线彻底崩溃了。
她眼圈一红,泪水啪嗒啪嗒地掉了下来,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少夫人恕罪!奴婢……奴婢不是存心要欺瞒您的!”
她抽噎着,终于吐露了实情,“之、之前的安神香……根本……根本不是什幺药铺买来的……”
“那是……那是风哥儿…..自己偷偷调的!”
宋今月瞳孔微缩,放在膝上的手无声地攥紧了。
红莲一边抹泪一边继续道:“风哥儿知道您夜里睡不安稳,又嫌外头买的香药气太重,便……便找了许多个道观,对比了许久才求得的方子。那些香料,都是她亲自去药铺一点点挑来,在书房后的耳房里,用小秤称了,细细研磨、和合……试了好多次,才得了那幺一点您用着觉得好的……”
“她还不让奴婢告诉您,说……说若是您知道了,定会觉得她不务正业,净琢磨这些乱七八糟的玩意儿,怕您笑话训她……”
红莲的声音里带上了哭腔,“之前您用的,都是风哥儿出征前赶着调制好的存货。她临走前还嘱咐奴婢,若是用完了,就去她书房左手边第二个抽屉里取备用的香方子……可那方子给了药铺伙计,他们也试了多次才勉强调配出来……”
“……奴婢该死!奴婢不该瞒着少夫人的!”
红莲伏在地上,肩头因哭泣而微微耸动。
宋今月怔怔地坐在那里,整个人仿佛被定住了。
她缓缓转头,看向那香炉中升起的、陌生的青烟,
宋今月颤抖着手,从红莲递过来的一个小巧的紫檀木盒里,取出了那张薄薄的纸笺。
纸张似乎常被翻看,边缘已有些毛糙,上面是柳庭风那笔力劲挺、却略显急切潦草的字迹,并非药铺伙计工整的方子。
她一眼看去,泪水强忍不住,
那哪里是什幺正经的香方?分明是柳庭风呆呆傻傻的一次次尝试的记录,笨拙又认真得让人心尖发疼。
“三月初七:沉三两,檀二两,甘松少许……味太冲,今月恐不喜。” 旁边还画了个小小的叉。
“三月十五:减檀半两,添乳香一钱……似有好转,然烟气略浊。”旁边标注了小小的圈。
“四月初一:偶得《香乘》残卷,见‘鹅梨帐中香’法,或可借鉴?取其清甜,或能掩药气。”这一行字写得尤其用力,透着一股发现的欣喜。
“四月二十:试以鹅梨汁浸沉香隔夜,复加苏合香半钱……此次甚好!清苦中带回甘,烟气亦绵长!”这句话末尾,她竟然无意识地画了一个小小的、飞扬的箭头,像个讨赏的孩子。
那日她记得,柳庭风从道观回来,说是路上摔了一跤,胳膊和小腿上都是淤青,但是脸上开心的是一点藏不住,问了也不说,就知道傻傻的乐呵。
最后一行,是定稿的配方,笔迹沉稳了许多:
“最终方:沉水香四两(须选海南栈香),檀香一两(忌多),乳香半两(研极细),甘松半两(洗净晾干),苏合香一钱(不可多),另以鲜榨鹅梨汁浸沉香芯材一夜,阴干后同研。蜜和之,窨藏半月可用。”
在方子最下方,还有一行极小极小的字,仿佛是生怕被人看见,
“愿她今夜,无梦安眠。”
在她都不知道的深夜,偷偷窝在书房后的耳房里,对着满桌的香料和瓶瓶罐罐蹙眉思索,被药粉呛得咳嗽,偏要调制出最合适的香料,只为她能睡得好些。
她把她所有的喜好和不适都记在心里,怕药气太重,怕味道太冲,细心到连檀香多了一点都要调整。
柳庭风平日里那般粗枝大叶,好像对什幺都不甚在意,却在她看不到的地方,默默做着这样细腻到极致的事情。
一滴滚烫的泪毫无预兆地落下,正正砸在纸页上,墨迹被晕染开一小片模糊的湿痕。
宋今月慌忙用指尖去擦拭,却越擦越花,如同她此刻再也无法收拾的心情。
真是个笨蛋,这份深藏不露、沉重无比的真心叫她如何还,她心疼这份傻气,心疼这份从不宣之于口的深情。
她,竟一直以为,那只是她从道观随手寻来的平常之物,不甚稀奇。
赖以慰藉的安宁,从来不是来自虚无缥缈的神明。
宋今月的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哽咽,泪水像断线的珠子,不断从她苍白的脸颊滑落。
她擡起朦胧的泪眼,望向跪在地上的红莲,那眼神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急切和一种近乎破碎的祈求。
“红…红莲……”她吸着气,努力想让自己的声音平稳些,却止不住地颤抖,“她还做过什幺…?你细细与我说来…一件都不许漏…全都告诉我……”
“风哥儿不让奴婢告诉少夫人您,说您知道了也是徒增烦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