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常朝,官员以下,十日方得一休,谓之旬休。新晋的官媒令狐喜,自上任以来,夙夜忧叹,唯恐德才不足以服众,故而即便逢了旬休,亦常留守衙中,将堆积如山的文书卷宗一一检阅、分类、归档,不敢有丝毫懈怠。
这日,天色将明未明,东方天际只蒙蒙透出一线金边,如同未研磨均匀的金粉,淡淡洒在云层边缘。京兆府官衙的侧门半开,铜壶滴漏声缓慢而清晰,在寂静的晨霭中格外引人注意。两名司佐打着哈欠,闪身挤入门内,值守的衙吏见是他们,也不多问,待其入内,便“吱呀”一声,将沉重的大门合拢。
司佐二人亦是令狐喜的姐夫,因着这层姻亲关系,常得些无伤大雅的便利,此刻显然宿醉未醒,寻了靠椅便想补眠,脑袋刚沾上椅背,呵欠连天,却被侧门边一团移动的黑影惊得一个激灵,睡意顿消。
定睛看去,原是令狐喜已换下了那身檀红色官服,穿着一袭寻常的靛青色圆领澜袍,正欲悄声出去。她见到这两位靠着自己“徇私”才得以早退晚进的姐夫,心下无奈,却也不好发作,只得以袖微微遮掩面容,轻轻咳嗽一声,算是打过招呼,步子却不停。
长安城的清晨,自有一番生机。坊门初开,人流渐稠,贩夫走卒的吆喝声、车轮碾过青石路的轱辘声、早点摊子上升腾的热气与香气,交织成一幅鲜活的市井画卷。令狐喜信步而行,漫无目的。连日埋首案牍,此刻难得偷闲,只觉浑身筋骨都舒展开来。她并未着意要去何处,只是随着人流,不觉间竟走到了东市附近。
东市周遭,较之别处更为繁华,酒肆茶楼林立,丝竹管弦之声隐约可闻。时近正午,阳光透过层层叠叠的柳叶,筛下细碎的光斑,春风拂过,柳条婀娜,带来远处酒肆传来的阵阵喧嚣与食物香气。就在这一片嘈杂与绿意交织之中,令狐喜似有所感,下意识地转头,望向道旁一株尤为茂盛的垂柳。
但见柳荫之下,临街酒肆的二楼栏杆旁,一人凭栏倚坐。那人身着莲青色常服,衣摆自木栏边垂下,随风轻荡,颜色清雅,绿柳浓荫映衬下,宛如春景图画。他原本似乎正擡手欲招,恰在此时,目光与擡头望来的令狐喜对个正着。
两人俱是一怔。
酒肆内人声鼎沸,跑堂的伙计穿梭如织。令狐喜踏上木质楼梯,来到二楼雅座。此处视野开阔,临窗便可俯瞰街景与那排依依杨柳。李悟已另取了一副杯箸,为她斟了一杯清酒。
“令狐公子,不想在此偶遇,真是缘分。”李悟举杯,语气温和,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欣喜,“今日春光明媚,杨柳醉人,独酌无趣,幸得公子前来,可共饮一杯否?”
令狐喜忙举杯还礼:“心吾兄客气。在下信步至此,得遇兄台,亦是幸事。”她执杯浅呷一口,酒液清冽,带着淡淡的梨花香气,入喉温和,确是佳酿。她并非善饮之人,平日公务应酬也多以茶代酒,此刻浅尝,只觉得一股暖意顺着喉间滑下,渐渐熨帖了因连日劳神而略显疲惫的心神。
李悟不是生来惯于交际,只是数年间为他人犬马,文臣宦官,勋贵武戚,个中尺度,若不细微拿捏,早便教人践踏到泥里。故而他时常言辞雅致,不失风趣,流露出引对方为知己的意味,实则内心沉寂,难起波澜,多半权衡亲疏利益罢了。
然而此刻,凭栏而坐,春日照暖,杨柳风轻,面对眼前令狐喜眼神清澈、略显拘谨又努力做出的沉稳姿态,他竟难得地感到一丝闲适,话语间那层惯有的疏离与算计,似乎也淡去了几分,仿佛真带上闲话家常的真心。
杯酒下肚,令狐喜白皙的面颊渐渐染上薄红,如同上好的白瓷映上霞光。话也渐渐多了起来,从衙中琐事,到阅读典籍的感悟,虽仍保持着克制,但那双明亮的眼眸中,已盛满了愉悦。李悟擡手再斟,她慢慢品着杯中物,动作虽依旧斯文,却显然放松了许多。
他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她,心中时机盘桓,见她酒意微醺,神态可掬,便不着痕迹地将话题引向了上回铺垫过的姻缘轶事。
“商贾之家便罢,总有官衙证婚,遇人不淑便秉公处理,怕只怕高门望族间的婚嫁,看似风光,内里却未必尽如人意。”李悟轻摇手中折扇,语气带着几分感慨,“便如早年曾闻,故太子侍读公孙要,与吏部尚书李公诜之女,本有婚约,堪称才子佳人,一段佳话。可惜……”
他刻意顿了顿,留意着令狐喜的反应。
令狐喜果然被吸引了注意力,放下酒杯,好奇问道:“莫非后来生了变故?”
李悟叹息一声,压低了些声音:“后来太子薨逝,储位更迭,公孙兄因直言上疏,触怒天颜,被贬至洛阳。李公乃长者,本应施以援手,不料见公孙兄失势,竟不顾当年情谊,悍然毁了婚约,另将女儿许配了他人。可叹李氏娘子所托非人,听闻如今境况颇为凄凉,中年失子,其中苦楚,外人难知。”
他言语平和,仿佛只是叙述一桩陈年旧闻,但字里行间,已将李公诜的势利无情勾勒出来。
令狐喜听得入神,她身为官媒,虽上任不久,但对这等背信弃义、罔顾儿女幸福之事最为敏感不齿。加之酒意上涌,平日里被规矩束缚着的真性情便显露出来。只见她柳眉微蹙,那双清澈的眸子染上愤慨之色,突然擡手在桌上一拍,虽力道不重,却足显其内心激荡。
“岂有此理!”她声音不觉提高了几分,引得邻座几人侧目,“婚约乃人伦之始,信义所在!李尚书身居高位,竟行此等无信无义之事,视儿女终身如草芥,实在……实在令人不齿!”
李悟原本漠然旁观,见她此状,忽觉她甚是天真,不由安抚地笑笑。
他见过太多老成虚伪的面孔,他自己也是。好似令狐喜这般,因一桩与己并无直接利害关系的旧事,便能如此真情实感地愤慨,在他看来,实属罕见。他觉得有些可笑,却又……若有所失。
但这念头只是一闪而过。他深知此事牵连甚广,自己绝不能亲自下场,留下任何把柄。见令狐喜已将此事的“不义”牢记于心,目的已然达到,便不欲再多言,以免引人疑心。
于是,他话音一转,神色变得温和,提起酒壶为她续了半杯酒,安抚道:“阿喜何必动怒?世间不平事多矣,非你我之力所能尽改。况且此乃陈年旧案,牵扯颇多,妄加议论,恐惹麻烦。”
令狐喜余怒未消:“话虽如此,但理就是理,错就是错。这等事,听了便叫人心中憋闷。”
“且放宽心。”李悟微微一笑,用扇骨轻轻点了点桌面,“世间应有却未有之事何其多?莫让旧事扰了你我雅兴。窗外杨柳春风,何等惬意?人生得意须尽欢,何必自寻烦恼。”
他刻意将话题引开,谈起长安春日盛景,三五好友赋诗踏青,无关紧要的市井趣闻,很快便让令狐喜从方才的愤慨中平复下来,重新沉浸在畅谈的愉悦之中。
两人且饮且谈,不知不觉,日头已微微西斜。酒肆中人潮渐散,喧嚣稍减。李悟见令狐喜面上红晕未退,眼神虽仍清亮,但行动间已带了几分酒后的慵懒,便知她已微醺,适时提议散去。
“阿喜,天色不早,我送你回府?”
令狐喜虽觉头晕,但神智尚清,忙摆手道:“不敢劳烦心吾兄,东市到中坊路途虽稍远,我自行回去便可。”
李悟却已起身,笑道:“何必客气,正好我也无事,顺路走走,亦可醒酒。春风拂面,你我边走边聊,岂不快哉?”
令狐喜见他坚持,便不再推辞。
二人下了酒楼,并肩而行。夕阳将他们的影子拉得长长,融入熙攘的人流。春风依旧和暖,带着柳絮与花香,拂过面颊,甚是舒爽。酒意被风一吹,陶陶然的眩晕之感散去不少,只剩下酣畅萦绕心间,令狐喜的脚步也轻快许多。
李悟刻意放缓了步伐,与她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他不再谈论那些可能引动情绪的话题,只说些风物见闻,偶尔引述几句应景的诗词。令狐喜听着,时而点头,时而提出自己的见解,二人言笑晏晏,竟不觉路途遥远。
“阿喜年少有为,肩负官媒之责,日后必能明察秋毫,成全无数良缘佳话。”李悟状似无意地赞道,目光却留意着她神色的细微变化。
令狐喜微微低头,露出一截白皙的脖颈,轻声道:“心吾兄过誉了。小弟才疏学浅,只愿恪尽职守,不负圣恩,不负……世间有情人罢了。”最后一句,她说得极轻,仿佛带着某种不为人知的怅惘。
李悟心中微动,直觉她这话中似有别意,不禁答道:“有此心便好。世间之事,但求问心无愧。”
一路闲聊,终是到了令狐府所在的街巷。远远望见那熟悉的府门,令狐喜停下脚步,再次向李悟道谢:“多谢心吾兄相送,今日……甚是开心。”
李悟貌似温和一笑:“你我之间,何须言谢。且去罢,莫让家中久等。”
令狐喜点了点头,转身向府门走去。她擡手叩门,门扉应声而开。
早已接到门房报讯的慧娘,带着丫鬟春桃等人守在门内,一脸焦急。见令狐喜回来,春桃连忙上前一步,一把扶住她的胳膊,连声絮叨:“四公子,您可算回来了!怎幺回来这样早?旬休不在家里也罢了,也不在衙里办公,这是去哪喝酒了?瞧这脸红的,醉成这样?”
令狐喜确实还有些酒意上头,然而与李悟同行一路,那股眩晕之感已散去大半,此刻更多的是精神上的愉悦。她站稳身子,轻轻摆了摆手,示意春桃不必搀扶得如此紧。
“娘亲勿忧,”她转向一脸担忧的慧娘,唇角不自觉地扬起一抹真切的笑意,那笑意发自内心,使得她整张脸都明亮起来,“我今日,很开心。”
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快与满足。春桃扶着她的手不敢放松,慧娘原本还准备了一肚子唠叨的话,忽见她露出这般鲜活的、毫不掩饰的神情,到了嘴边的话竟一时哽住,化作一声掺杂着无奈与怜爱的叹息。
“唉,你啊……”慧娘摇了摇头,终究没再多问,只吩咐春桃,“快扶公子进去,让厨房准备些醒酒汤。”
令狐喜顺从地由春桃扶着,步入府内,厚重的木门在她身后缓缓合拢,将那抹罕见的欢欣神色,关在庭院之内。
街角阴影处,李悟远远望着令狐府大门彻底闭拢,敛去笑容。他转过身,仿佛对着空气,低声问道:“韩府那边,怎幺回?”
原先空荡荡的身侧,不知何时已悄无声息地跟上一人。他身形矮小,却步履轻盈,躬身行礼时,动作干净利落,俨然训练有素。
“回公子,”传讯者附耳近前,声音压得极低,确保只有李悟一人能听见,“韩侍御史说,愿参李一本。密折已呈递,只待朝议。”
“嗯。”李悟这般应了,脸上并无意外之色,反倒显得有些兴致缺缺,“意料之中。告诉韩愈,放手去做,自有人与之声援。回吧。”
“是。”下属应道,却并未立刻离去,略一迟疑,又道:“还有一事……”
“哦?何事?”李悟脚步未停,淡淡问道。
他直起身,状若路人跟在李悟身侧半步之后,低声道:“方才半路,府中遣人来报,后院……派人来请……公子。”他及时改口,显然深知李悟在外不愿暴露身份。
“后院?”李悟脚步微顿,这下真有些疑惑,凝神想了一会儿,才从记忆的角落里翻出这幺个人影,“是二哥送来的那个舞姬?”
“正是。”下属答道,“她说……公子很久没去看她了,她生病了。”
李悟闻言哼笑,“生病了……”他本能地想吩咐一句“让她安分一些,寻个郎中看看便是”。
话未出口,想到方才东街旁,人头攒动的热闹铺子,不知怎地,已到唇边的冷语咽了回去:“罢了……今日心情尚可。叫人去那间……对,东街酒肆旁新开的那间首饰铺,选些时兴不扎眼的样式,送到后院去。就说,本王知道了,让她好生将养,有空……自会去看看。”
这突如其来的“恩赏”,让下属也微微一愣,但立刻垂首领命:“是。这就去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