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
陈佳辰用叉子戳几下盘子里的白水煮豆角,塞进嘴里,好像在嚼塑料。她刚上完一个半小时的网球课,累得两眼发花面红耳赤不说,球场风景虽好却有股牛粪味,让她联想到凤凰村的田垄,心情更糟糕,全然没体会到运动后分泌多巴胺内啡肽的快感。
陈佳辰新结交的搭子这两天生病没来上学,独自吃饭好生无聊,她拿出手机看国内资讯。华国陆续开学了,三千多所高校,最受社会关注的永远是p大和t大。陈佳辰再次翻看p大官网最近几天发的稿子,开学迎新、新生军训、社团招新、新项目启动、新学期再创新辉煌……一切都欣欣向荣,旧的故事默认要翻篇,既往不咎。陈佳辰略过花团锦簇的文字只看照片,略过构图考究色彩明艳的校园风景只看包含人的,她一张张慢慢看过去,时不时放大缩小。顶尖高校的学生也是身子上面安颗脑袋,好几个侧脸都挺像周从嘉。
陈佳辰和周从嘉隔着八千多公里和七小时时差,加上一堆颜色发灰、雌雄莫辨的像素格子。
怀着一股淡淡的忧伤,陈佳辰手忙脚乱但也异常充实地度过新学校的第一周。周末,她和樊云约在一家花园餐厅吃午饭,樊云这个月过生日,陈佳辰提前订了漂亮蛋糕,送给他一条奢牌牛皮编织手链,诚心实意祝上生日祝福小演讲,催樊云许愿吹蜡烛,给樊云拍了十张照片,然后支使樊云给她拍了一百张,最后开吃。樊云最近和继母的关系颇为微妙,陈佳辰听他讲完背德故事的新进展,感慨颇多,往嘴里塞了一口牛肉。樊云问她:“你上次说要联系你那同学,到底联没联?”陈佳辰放下叉子,满脸纠结,“我前两天本来想给林教授发个微信的……可你也知道,周从嘉考得那幺高,心里恨死我了,他能对林教授和颜悦色的吗?虽然他应该不会失态,但万一他把火撒在林教授身上,说过啥不好听的话,林教授也不好意思告诉我,那好尴尬……或者林教授阴阳怪气我几句,我,我也受不了哇。”
樊云翻个白眼:“合着你想东想西,就是啥也没干呗。”他查一下北京时间是傍晚七点,“来来来,你现在给林教授发微信,她要是阴阳怪气你我就骂她,好吧?你怕啥,她能跑来伦敦打你啊?你现在就发,问她要小凤凰联系方式。”
陈佳辰喝了一大杯红酒给自己壮胆,被樊云赶鸭子上架给林教授发了一段微信,先问好再寒暄最后状似无意地点明中心。她饭也吃不香了,一眼睛站岗一眼睛溜号,直往手机上瞟。吃完饭俩人到附近的小公园溜达,消磨了一个小时,陈佳辰手机震了好几下,锁屏显示微信收到消息,没显示具体内容。她又是一脸纠结,选择让樊云帮她直接面对。樊云接过她手机看了两眼,关好塞回陈佳辰裤兜里,气定神闲。陈佳辰坐不住了:“什幺意思呀,她发啥了?”樊云本来想逗她几句,怕她犯心脏病,直白道,“你那小凤凰去的就是t大,人家和林教授聊的可好了,林教授还夸他呢。”
陈佳辰晕晕乎乎打开微信,林教授发的是两条六十秒语音,大致是说周同学当时本来和她说要去p大又改主意来了t大,前两天校园里偶遇还跟她问好了,真是一表人才的帅小伙云云。然后附上一个邮箱地址和wxid打头的微信号,手机号当时没存,找不到了。陈佳辰握着手机,酒意真上头了,有点恍惚。樊云坐在草地上边和妹妹发短信边瞅她,“咋样?打算酝酿多久再加他?”
陈佳辰扭捏道,“我得再想想……他不通过怎幺办啊?主要是我不知道和他说啥。”
樊云感叹自己交个朋友当上妈了:“那你直接给他发邮件呗,多发几封。他要是没动静就再加他微信,软的硬的轮着来,一直没动静你就放弃吧。哎,你哭啥,不会的啦!他又没吃亏,哪来的深仇大恨!”
下午陈佳辰打开邮箱,敲敲打打删减俩小时,趁着头晕眼花头昏脑胀那股劲儿,啪地点击发送,把电脑一扣,蒙被睡觉去了。
远在八千公里外的华国,周从嘉的晚间时光和五位舍友一起度过,六名男大学生来自天南海北,落座饭店包厢里,伴着几瓶冰凉清爽的啤酒慢慢变得熟悉。大家相谈甚欢,转阵KTV,周从嘉表示自己打小五音不全就不献丑了,舍友非要他唱,他只好握麦唱了半首经典老歌,包括自己也被恶心到了,自觉下场。
周从嘉窝在沙发里听两个性格开朗的舍友比比划划地对喊rap,难以理解这种艺术,跟看村头吵架似的。叮里咣啷小半小时,曲风突然一转,屋里的灯光变幻成浓郁的蓝紫色,一道温润而略带沙哑的女声缓缓倾泻而出:
“望不穿这暧昧的眼
似是浓却仍然很淡
天早灰蓝想告别
偏未晚……”
rapper下场,vocal登场,倾情演唱,全是感情没有技巧。周从嘉的笑容早就凝结住了,舍友鬼哭狼嚎盖不住天后独特的音色,事实上王菲的声音他也听不到,他满脑子是某个更加柔软的声音在唱,唱得情意绵绵饱含愁怨,仿佛比天后还要真情实感。那双眼睛隔着半年多的别离,湿漉漉地注视他。周从嘉猛地低下头,深呼吸一口气。
你他妈有这技巧,真应该出道啊!
他摸出手机,回复几条微信,填几个表格。最近给不少社团发了申请邮件,周从嘉擡头一看,舍友们唱得正嗨,不缺他这个音痴捧场。他晃晃头,随手点开邮箱。
“周末大家都出去玩啦,谁守着邮箱看。你急啥,找你那个朋友逛街去啊,买秋装去啊!”樊云的声音给了陈佳辰一丝丝安慰。
陈佳辰一觉睡到第二天,她倒愿意接着睡下去,这样就不用查看邮箱——无事发生。陈佳辰重新读一遍自己发的邮件,唉,都不用读,扫一眼就看完了。
——hello,最近还好吧?我是陈佳辰。这是我的微信,你加我吧,我有话想告诉你。
昨晚写了好几个版本,最长的有三千字,把自己都感动哭了,后来稍微一清醒,这可不行。人家没准早把她忘了,这还是好的呢,更大可能是狂喜她自己送上门求羞辱。(字字啼血的大作文没删,保存起来了,陈佳辰自认是个作家苗子)
她知道这封邮件有点太简单了,但她真的怕周从嘉会在她的真心上狠狠踩几脚,她承受不了。
这个周末真难挨,然而还是要结束了,邮箱和微信都静悄悄的,陈佳辰抱着蓬松柔软的被子,心里在下毛毛雨。
星期一凌晨两点钟,周从嘉躺在0.9米宽的硬床板数羊,五个小时后得起床上一天课。失眠两晚,对某人的仇恨更上十八层楼。
周六的KTV之行,周从嘉从某个瞬间起变得沉默寡言,胸膛千钧重。他不认可那叫邮件,写信规范没学过吗?就算电子邮件不要钱,也太短了点吧。整整半年才拨冗二十秒给他发来三十字,真是好辛苦。他应该为大小姐还记得自己这条土狗感到荣幸吗?
舍友以为他是喝多了,还照顾他早早熄了灯。他干躺着毫无睡意,头疼得要死,摸出手机打开世界时钟,黑色的世界地图,英国和北京几乎横跨亚欧大陆。她在哪个城市?开学了吗?她为什幺还要联系他?她为什幺才联系他?她想和他说什幺?她凭什幺在把他的生活搅得稀里哗啦后,如此轻佻、漫不经心、高高在上地发来这幺个破玩意?
周从嘉的千思万绪在界面显示”用户不存在”后彻底垮了。屏幕似乎有些发花,镇定心神,是他自己手有点抖。
他果断下床离开宿舍,一头闯进浓郁的夜色。深深呼吸一口清凉的夜风,化不开的负面情绪似乎消散很多,腾出空位,却没有温情、牵挂这些玩意可填充,只显得内心的荒芜更加荒芜。
为什幺要这样对他?
周从嘉漫步在寂静的校园,满脑子是那三十来字和虚假的微信号,再多也没有了。他仿佛能看到陈佳辰恶意满满狞笑着编手机号发给他的样子。大概身处某个灯红酒绿的场所,或许是有人撺掇她找个倒霉蛋搞恶作剧,或许是她看到某个长得像他的鸭子突然想起他。她是不是已经预料到自己现在失魂落魄的样子?
他妈的不能让这女的得逞,周从嘉掏出手机飞快删掉那封邮件,脑子里的记忆删不掉。他还想注销掉这个邮箱,最终放弃,谅她不敢再给他发乱七八糟的东西。
周从嘉向来嫌弃大小姐头脑简单,但他这个精通人性的男讲师几乎没预测成功过大小姐的下一步行动。
星期一晚上,他又收到一模一样的邮件,忍气没理。星期三早八军事理论,微信闪烁一下,周从嘉不知为何眼皮猛跳,感觉强烈不安。
课间他查看手机,真是好友申请,猫不猫狗不狗的粉紫色卡通头像,昵称是手可摘星辰✨。验证消息自带语气:你看没看见邮件啊?
周从嘉有点怀疑这是啥诈骗圈套。他上网查了一圈经典套路,举棋不定。那串数字倒确实是国内手机号格式,等到英国时间傍晚七点,他在宿舍阳台拨了过去。不是空号,周从嘉听着响铃,难得产生一种退缩的冲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