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我是平远侯的女儿

春拂柳
春拂柳
已完结 咕且

暮色将歇,最后一缕天光穿过雕花槛窗,在青石板上投下支离破碎的影,一起都昭告着此夜不宁。崔元征斜倚在院中央的紫檀木宽椅上,一身月白素罗绣莲氅衣在渐浓的夜色中皎洁如冷月凝霜。

“我看、谁敢搜。”

她笑吟吟开口,音色清越如碎玉投盘,却字字浸着砭骨寒意。

女孩纤指反转漫不经心地拂过氅衣前襟的褶皱,指尖行至袖口火把扬起的香灰时微微一顿。绘夏垂眸敛息,悄步近前,双手奉上一方用兰汤浸透的素绢帕子。

崔元征接过帕子,就着朦胧月色,开始慢条斯理地擦拭手指。她先是以帕尖细细描摹食指的轮廓,从指节到甲缘,每一寸都不曾遗漏;继而轻转手腕,拭过中指的侧面,动作轻柔如抚琴弦。待拭至无名指时,她刻意放慢动作,帕角在指缝间流连片刻,仿佛在把玩一件古玉珍玩。

拭净后,她慵懒地擡起手,任由月光在纤长的指节上流淌。素手在虚空中缓缓翻转,腕部柔韧如柳,指尖掠过时带起细微的风声。女孩凝神端详了会儿指甲盖上那弯浅粉的月牙,又用拇指指腹慵懒地摩挲着甲面,仿佛在鉴赏一件上好的瓷釉。

最后,纤粉指尖相触,轻轻一弹,一声极轻的脆响在夜色中漾开,恰似玉簪拨动了琴弦。

这一连串动作行云流水,崔元征始终微垂着眼帘,长睫在脸颊投下浅淡的影,衬得女孩一副超脱仙人模样。待到指尖最后一丝尘灰掸尽,崔元征才满意地收起手,只是那衣袖滑落时无意露出一截皓腕,在月下泛着清冷的光泽,映得她整个都是冷冰冰的不食人间火模样。

用过的帕子被崔元征随手轻掷于一旁石案,女孩慵懒向后靠去,宽大衣袂流水般铺陈开来,崔元征掩唇打了个极轻的呵欠,眸光流转,直到落在那为首的官兵脸上时,她的唇角终于漾开一丝浅淡笑意:

“这位大人,瞧着好生面善。”女孩一手支颐,食指有一下没一下地轻点脸颊,似在冥思,“究竟在何处见过呢……”略沉吟片刻,崔元征忽而眼波一亮,仿佛忆起什幺极有趣的事,竟抑制不住地轻笑出声,笑声如风拂银铃,在寂寥的园子里层层荡开。

这笑声清越,却无端为暮色中的庭园复上一层吊诡之气。崔元征本就肤光胜雪,瞳仁墨黑,平日不笑时,已是惊动南塘的冷艳;此刻粲然一笑,更似冰河解冻、玉山光辉,有一种惊心动魄、近乎慈悲的美丽,直教人不敢逼视。然而在这绝伦容光之下,敏锐者却能品出一丝压抑的盛怒——宛如观音低眉,宝相庄严之下隐现金刚怒目。园中官兵皆不由自主地垂下头去,无人敢承接她的目光。

“这莫非只是巧合幺,陈大人?”

笑声骤歇,崔元征面上暖意顷刻褪尽,复又凝成一副冷傲疏离的神情。若苑文俪的旧部在场,定会惊觉此刻的她,与当年单骑出关、直面朔北黑鹰军主帅的崇周长公主何其神似——一样的眉梢微挑,一样的睥睨众生。

“还是说,我崔家何处开罪了南塘巡检司?”接过袖春递来的赤铜手炉,女孩指尖轻轻摩挲着炉壁缠枝莲纹,待寒意驱散,才缓缓擡眼,目光如两柄淬冰的匕首,直刺向那位陈大人,“抑或、是我崔元征本人……得罪了大人您?”

最后一字落下,满园寂然,唯闻夜风掠过枝梢的瑟瑟声响。

暮色四合,筑园内火光跃动,映得假山竹影摇曳如鬼魅。陈郃按在刀柄上的掌心已渗出薄汗——他万万不曾料到,自己竟会倒霉至斯,短短两日之内,再度撞上崔元征这尊煞星。

前日在佛堂的交锋已让他心有余悸,而此番他分明接到密报:一个形似楼朝赋的重伤男子,在摆脱追杀后潜入了筑园。他即刻点兵围堵,却不想那深居简出的病弱千金,此刻竟会纡尊降贵现身于此等偏僻园囿。

火光冲天,将夜幕灼成一片橙红。官兵玄甲与平远侯府府兵的锦袍形成泾渭分明的两阵,空气凝滞如铁,唯有火把燃烧的噼啪声偶尔炸响。双方皆是屏息凝神,他身后的士卒在等待指令,而对面的侯府精锐,只待那位端坐中央的少女一个眼神,便会毫不犹豫地拔刀相向。

陈郃眼角微跳,目光掠过那些府兵腰间的制式长刀——平远侯旧部。昔年随崔隽柏南征北战的百战锐士,即便主帅陨落多年,其锋芒依旧刺得人眼疼。陛下未收兵权,反将其交予崇周长公主苑文俪执掌,其中圣意与恩宠,不言自明。若今日当真冲突起来,伤及那位郡主分毫……莫说他这小小武官,只怕整个南塘官场都要为之震动。

“郡主说笑了,”男人喉结滚动,勉强挤出一丝恭敬,“下官岂敢攀诬郡主。只是接到线报,流窜南塘、关中一带的江匪今日自西岸口登陆,现已……”

“现已流窜至我这筑园了?”崔元征懒洋洋地打断,纤指掩唇,打了个极轻的呵欠,连眼风都未曾扫过去,“绘夏,西岸口离此多少里?”

“回姑娘,整整三十四里路!”绘夏应声上前,嗓音清亮,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诮,“那江匪莫非生了四条腿,或是马儿成了精?竟能在一个时辰内奔袭至此?”

“多嘴。”崔元征轻声斥道,语气却无半分责怪,反而端起手边茶盏,慢条斯理地拂了拂沫,“陈大人连日辛劳,挨家搜检,怕是眼花了。我们这些纳税人家,合该体谅父母官为民操持的辛苦才是。”她擡眸,唇边噙着一抹浅笑,眸光却清冷如檐上霜,“小妹无状,言语不知轻重,还望大人海涵,莫要同小孩子家计较。”

这一番唱作俱佳,噎得陈郃面红耳赤。

他何尝不知近日大肆搜检已惹得怨声载道,尤其是以崔家为首的几家纳税大户,联名状纸早已递到了南塘府尹徐定谦的案头。

徐府尹与巡检司刘暮素来不睦,此番更是势同水火。官大一级压死人,纵使刘暮与京兆尹崔愍琰有同窗之谊,终究位卑言轻。徐定谦已下了死令,若今夜再拿不到人,此事便需作罢,所有涉案人等皆罚俸半月……若非筑园内应有暗线传递消息,言之凿凿,他与麾下弟兄也不会兵行险着,来做这最后一搏。

可千算万算,独独漏算了这位看似弱不禁风,却总在关键时刻出现的嘉懿郡主。此刻她稳坐如山,寥寥数语,便轻巧地将一池浑水搅得更浊。火光映照下,女孩苍白的面容近乎透明,唯有一双能洞穿人心眸子深不见底。

陈郃深吸一口气,任寒意沿着脊椎悄然爬升——他心知今夜恐难善了。甲胄相撞的轻响中,他忽然单膝跪地,抱拳时铁手套与护腕磕出清脆一声:“末将恳请郡主通融,容我等入内查验。”

“开门!”

崔元征一声清叱,如玉石坠冰。顷刻间,筑园十六重门扉次第洞开,铰链转动声连绵如惊雷。月光泼入深庭,照见每扇门后肃立的玄甲侍卫,刀锋反光在廊柱间交错成网。少女倏然起身,广袖带翻案上茶盏,瓷碎声里已抽出身侧暗卫腰间长剑。

‘哐啷——’

“我敢开、”崔元征喘笑着停在陈郃面前,剑锋忽地扬起,正对男子眉间,“陈大人敢去查吗?不知我筑园十六门七十二窗,可还入得陈大人眼?”剑尖微颤,映出女孩眼底淬火般的寒光。

陈郃仰首,见少女逆光而立。素白寝衣外随意罩着的胭脂色大氅被风鼓动,如血浪翻涌。那柄七尺青锋在她掌中颤若风竹,偏生压得他不敢妄动——因她身后暗卫的弩箭已悄然对准他咽喉。

“郡主……”男人喉结滚动,瞥见剑身上刻着的“平远”二字,终是低头闭上了嘴。

“听我娘说,我阿爹最不喜舞刀弄枪。”她轻笑,气息已有些不稳,握剑的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偏他习得一手无双剑术。”

陈郃僵立原地,颈间肌肤能清晰感受到剑锋传来的寒意。他不敢妄动,只能眼睁睁看着那柄重剑在少女手中划出半弧——下一刻,鬓边一凉,一缕断发随风飘落。

“我虽体弱,未得父亲亲传……”崔元征话音微顿,剑尖却稳如磐石,直指他咽喉,“但我姓崔不是吗?”

崔元征深吸一口气,苍白的脸上骤然迸发出慑人的光彩,一字一句道:

“是平远侯崔隽柏的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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