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嵘踏出百花院时,细雪纷纷往他呢子大衣上落,转眼肩头就白了。
小六慌忙撑开油纸伞:“少爷,前头胡同口积雪半尺厚,可要唤车来?”
“无妨。”他打断小厮的话。
“踏雪听个脆响也不错。”
说着,便擡步往前走,行至百顺胡同口时,忽被檐下新漆的花牌晃了眼。花牌上刻的“牡丹”二字被灯笼烘得格外醒目,桃木相框里嵌着一张崭新的相片:少女眉眼含愁,隐隐透着股疏离清冷的气质。
小六一下瞅直了眼,嘴里嘟囔着:“俊啊!从没见过这幺俊的姑娘,跟天仙似的……”
“天仙?”
福嵘回头看他,轻笑一声。
正说着,楼头珠帘突感“哗啦”一响。
他闻声擡头,看见茜纱灯笼底下,一个穿着半旧榴红色旗袍的姑娘正斜倚栏杆。她鬓边的金色叶子头面褪成了残旧的铜绿色,耳际那朵廉价的牡丹绒花,倒是被她衬得鲜活了几分。
少女看去不过及笄年岁,偏生着一双含情目,未施任何胭脂的眼尾,瞧起来比八大胡同里任何得姑娘都要艳。
“刘禹锡有诗云……”
“公子身上带银元了幺?”苏小乔忽将团扇往栏杆上一敲,生生截断了他的诗兴。
“可要上楼打个茶围?”
福嵘愣愣看着她。
这般突兀的言语,与她清冷的气质显得格格不入,就连小六听了都皱起眉头。
话声还在空气中回荡,门帘后,突然窜出一个中年妇人。一把瓜子壳直朝着少女的脸上砸去:“又作死啊你!老娘倒了八辈子血霉,才养了你这幺个赔钱货!”
不过两秒,脸上就堆起谄媚的笑,对着楼下时调都变了音,带着股黏糊劲
“爷,您担待,新孵的雏儿不懂规矩。”
福嵘神色未变,依旧挂着笑,“不碍事。”
凤娇瞧着有戏,笑得更热络了:“爷,外头寒浸浸的,可愿上楼喝口热茶暖暖身子啊?”
福嵘望着少女眼里冒着火,偏又装出一副温顺之态,忽觉有趣
鬼使神差的便踏上了那吱呀作响的木梯。
小六盯着廊柱斑驳的朱漆,暗忖着:这腌臜地界少爷平时避如瘟疫。也不知这样的小窑楼有诈没诈,忙收了油伞紧跟上。
多留个心眼总归没错。
凤娇见人进了楼梯间,转头就在苏小乔胳膊上狠掐了一把,从牙缝里挤出话:“待会儿机灵着伺候,再敢作死,仔细你的皮!”
苏小乔疼得一哆嗦,忙不迭地点头,随后扭身出去迎客。
隔年的桂花油味混着发酸的胭脂膏,熏得福嵘太阳穴直跳。他从未踏足过这样下等的地方。
他广袖掩鼻,快步走进内室,到了内室味道好了点,但也没好到哪里去。
苏小乔见人坐下,忙蹲身就要替他除靴,却见他倏地缩脚
“不必 。”
男人的态度,她倒无所谓,按流程端来了托盘过来。
托盘上摆着三支新的烟枪、烟杆、烟斗。
福嵘随手挑了支最素净的湘竹烟杆。
才吸半口就被呛得喉头发甜,腥气直往脑门上冲,咳得眼泪都出来。
这烟丝分明掺了槐树叶,一股子怪味,他沉默片刻,将烟杆往桌上一放。
苏小乔见客人脸色不对,赶忙上前替他顺背。
声音柔得像水:“这烟丝不好,您还是别抽了。我让伙计上些热菜,再温壶热酒给您暖暖身子可好?”
福嵘下意识点头,点头后就纳闷了,这地界儿如何能咽得下吃食。
唉!罢了,横竖不过撒几个银角子。
苏小乔听后,瞬时笑开了花,撩起门帘冲外头就喊:“虎哥,上俩热菜,再温壶热酒!”
又转头问他:“来只烧鸡、一盘水煮鱼片,再烫壶高粱红可好?”
“随便。”
没多会儿,冯虎端着一碟摆盘歪七扭八的烧鸡和一盘油乎乎的鱼片进来,扯着嗓子喊:“热乎菜来喽!”
接着又风风火火一出一进,把酒壶和花生米往桌上一墩:“开花豆给爷磨牙,这烧刀子烈,您多担待。”
说着拿汗巾子抹了把酒壶嘴:“爷一会要温酒换盏您言语!”
人出去后,苏小乔执起酒壶给他和自己各斟了一杯,又夹了一片鱼肉放他碗里, “今早护城河里现捞的,尝尝鲜!”
福嵘用筷子拨了拨鱼片上的辣椒籽,轻蹙眉头。
“我不吃辣。”
她夹了片鱼肉放嘴里嚼着:“这椒子看着唬人,实则是南边来的纸老虎,不辣的,您尝尝!”
过了好一会,见对面那人仍是不动筷,她也只好放下筷子。
两人就这样呆坐着,然而她实在是饿得慌,眼看那鸡皮都凝出霜花了,心下思忖:再不吃该凉透了。
她忽然擡手撕下一个鸡腿,将滴着油的腿肉递到他唇边:“正经小柴鸡这个不辣。”
福嵘颈间瞬间青筋勃起,身子几乎抵上椅背。
那时不时飘来的变味桂花油混着炭盆烟气,已经熏得他几欲作呕,他袖里的手不自觉地攥紧怀表链。
“方才在别处用过......”
苏小乔心下犯嘀咕,这要是一口不吃,回头不认账咋整?
她又把手往前送了送,几乎怼到他唇上:“香得很,就尝一口。”
见她这般胡搅蛮缠,他愣了下,竟真的咬了一小口。
这一举动,把旁边的小六惊得眼珠子险些跌落地上。
见他吃了,苏小乔也不客气了,缩回手就啃,油渍顺着手腕往下滴,三两口啃完鸡腿,又夹了片鱼肉就酒吃,腮帮子鼓得像只仓鼠。
福嵘全程皱眉看着,忍不住问了句。
“你就这幺饿?”
“饿呀!”她灌了口酒,辣得直哈气,“从昨天到现在,这是头一顿。”
“为何不吃? ”
“没生意,姨娘不给吃。”
“没生意就不给饭吃?岂有这样的理?”
俩人都在为对方的最后一句话感到颇为惊讶。
一个生在朱门,不知人间饥寒;一个长于泥淖,惯经灶冷锅寒。
等她酒足饭饱后,二人又闲聊着。
诗词歌赋她不懂,市井百态他又觉鄙陋。
这般各说各话的,竟也聊了近半个时辰,听得旁边的小六连连咋舌!
正聊着,伙计突然在廊下喊话:“花娘,前堂有人寻!”
这是窑子里的暗语,提醒时辰到了。若客人不留宿便要劝走,若留宿,就装模作样出去打个照面,唤老鸨进来谈价钱。
长年浸染在风月场所的公子哥又岂会不懂个中含意?
他把玩着酒杯,似笑非笑地望着她,看她如何开口把自己留下。
苏小乔见消费了这幺一桌,勉强可以交差了,便开口撵他:“爷,外头有人候着,要不您明儿再来?”
话音一落,福嵘脸色霎时难看。
他何曾被人这般撵过?哪家姑娘不是变着法儿留他?
他从小六腰间扯下钱袋,“啪”地拍在桌上,起身就走。
小六回过神时福嵘已挑帘出了门,他忙抄起钱褡子。
我的爷啊,里头的银钱够置十间这样的小楼不止了!
他照着百花院的标准掏了几块大洋放桌上,见那姑娘眼都直了,料想是给足了,这才抄起油布伞追出去。
冯虎见客人铁青着脸出来,喊了句:“爷您慢走,有空常来!”说着就要掀起帘子往里探看,正撞上小六,二人点头打了声招呼。
待那主仆二人的靴声拐过影壁墙时,冯虎搓着骨扳指踱进来:“这是唱哪出啊?跟被鬼撵似的往外跑,你又把人给惹恼了?”
苏小乔耸耸肩:“哪能呢,许是有急事吧。”
“支应过啦?”
她细白手指往案上虚虚一指,冯虎瞧见那三枚锃亮的银元,倒抽了口凉气。
一般打个茶围也就两三个铜元,外加那桌酒菜也不值几个钱啊!
他“嗬”了声,把银元掖进裤腰里,三步并作两步跑到露台栏杆前,抻着脖子冲楼下大喊:“爷,路上黑,您留神脚下。”
凤娇耳尖,冯虎那嗓子刚吊起,她就挑帘出来。
见冯虎还乐呵着,她拿着绢子虚点他:“怎的?今儿这羊牯够肥吧?”
冯虎忙掏出那三块现大洋在掌心颠了两下。
“当家的,您上眼。”
凤娇劈手就夺过银元,放牙上狠咬一口,又贴耳垂细听。那清响如玉磬般脆亮,喜得她眉毛直跳。
“我的观音菩萨!这怕是财神爷串门来了!”
余光瞥见苏小乔扶着门框要挪窝,她忙贴上去,指尖捏着她脸蛋直晃,“我的心肝肉,你可真是咱楼里的金凤凰呐!”
苏小乔被捏得生疼,硬扯出个笑,“姨娘,我今儿累得慌,容我回屋歇会儿?”
得了个好脸,她就想躲清闲,今晚说什幺也不愿再接客了。
凤娇看了眼手里的银元,头也没擡甩了甩绢子。
“麻利去歇去吧。”
苏小乔刚挪两步,忽听身后一声喊。
“站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