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是沉在水底的一缕纱。
沈寒霄最先恢复的是在战场上征战多年的警觉。熟悉又陌生的酸痛感遍布四肢百骸,像是经历了一场比万军厮杀更耗尽心力的战役。紧接着,是嗅觉。空气里浮着檀香与花露混合的甜味,与他房里常年的那股冷木与清苦药香迥然不同,甜得不安,陌生得刺鼻。
然后,记忆的碎片,带着灼人的温度,轰然撞入脑海——
……女子柔韧纤细的手指……
……自己喉间溢出的、不似平常声的哽咽与哀求……
……被泪水彻底模糊的、乞求般的视线……
……还有那具紧贴着他的、温热的身体,是如何成为了他唯一的浮木,而他,是如何死死攀附着,将所有理智、尊严、冷傲,都焚烧殆尽……
“轰”的一声,所有血液仿佛冲上头顶,又在瞬间褪得干干净净。
他猛地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低矮雕花的天幔帐、柔和烛光映出的金红色壁画——这天字一号房的豪奢与暖昧,如同无形的刑具,将他最后的尊严凌迟。身边残留的体温和气息,无比清晰地告诉他——那不是梦。
他几乎是弹坐起来,动作快得牵扯起一阵隐秘酸痛。低头看去,里衣松散,裸露的胸膛上还残留着大片暧昧的齿印和红痕,像是对他昨夜放浪形骸的无声控诉。他肤色极白,衬得那点点痕迹愈发刺眼,如同洁白雪地上落下的红梅,每一瓣都诉说着他的不堪。
前所未有的热意“嗡”地涌上他的脸,烧得他耳根通红。他下意识地蜷紧了手指,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
他,沈寒霄,威震边关、令敌军闻风丧胆的大将军,皇帝倚重的镇边柱石……昨夜,竟像个最下贱的倡优,在一个女子身下……不,甚至算不得身下,他只是被动地、无力地承接着一切,哭泣,哀求,展现出最淫靡、最放荡不堪的丑态。
沈寒霄指节死死绷紧,力道之狠仿佛要将掌心碾碎。
胸腔像被什幺堵住了,冷得发疼。
“荒唐……可笑……”
他在心底嘶吼,每个字都像被生生剜出来,却连气息都发不出来。
那不是愤怒——
而是羞耻,深到像要将骨髓冻裂。
他喉结滚动,像被什幺无形之手攥住。
“简直是……丑态百出。”
话一出口,声音沙哑破碎,带着难以掩藏的痛意。
他闭上眼,眉头紧绞,像想把所有记忆都隔绝在黑暗里。
“将军醒了?”
木门被推开,那个昨晚在他耳边诱惑低语的嗓音传来,如同惊雷炸响在沈寒霄耳边。浑身剧震,所有纷乱的思绪瞬间凝固。他甚至不敢擡头,背脊挺得笔直,如同一尊骤然被风雪冻住的雕像。
楚宁端着一碗温热的清粥走了进来。她的脚步很轻,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目光落在他紧绷的背脊和通红的耳根上时,眼底掠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有关切,也有些许无措。她斟酌着开口,声音放得比平时更软:
“将军感觉……还好吗?”
这话听在沈寒霄耳中,却成了对他昨夜失控最直接的讽刺。他肩头猛地一颤,没有回头,声音干涩粗粝,像是被砂石磨过:“……昨夜……多谢殿下……出手相助。不劳殿下费心。”
疏离,戒备,如同竖起尖刺的刺猬。
楚宁抿了抿唇,将粥碗轻轻放在床头矮几上。“我熬了粥,你……”她想说“你需要吃点东西”,但话未说完,便被他生硬打断。
“不必。”他拒绝得又快又冷,仿佛那碗粥是什幺穿肠毒药。
楚宁望着他僵得几乎发抖的背影,心中微微叹息。她知道,他此刻必定羞愤交加,连呼吸都带着压抑。或许是想起自己在军营里借着“上药”的名义吃他豆腐的旧事,这回她反倒格外收敛,语气轻柔得连自己都未察觉,带着几分小心的哄慰:“……你身上有些伤,我替你看看,可好?只是上药,不会乱来。”
“我说了不必!”
沈寒霄猛地转过头,声音骤然拔高,带着一种濒临失控的尖锐。他眼底布满了血丝,里面翻涌着羞耻、愤怒,还有一丝被她“关怀”再次揭开伤口的痛楚。
“我的身体我自己清楚!不劳殿下……再次‘费心’!”最后两个字,他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明显的讥讽。他无法忍受她再次触碰他这具刚刚展露过最不堪模样的身体,那会让他觉得自己在她面前,永远赤身裸体,无所遁形。
楚宁伸出的手僵在半空。他话语里的尖锐排斥像一根针,猝不及防地刺了她一下。她看着他如同困兽般戒备的眼神,那里面没有丝毫温情,只有冰冷的防御和攻击性。她眼底闪过一丝黯然,原本想安抚的话,也咽了回去。是了,我对他做了那些事他估计不再信任我了。
她沉默地收回手,将一个小巧的药瓶轻轻放在粥碗旁边。
“……药在这里。”她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失落,“若需要,自己处理一下。”
说完,她不再看他,转身,安静地离开了房间。
雕花木门合拢的轻响,隔绝了内外。
沈寒霄紧绷的肩膀瞬间垮塌下来,胸口像是被什幺东西死死堵住,闷得发痛。他看着那碗冒着热气的粥和旁边的药瓶,巨大的羞耻感和一种莫名的、更深重的慌乱将他淹没。他猛地擡手,想将眼前的一切扫落,最终却只是狠狠一拳砸在床榻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
他伤害了她。
用最恶劣的态度,推开了唯一可能理解他处境的人。
可强烈的自尊与羞耻感如同烈焰灼烧,让他无法在此刻低头。他只能将自己更深地埋进这由痛苦和难堪构筑的壳里,外表仍是那个冷硬的将军,内里却早已是狂风过境,一片狼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