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规则:口是心非

军用直升机的旋翼搅动着上海潮湿沉闷的空气,铅灰色的云层低垂,仿佛触手可及。曲春岁站在舱门边,劲风拉扯着她的长发,冰冷的水汽沾染在她的皮肤上,带来一种黏腻的不适感。

她俯瞰下方,那座曾经繁华璀璨的都市,如今在灵异复苏的阴影下显得色调灰败,而她的目标,上海市区政府大楼,更是如同被一块巨大而浑浊的、带着内部流动污迹的水晶包裹着,折射着扭曲的天光,死气沉沉地矗立在城市中心。

一种混乱而压抑的能量波动,即使隔着遥远的距离和直升机引擎的轰鸣,也如同无形的触须,不断撩拨着她的感知。那不是纯粹的阴冷,也非物理上的狂暴,而是一种更诡异、更令人作呕的存在,仿佛无数矛盾的意念被强行糅合、凝固,形成了这个封闭的空间。

“曲队,我们只能送您到这里了。”驾驶员的声音透过耳机传来,带着难以掩饰的紧张,“能量场太强,任何飞行器靠近都会被扭曲方向,甚至……被吸入。”

曲春岁点了点头,没有多余的话语。她最后检查了一下随身装备——其实对她而言意义不大,火焰是她最好的武器和盾牌。但叶正源坚持她要带上标准的应急物资和通讯器,哪怕在这诡异的镜面空间内,通讯器大概率会失灵。

“保持频道清洁,如有异常,按计划撤离。”她言简意赅地命令,声音透过风噪,依旧清晰冷静。

“是,曲队!祝您顺利!”

没有多余的告别,曲春岁深吸了一口带着水腥气和燃油味的空气,纵身从直升机上跃下。她没有使用任何花哨的降落方式,周身只是泛起一层微不可见的淡红色光晕,下坠的速度便骤然减缓,如同被无形的力量托举,轻巧而稳定地落在了那巨大“水晶”外围的空地上。

脚下的地面传来一种不真实的坚硬感,仿佛踩在某种活着的、冰冷的巨大甲壳上。靠近了看,这镜面空间的外壁并非光滑如镜,而是布满了无数细小的、不断变幻的棱面和漩涡,像是有生命的微生物在其中蠕动。

能量波动更加强烈了,混杂着恐惧、绝望、伪装出来的镇定,还有一丝……嘲弄般的恶意。

她伸出手,指尖即将触碰到那浑浊的“水晶”壁。体内沉寂的火焰本能地躁动了一下,那是面对挑衅和威胁时的自然反应,但她立刻将其压制下去。

蛮干解决不了问题,尤其是在这种规则不明的灵异空间里。妈妈需要她带回里面的幸存者,也需要她弄清楚这里面的机制。

“妈妈……”她在心底无声地念了一句,仿佛这两个字能带来额外的镇定。额头上似乎还残留着临行前与叶正源额头相贴时,传递过来的温润触感,以及妈妈身上独有的、混合了淡淡书卷气和权力威仪的气息。这感觉让她纷乱的心绪稍稍安定。

不再犹豫,她将凝聚了一丝火焰能量的手掌按在了空间外壁上。预想中的坚硬阻力并未出现,那“水晶”壁如同粘稠的液体般荡漾开一圈涟漪,一股强大的吸力传来,将她整个人吞没进去。

短暂的失重和方向感迷失。

下一秒,双脚落在了实地上,但触感依旧怪异。曲春岁迅速稳住身形,锐利的目光扫视四周。

内部的空间比她想象的更加扭曲。

原本应该宽敞明亮的政府大楼走廊,此刻变得无限延伸,看不到尽头。墙壁、天花板、地面,全都变成了映照出模糊扭曲影像的镜面。

这些影像并非完全映照现实,它们像是经过了恶意滤镜的处理,将事物的轮廓拉长、压扁、或是重叠上诡异的阴影。

空气潮湿而沉闷,带着一股铁锈和腐朽物质混合的怪味,吸入肺中,让人感到一阵阵恶心。

更令人不适的是无处不在的“声音”。那不是物理意义上的声波,而是直接作用于意识的杂音,是无数被压抑、被扭曲的思绪碎片,像蚊蚋一样在脑海中嗡嗡作响。

她尝试调动火焰感知,火元素在空气中依然存在,但它们的状态变得异常“粘稠”,像是陷入了无形的泥沼,响应她的召唤时,比平时迟缓了半分。这不影响她动用力量,但却像鞋底沾上了湿泥,让人心烦。

她沿着镜面回廊谨慎前行,作战靴踩在镜面地板上,发出清脆的、被无限复制回荡的“嗒、嗒”声,在这死寂而扭曲的空间里,显得格外刺耳。镜中的“她”也以各种怪异的姿态跟随着,有时拉长得像一道鬼影,有时又压缩成一个可笑的矮胖形象,眼神空洞,或带着诡异的笑意。

走了大约几分钟,她听到了前方传来人声。

“……我、我很安全!这里非常安全!”一个颤抖的、刻意拔高的男声响起,充满了不自然的强调意味。

“对!安全!我们都很安全!”另一个女声立刻附和,声音尖利,带着一种歇斯底里的肯定。

曲春岁转过一个弯角,看到了一小群幸存者。大约七八个人,穿着破损不堪的公务员制服或特战队员的装备,蜷缩在一个相对开阔的、由无数镜面构成的“大厅”角落里。他们个个面色苍白如纸,眼窝深陷,嘴唇干裂,显然已经在这里困了不短的时间,精神和肉体都达到了极限。

他们的行为更是诡异。明明每个人脸上都写满了恐惧,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却拼命挤出生硬的笑容,大声地、反复地宣称着“安全”。他们互相之间靠得很近,似乎是本能地寻求依靠,但口中说出的话却是:

“你离我远点!别想拖累我!”一个戴着破碎眼镜的中年男人对着身旁想要扶住他的年轻女性吼道,但他自己的手却死死抓着对方的胳膊。

“都是你的错!要不是你带错了路,我们怎幺会被困在这里!”年轻女性同样尖声反驳,眼神里却充满了祈求和解脱的渴望。

这种言行不一的强烈反差,形成了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荒诞感。曲春岁立刻明白,这就是这个镜面空间的规则之一——必须口是心非。内心的真实想法,必须用相反的语言和行为表达出来。

她停下脚步,没有立刻靠近。幸存者们也发现了她,他们的眼睛瞬间亮起了希望的光芒,但那光芒立刻被更大的恐惧所覆盖。

“是曲队!是北京的曲春岁!”有人低声惊呼,但立刻被旁边的人用力捂住嘴巴。

那个戴着破碎眼镜的中年男人,似乎是这群人里职位较高的,他挣扎着站起来,脸上挤出比哭还难看的笑容,用尽全身力气喊道:“曲队!你、你别管我们!快走!这里太危险了!快离开!”

他的内心在疯狂呐喊:“救救我们!求求你,救我们出去!”

曲春岁清晰地“听”到了他那未被说出的求救,那是空间规则无法完全掩盖的灵魂哀鸣。她面沉如水,强大的意志力开始运转。

内心焦躁的火苗在蹿升,想要立刻用最爆裂的火焰将这些诡异的镜面连同潜藏其中的鬼物一起焚毁,但理智告诉她,那样做很可能引发不可预知的后果,甚至可能伤及幸存者。

她强迫自己压下毁灭的冲动,嘴唇微张,用一种尽可能平稳,却同样违背本意的语调回应:“好。我会放弃你们,立刻撤离。”

我会带你们出去。   她在心底郑重承诺。

话音刚落,她感到自己体内的异能核心,那团永恒燃烧的火焰,传来一丝极其细微的滞涩感,仿佛有一滴冰冷的、污浊的油滴落入了纯净的火焰中,虽然瞬间被汽化,却留下了一缕难以言喻的烦躁和厌恶。火焰微微摇曳,颜色似乎都暗淡了那幺一刹那。

这个空间……它在污染能量,放大负面情绪。   曲春岁立刻意识到了关键。每一次口是心非,不仅仅是在遵守规则,更是在主动吸纳这种扭曲的能量,滋养内心的阴暗面。她想起了自己对妈妈那深藏心底、纠缠着爱欲与占有的复杂情感,如果这些被放大……

她不动声色地深吸一口气,将那一丝烦躁强行压回心底深处。火焰重新稳定下来,但那种被玷污的感觉,如同附骨之疽,隐隐残留。

她不再理会幸存者们那些“你快走”“别救我们”的反话,目光锐利地扫视着这个镜面大厅,寻找着可能的线索和突破点。幸存者们见她没有离开,反而开始观察环境,眼中重新燃起了微弱的希望,但他们依旧不敢靠近,只是用那种混杂着祈求、恐惧和怪异“驱赶”的目光注视着她。

就在这时,意外发生了。

一个一直蜷缩在角落里的年轻队员,似乎因为受伤和惊吓,精神已经处于崩溃边缘。他抱着头,身体剧烈颤抖,口中无意识地喃喃自语:“……妈妈……救我……我好怕……我不想死……”

他的声音很轻,但在场的所有人都听到了。更致命的是,他说的,是他内心最真实的想法!

一瞬间,整个镜面大厅的所有影像都凝固了。然后,所有镜面中,那个年轻队员的影像,同时转过了头,用空洞的眼神“看”向了现实中的他,嘴角咧开了一个巨大而诡异的笑容。

“不……不!”戴眼镜的中年男人意识到了什幺,惊恐地大叫,想要扑过去,却被身边的人死死拉住——他们内心想救,行动上却必须表现为阻止。

现实中的年轻队员也意识到了危险,他猛地擡起头,脸上血色尽失,绝望地看着四周镜面中那无数个对着自己诡笑的“自己”。

“我……我不怕!我很好!”他试图补救,嘶声力竭地喊出相反的话,但已经太晚了。

他身旁最近的一面墙壁镜,如同水波般荡漾起来,一只苍白、浮肿、仿佛被水浸泡了许久的手臂猛地从中探出,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一把抓住了他的脚踝!

那手臂冰冷刺骨,接触的瞬间,年轻队员的裤脚就结上了一层白霜。

“啊——!”凄厉的惨叫只持续了半秒。

镜面如同拥有弹性的胶质,将他的身体轻而易举地“吞”了进去。他的身体在没入镜面的过程中像是被拉长、扭曲,最终彻底消失不见。那面镜子恢复了原状,映照出其他幸存者惊恐万状、却又不得不强装镇定的扭曲面孔。

整个大厅再次陷入了死寂,只有幸存者们粗重而压抑的喘息声,以及那无处不在的、令人疯狂的意念杂音。

规则,以最残酷的方式,被坐实了。

曲春岁站在原地,身体绷紧,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她刚才并非不想出手,但那一切发生得太快,而且,在她试图调动火焰的瞬间,空间规则带来的滞涩感明显加强,仿佛在警告她,任何“正确”的能量运用,都可能引发更强烈的反噬。

她看着那面吞噬了年轻队员的镜子,镜面光滑,此刻只映照出她自己冰冷的面容,和身后那群如同惊弓之鸟的幸存者。

必须尽快找到核心。   她再次确认。

她转向那群幸存者,无视他们口中那些“你快走”“我们没救了”的话,直接问:“哪个方向通往最重要的会议室?或者说,能量反应最强的区域?告诉我错误的方向。”

幸存者们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她的意思。戴眼镜的中年男人连忙指向一条看起来更加昏暗、镜面扭曲得更厉害的走廊,大声说道:“那边!千万别去那边!那边什幺都没有!绝对不是核心区域!”

核心就在那边。   曲春岁读懂了他们的眼神。

她点了点头,不再多言,转身朝着那条被“指明”的走廊走去。每一步踏出,脚下的镜面都仿佛在微微蠕动,周围的影像扭曲变幻,试图干扰她的判断,放大她内心深处那些细微的波动——对妈妈安危的隐忧,对自身力量可能失控的警惕,以及潜藏在冷静外表下,那一点就燃的暴戾火种。

“需要冷静……必须谈判……”她低声自语,说着违背本心的话,安抚着空间规则,也安抚着自己体内那因为压抑而愈发躁动的火焰。每一次开口,那丝污浊的滞涩感就加深一分,像细沙不断落入齿轮,虽然暂时不影响运转,却让人无比烦躁。

走廊仿佛没有尽头,两侧的镜面开始呈现出更加具象化的恐怖景象。她有时会看到镜中映出叶正源的身影,但那个“叶正源”表情冷漠,对她视而不见,或者正与一些模糊的人影亲密交谈;有时又会看到自己火焰失控,将周围的一切化为灰烬,包括她想保护的人……

她知道这些都是幻象,是空间在挖掘和放大她内心的恐惧与不安。但那些画面依旧像针一样,刺探着她最柔软的神经。她紧紧攥着拳,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依靠着对叶正源气息的回忆,和那份烙印在灵魂深处的守护承诺,强行维持着意识的清明。

“妈妈……等我回去。”她在心底默念,这真实的念头让她感到一阵轻微的眩晕,周围的镜面似乎也随之波动了一下。她立刻收敛心神,继续说着口是心非的话,向前跋涉。

不知走了多久,前方的景象终于发生了变化。走廊的尽头,是一扇巨大的、雕花繁复的双开门,门扉本身也是由光滑如镜的材质构成,映照出她此刻有些苍白的脸。门内,传来一股强大而稳定的能量波动,如同心脏般缓缓搏动,正是整个镜面空间的核心所在。

——那间最主要的会议室。

到了这里,曲春岁不打算再继续这种令人作呕的“游戏”了。迂回和遵守规则,是为了找到核心,也是为了最大限度地保护幸存者。现在,目标近在眼前。

她停下脚步,深深吸了一口气,不再压抑体内翻腾的火焰。炽热的能量开始在她周身汇聚,空气中的水汽被瞬间蒸发,发出轻微的“滋滋”声。镜面回廊因为能量的激荡而开始微微震颤。

她擡起手,掌心之中,一团凝练的、呈现出亮橙色的火焰跳跃着出现,散发出恐怖的高温。她要强行突破,用最纯粹的力量,灼穿这通往核心的最后屏障!

“够了。”她低声说,这次,是她真实的想法。

火焰如同活物般扑向那扇镜面大门,灼热的气浪让周围的空气都扭曲起来。

然而,就在火焰即将接触到门扉的瞬间——

整个镜面空间猛地一震!不是物理意义上的震动,而是源于能量本质的剧烈颠簸!

所有镜面,无论是墙壁、天花板、地面,还是那扇即将被火焰吞噬的大门,都在同一时间变得清晰无比,不再扭曲。而每一面镜子里,都无比清晰地映照出曲春岁的身影。

但那些影像,没有一个是正常的。

它们全都保持着曲春岁凝聚火焰的姿势,然而,每一张脸上,都带着同一个表情——一个诡异的、嘴角咧到不可思议弧度的、充满了赤裸裸恶意的微笑!

那笑容不属于曲春岁,那是一种外来的、冰冷的、带着戏谑和残忍的意志,借用了她的形象,对她发出了无声的嘲弄和挑衅。

火焰在镜门前停滞了一瞬,仿佛也被这突如其来的诡异变化所震慑。

曲春岁瞳孔微缩,看着无数个对着自己恶意微笑的“自己”,一股寒意混合着被戏弄的暴怒,猛地冲上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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