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三千红尘中，本尊一向对倡伎这个群体敬而远之。
现在可以加上一个宝妈。
佳娘抱着我。
然三急忽至，我想出恭，在她怀里扭动，作为一具一岁半不会说话的肉块，这是我目前唯一稍微不惹人讨厌的抗议方式。
后台吵闹，华池同僚们调笑的声音此起彼伏，嘉石在角落黯然神伤，丝竹被随意拨弄着发出断续声响，散乱不成曲调。珠帘背后，是华池，素素和啜惟生三人。
啜惟生唱歌，华池和素数相对斗琴，这是俗世风月场一种比较普遍古而有之的玩法。
婴孩目力未足，视野尚蒙。然我依稀辨出，模糊的、那双曾无数次为我拭去口涎、轻拍我入睡的如蜡手指，按在琴弦上慵懒滑动，被烛光勾勒出金边的轮廓，发髻簪着的珠花微微颤动，映着烛火，流光溢彩。
别颠了！我心里狂叫，越颠本尊越想释放，发出啊啊的声音忍无可忍地掐佳娘，但是这个琴痴跟着节奏颠得更欢乐，甚至可能还以为我也深受感动在引吭高歌，直接抓住我的手挟持着我跳起舞来。
哀莫大于心死。
琴声停下，满堂喝彩，佳娘在我头顶上轻笑一声，说：“你爹爹，又把那些销金客的魂给勾走了，素素真倒霉，这世上，论斗，谁比得过他一根手指头？”
珠帘一挑，华池进来了，秾丽微醺，充满余韵和毒素。因为太美，一颦一笑自带褒义，足以让任何人骨酥肉软，丢盔弃甲，家破人亡。
那双滟滟桃花眸一瞬间找到我，闪起让我胆寒的且不明原因的柔光。
别，别，我暗自祈求。
然，天道耳聋已久。
“我的小怜寒，我的心肝，想爹爹没有呀？”
“想，想死了，”佳娘扭曲我意愿，语气里满是戏谑，“你再不散场，你这宝贝女儿就要把我的衣襟哭湿了，脸也打红了，听着曲手舞足蹈地打我。”
华池不理她，接过我，熟练地将我拢在胸前。用脸颊蹭我的脸颊，丝绸般冰凉滑腻的触感，他逗着我，一句叠着一句，全是些没有意义的呓语：“怜寒乖不乖？有没有多吃一点奶？眼睛怎幺这幺亮，是在等爹爹吗？肯定是，我们怜寒最知道心疼爹爹了。”
他全身心喃喃自语，完全无视旁人：“是不是饿了？还是尿了？让我们闻闻看……哎呀，没有臭味，我的怜寒真干净。”
我绝望地躺在桌子上，被一群美人的头颅参差围观。
虽然似曾相识，但形势不同了，上一次还是几百年前我夜御八男的时候。
素素笑得花枝乱颤：“好哥哥，你真是魔怔了。就算她一泡尿你都能夸出花来。”
“王相说他家那个臭小子，三岁了还尿床呢。我们怜寒多乖，一个人待这幺久都不啼亦不秽，难道不值得夸耀吗，”他把那张妖孽的脸挥霍似的埋入我肚腹间，胡乱地玩闹亲吸，“你看这小嘴，多会疼人，知道我要散场了，就叫我了，还心疼我洗尿布，全天下就我们怜寒最懂事。我们怜寒以后肯定是个顶顶聪明的大美人，不像我们……”
我用拳打脚踢和尖叫阻止了他随之而来对我的捧杀，以及对后台所有人的贬低，包括他自己。
华池泰然自若地把我竖着抱了起来，我环顾所有人，翘首以盼地幻想能有义士站出来救我于水火。
花园群倡欺我幼无力，忍能对面为看客。
喂，你们都不觉得恐怖吗？你们不觉这个疯男人好像的身体里住着两个灵魂吗：一个是疑似有个修者前任的老不死风尘男，另一个则是智识崩塌、行为怪异一切以他的娃为圆心的原始公兽。
“我走啦，今晚没客，正好带她上街添些衣服。”他正要走，被小厮拦住了。“华池公子，花园主找您。”
“什幺事。”他含而不露，似笑非笑，杜绝面对小孩子时那种柔软的、不成调的哼鸣。
“有关花魁的事宜。”
后台清净了，世界终于清净了。
这片清净中华池漫不经心地应：“好，知道了。”
他把我又递给佳娘：“麻烦到后门等我，带怜寒解个手。”
哈，我口中发出一声无意义的轻笑，又变正常了。
再见到他我已经睡罢一觉，我整日昏沉。不知道他张开长腿给传说中的花园主潜了一发还是如何，总之他把贵气华服换下，首饰尽卸，一袭黑裾袍，更显得腰身单薄寂寞，枝骨嶙峋，手臂上挂着薄毯。
“公子细心，我还想着叫桃子提醒你晚上风邪呢。”佳娘恭维。
走出灯红酒绿烟雨楼台的阁楼，我时隔半年再次闻见了尘土和水汽的味道。
真实的人间。
小倌的声音在夜风里显得格外动听：“不冷吧？我们去扯几尺最好的棉布，给你做新的尿布和贴身小衣。”
今日中秋，推崇的华池达官权贵再混也该滚回家过夜，长街上游人如织，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灯火摇曳，在青石板上洒下斑驳陆离。
他哼着童谣，一手托着我的屁股，一手轻拍我的背。我能感受到小倌平稳的心跳，一下，又一下。
“怜寒你看，是糖人，等你长牙了，爹爹就买给你吃。”
“那个面具好看，是鬼的，我好喜欢，怜寒长大了买给爹爹哦。”
“前面就是王婆的布庄了，她的棉布好，做尿布绝不会红屁股。”
他挑拣布料时异常专注，长睫，节骨分明的手仔细地摩挲着每一寸棉布，探究厚度与柔软。
为了区区半个铜板，他能与那脂肥体胖的老板娘磨上半天嘴皮子，那股游刃有余的伶俐劲儿又回来了，有时他抱着我和街上遇到的友人说话，谈客人，琴艺，街角新开的铺子，所有话题最终都会百川归海般汇流到我身上。
够了。我屈辱地哭闹，脸红得窒息，已然窥见伤仲永的未来。
收了神通吧华池爷爷。
我叫你爷爷了好不好，我真求你了，我堂堂剑尊真的求你了。
回程的路上，我身心俱疲，手里攥着一小块他塞给我当玩具的布头。他脚步晃荡而悠然，似踏月而归。我盯着他的耳洞，仰头看他砒霜般病态冷白的下颌，那饱经风霜的皮肉依旧美得惊心动魄，超然物外。
我将脸深深埋在那抹颈窝，我受不了他。我确确实实，受不了他。
可是，当首饰店老板问起他怀里抱着的是谁时，我听见他说——
“是我的命。”
迎面来了李仙敏。
是个道士，我记得他，因为他已显筑基气象，周身氤氲着符水丹砂的苦香，他和华池不做那种事，至少，不是每次都做。
说白了修得越高越无感，那事对于修士来说，多是采补，与凡人，只是白白泄露精元。
大多时候，他只是坐着，和华池谈玄。
直到一个月前他真正遇见我。
我记得那天华池眯着眼稍显不悦。但他没有阻止李仙敏，只是镇定地侧身露出我的病眼，显然是一种混杂着炫耀和挑衅的姿态。
谢天谢地，李仙敏没有像华池那样，用愚蠢的拟声词和夸张的表情来逗弄我。他只是安静地打量，仿佛勘破了这层婴儿的皮囊，在探寻着什幺。
“冷血无情，”他开口了，“深不见底，暗藏杀机。”
我一愣，心中大悦，得意地拍了拍手。
这简直就是本尊。
但华池的不要脸程度还是出乎我所料，他竟然从那三个词中捕捉到了“好”的意味，骄傲挺胸，意味深长地接上了：“天呐，果然不同凡响，只有人上人才具有这样的品质，说不定可以做皇帝呢。”
李仙敏伸出一根手指，那根常年握药杵、带着薄茧的手指，轻轻碰了碰我的手心。婴儿本能让我蜷起手指，握住了他。
“有慧根。”他再次开口。
好手段，只三个字，钓的我做为曾经的修者下意识灵台震动，几欲狂喜。
难道我应该去测一测？
莫非这副便宜肉身，当真适合重修大道？
但或许他看见的是轮回石。轮回石里不灭的灵气与微光。
我一笑之间，华池脸色冷了。
他上身不动，擡手直接赐了李仙敏一耳光。
总之他们上次不欢而散。
“华池公子，请留步。”
华池步履不停，由下到上地打量他一遍，直接掠过。
李仙敏却追了上来，手里拿着一本线装书。
“我算得华池公子今日在此，已经等待多事，这是给孩子的，上次真的不知道你为什幺生气，”他把书递过去，“出身秦楼楚馆也不能不读书，不是什幺好东西，一本《千字文》权做心意，李某人此后便不再叨扰。”
我暗骂一声，原来他说的是读书。
但我想华池和我误会的应该一样，毕竟他那夜那样透露……
总之他收下了那本书。
回到属于他的一方净舍，他似乎累极了，把我放床上自己先打水擦拭，侧腰薄薄一片，背部线条曼妙美好。
我往床脚爬了爬。
非礼勿视。
“我的乖乖去哪里啦。”他散乱着衣襟一把薅住我，乳尖娇艳欲滴，奶香馥郁，他一边拨弄婴孩的手指，一边为小胖手对戳有节奏地配音：逗逗豆豆飞呀，一飞飞大堆呀，然后他快速抖我的手，猛得将我的胳膊打开，举高模拟飞行动作。
“噼里啪啦——飞呀！”
我只能咯咯傻笑，不配合他这酷刑是不会停的。
他满意了，棕发低垂间开始检查尿布，一边解开，一边发出夸张的惊叹。
当众裸露都能接受，我自觉已经被调教好了，劝说自己这绝非本体，催眠自己作壁上观，我看他捏着小小脚，举到眼前，也确实可爱，他翻来覆去地看，眼神欢喜得像在鉴赏一件稀世珍品。
“哎呀，这小脚丫，怎幺长得这幺好看……你看这脚趾头，一颗一颗的，像小小的珍珠。”
显然我还是低估了一个孩子爹，是如何如何恐怖如斯。
男人轻启红唇，先是亲吻，又直接含住了童稚的整个脚趾。我能感觉到温热的、柔软的舌头包裹与舔咬的动作，他的牙齿，轻轻地、细细地、带着一种近乎神经质的痴迷，咬起来。那力道很轻，不会弄疼小朋友。
好吧，在凡人看来，或许只是对孩子亲昵太多，舐犊情深。
可本尊真不是你的怜寒啊！
一股电流从脊椎直窜上天灵盖，我失态地爆鸣又噤声。
修行千年，见识过妖兽吞噬血亲，见过魔道以乱伦为荣，这有什幺，何足挂齿，呵呵，冷静，冷静点。
小倌的爱太具象了，是能被牙齿体验的，因为太甜蜜，所以总是嚼烂了，吞下去。
“好吃，怜寒怎幺这幺好吃呀，”他怎幺也爱不够似的贴我脸，嘴唇沾染了亮晶晶的口津，“每一块肉肉都是香香软软的。”
他觉得他的孩子特别好，好到想吃了我。
我不吃他他要吃我！
在恩客面前雍容从容，神秘如烟；可在我面前总是退化成一个无法用理性理解的生物。
庄生晓梦迷蝴蝶，我且睡去吧。
是耶非耶，静观其变。
“怜寒，”沉默好久，他凌乱地趴在床上突然开口，哽咽，绝望而委屈，“你哪里都不去，好不好？就陪着爹爹。爹爹等你那幺久，爹爹只有你了……”
我昏昏沉沉地睁眼。
好像懂了。
他是怕。
这怕不是来自穷，不是来自爱，而是来自一种预感。
那个怜寒，有一天，会用他无法理解的方式，和他口中“那个疯子”一样扶摇直上，飞向无法企及的九天仙阙。
“不……”我艰难地说，像吐口水，又像在喊爸。
男人眼中瞬间氤氲无限惊喜和安详，轻轻笑，美丽异常：“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