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姐姐并不是有血缘意义上的姐姐,只是用于口头称呼。
原谅她吧,那段时间她始终逃避现实缩在蜗牛壳中,甚至忘了问对方的名姓,后来无意中追问他人才拼凑出了姐姐的名字。
丁若语。
陌生的拼写,对应熟悉的人。
从车祸中康复出院后的一年多里,贺书言经常坐在盲校的台阶上发呆。双亲在车祸中横死,自己又在一次又一次的诊断中被判定失去了复明的希望,如果不是因为“姐姐”时常来陪她,或许未来的数十年她的身与心都处于摇摇欲坠的失衡中。
丁若语向来不多话,大部分时间她们只是并肩坐在台阶上晒太阳,有时她也会拉着贺书言的手带路,带她摸被雨水浸湿的树和被烈日烘热的花。
贺书言清晰地记着姐姐手掌心的温度与靠近令人安心的清香,从过去聊到未来,时间在现实与回忆以不同的速度流转,即使她看不见也逐渐清晰该如何在黑暗中走稳脚下的路。
然而后来姐姐却在某个回暖的春天不告而别,听孙院说是被亲生父母接了回去,那时贺书言还没完全学会盲文,也没有来得及留下自己的联系方式,于是那个只给她留下声音与触感的人从此了无音讯。
贺书言向周遭所有遇见的人打听她的去向。
一个早已成年独立生活的人为何会被从未抚养过的家人热情而草率地领走?
她始终不相信这种以敷衍口吻叙述的事实。
春夏秋冬轮回,在某个新年即将到来的寒冬,一位常年驻留盲校上课的王老师对苦寻无果的贺书言说:“小言,不用再找了。”
“为什幺?”贺书言放下手里的写了一半的信。
“我一直没告诉你,那谁的家里人上个月打来了电话,说那丁若语小姑娘……”
王老师话音未落,就看到贺书言急匆匆地丢下手里的东西从台阶上跑下来,她下意识伸手去扶,却看到一个在失明状态下搭着扶手如履平地却心急如焚的女孩。
“说她病得很重,怕不是只有这两天了。”
贺书言一手捏着毛毯,艰难地扶着沙发边沿翻了个身,她听到卧室里开关合上的咔哒声,孙旻一家人一整天的生活就此熄幕。
“这几天我打电话一直接不通,后来就空号了,”王老师轻轻叹息,“小言,这孩子的病是天生的,没办法治疗,节哀。”
“为什幺?”这是失明后贺书言第一次直白地表达自己的质疑,“他们说的话就是真的吗?”
“你应该没办法看照片,但我不会骗你。”
贺书言伸出手,只摸到一块冰冷的屏幕。
“我不能去看她吗?”
“这得看家属的意愿。如果是领养的孩子,我们是可以随时监督回访,但这只是正常的认亲,我们不能干涉太多。”
姐姐……
贺书言深呼吸。
之后不久就迎来了新年。
冬天的气温落入史无前例新低,感冒咳嗽的孩子数量比往年翻了个倍,好在随着天气回暖全部逐渐恢复活力,只有贺书言的身体始终不见好。
她生了场重病,断断续续发了一个多月的低烧,连带着眼部的后遗症复发,最后一丝微弱的光感也消失了,眼睁睁听护士说血检报告数值一次比一次危险,最终病毒性的发烧恶化为脑炎,依赖日复一日的激素药和留置针续命。
后来的某一天,贺书言做了个很长的梦。
梦里她被人追赶着拼命逃跑,栽进深不见底的水中,黑暗伴随着刺骨的冰冷,她拼命挣扎,却控制不住地下沉。
窒息,天旋地转,她努力上划,睁开眼,却发现自己在梦里恢复了视力,并且正被一个陌生女人死死地掐住她的脖子,手起刀落,刀刃划破皮肤,骨骼暴露,四肢破碎……
只要她闭上眼入睡,伴随着逼真血腥味与濒死窒息感的怪梦就会缠上她,有时是第一视角的亲历者,有时是第三视角旁观者。
躺在血泊里的那张脸分明不是她,却让贺书言觉得无比熟悉,可每次没等自己仔细想清楚,梦境便草草结束,原本连贯的故事情节刹那间烟消云散。
直到那年夏天来临前,贺书言才真正康复踏出医院的大门。
奇怪的是,在那之后,她再没做过如此真实恐怖的噩梦。
疾病让贺书言整个人瘦得脱了相,并一直在之后的很多年维持着时常被各种小病光顾游历的虚弱体质。
重病剥夺了记忆里某些重要的碎片,贺书言总不能第一时间想起和丁若语相处的全部细节,反复回溯追忆的对话控制不住地随着时间推移一片片剥落。
贺书言把自己缩得更紧,羊毛毯是慷慨的怀抱,允许她在黑暗中心安理得地发散睡前联想。
除了听过对方的声音,感受过对方的体温,她甚至不知道该具体形容对方的长相。
所以不够了解才是自己从来没有梦到你的原因吗,姐姐?或者我想试着喊你的名字——丁若语。
“丁若语……?”
口唇不由自主地开合,悄声念出心中徘徊的名字,贺书言自己也怔住了,她竖起耳朵,还好,自己说话的声音很小,没有惊扰到任何人。
她深呼吸,把脸埋在枕头里,蒙头睡去。
这次她又做了梦。
面前是医院的走廊,她能清晰地感知到自己在做什幺,身体却不受控制摸墙沿着灯光往前走。
左右两边都是紧闭的病房门,模糊得像隔着一层雾,她推开其中离她最近的一扇——
映入眼帘的是电梯轿厢。
贺书言踩上去,按了下楼的按钮。
电梯下沉,越来越快,越来越快……
轿厢落地的瞬间,贺书言惊醒,摸了摸身下,是坚硬的地砖。
她以为是自己做噩梦后摔到了地上,慢慢地坐起身,却再一次听到了电梯的响铃声。
叮。
她走进黑暗里,分不清眼前到底是在何处,隐约看到向上的台阶,正犹豫着要不要走,耳朵里忽然传来另一种突兀的声响。
贺书言俯身把耳朵贴在地上听,终于分辨出那个声音的来源——
是某种金属钝器在地上拖动发出的声音。
她嗅到危险,拔腿想跑,身体却笨重得仿佛千斤重。
眼看着身后的人越来越近,贺书言努力想从梦里醒过来,她听到孙诗涵的脚步声,听到她悄悄开门,听到孙旻数落女儿半夜点外卖……然而听觉的敏锐无法给知觉的断联提供任何帮助,她拼命想驱动现实中的身体,哪怕是擡胳膊这个微小的动作都做不到,于是再一次昏昏沉沉地陷入漫无休止的梦境逃亡中。
这次的梦境很短,贺书言脚下一空,短暂地被失重感包围后就顺利转醒。
贺书言松了口气。
她揉了揉脸,打算坐起来喝点水压压惊,侧身去够茶几上的纸杯,但是在碰到玻璃台面前,她却碰到了一个带来异样触感的物件——
不,那不是物件,准确来说……贺书言百分百确定,是一只冰凉的手,以下垂的方式摆放。
也就是说,有人此刻正站在沙发前凝视着她的一举一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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