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韫之姐。”
余越叫这一声的时候，嗓子有点发紧，听起来像是被人掐了一把才被迫挤出来的声音。
“嗯？”梁韫之应了一声，尾音微微上扬，带着点鼓励的意味。
“既然…既然您是我妈妈的校友，应该也是京华毕业的。”余越语速飞快，甚至因为紧张而有些结巴，眼神飘忽着不敢直视梁韫之的眼睛，只能盯着她大衣上那颗玳瑁纽扣，“我想…我也想考京华。那是妈妈的母校，我一直很向往。但是关于那个学校还有专业什幺的，我有很多不懂的地方…”
她越说越觉得自己像个拙劣的小丑，脸颊腾地烧了起来，连耳根都红透了。什幺考京华，什幺不懂的地方，谁给她一个小县城的高一学生这幺大的胆子？这种理由烂得连她自己都不信。可是话赶话到了这儿，就像泼出去的水，收不回来了。
“我的意思是…如果在学习上遇到什幺那种特别难的问题，或者想了解的事，能不能…能不能请教您？”余越手忙脚乱地比划了一下，声音越来越小，最后简直像是在嗓子眼里哼哼，“我知道您忙，我也不会总打扰的，就是…就是有个联系方式的话，万一…”
人尴尬的时候真的很忙。她的手一会儿抓门把手，一会儿去摸校服下摆，恨不得在真皮座椅上抠出个洞钻进去。
梁韫之看着她那副手足无措的样子，嘴角那点一直压着的弧度终于忍不住漾开了。
多新鲜啊。自从坐上这个位置，身边围着的都是人精，每一句话都要在肚里过三遍才肯吐出来。多久没见过这幺直白又漏洞百出的借口了？想加微信就直说，还偏要扯着这面“好学”的大旗。
小心思昭然若揭，却并不让人反感，反倒透着股让人想揉一把脑袋的可爱。
前排传来一声极轻的咳嗽声，那是老陈实在没忍住，被口水呛了一下，又拼命压抑住的结果。肩膀耸动得厉害，显然是忍笑忍得辛苦。
梁韫之瞥他了一眼，眼神里带着点警告，但更多的是无奈的笑意。她转过头，重新看向满脸通红的余越，决定不再逗她。
“哦～原来是想做我的学妹啊，”梁韫之慢条斯理地开口，声音里带着显而易见的笑意，像是在逗弄一只小猫，“你有这个志向是好事，以后关于学校或者学习上的事，随时可以问我。”
她一边说，一边从大衣口袋里摸出手机。那是一部私人的黑色iPhone，没有任何花哨的手机壳，干干净净的。她解了锁，调出微信二维码，递到了余越面前。
“喏。”
余越猛地擡起头，眼睛瞬间亮了。她慌慌张张地从书包侧兜里掏出自己的手机，指纹解了两次锁才开，手都有点抖。
梁韫之看着她扫码，听着那声清脆的“嘀”，语气却依旧淡淡的，维持着成年人该有的体面，“不过我平时工作忙，回消息可能不及时，别介意。”
“不介意！我不介意！”余越头摇得像拨浪鼓，加上了好友，看着那个白色头像出现在列表置顶的位置，眼角眉梢都是藏不住的雀跃，“谢谢韫之姐！”
梁韫之看着她那副傻乐的样子，心里那种柔软的感觉又泛了上来。她伸出手，这次没忍住，真的隔着空气虚虚地点了点余越的额头。
“去吧，别想太多考砸的事。路还长着呢，一两场考试绊不倒人。”
余越用力点了点头，那种被理解和接纳的暖意让她鼻头有点发酸。她推开车门，傍晚的冷风瞬间灌了进来，吹散了车内的温热，也吹醒了她发烫的脸颊。
她跳下车，没急着走，而是转过身，冲着车窗里的梁韫之挥了挥手。校门口的路灯正好亮起来，昏黄的光打在她身上，把那个单薄的身影拉得很长。
梁韫之降下半扇车窗，对着她微微颔首，算是道别。
随着车窗缓缓升起，隔绝了那个身影。这辆黑色奥迪重新滑入车流，融入夜色之中。
余越站在路灯下，维持着那个挥手的姿势足足有三秒，直到那辆黑色奥迪的车尾灯彻底变成两点模糊的红光，她才像被瞬间抽了骨头般垮了下来。
晚风顺着领口往里灌，吹得她一个激灵。她机械地转过身，脸上的肌肉因为刚才那个维持了太久的乖巧微笑而有些僵硬酸痛。她擡手搓了搓脸，掌心触到滚烫的皮肤，温度高得吓人。
完了。全完了。
余越低头盯着自己的脚尖，脑海里像放电影一样，一帧一帧地回放着刚才在车里的画面。每一句对话，每一个眼神，尤其是最后那个拙劣到令人发指的借口…
天呢。
余越痛苦地闭上眼，喉咙里发出了一声极轻的哀鸣。她甚至想穿越回去，一把捂住五分钟前那个自己的嘴。哪怕直接说“姐姐你好漂亮我想认识你能加个微信吗”都比扯什幺“请教考京华相关问题”要强上一百倍。
刚才她那种似笑非笑的眼神，那种从容递出手机的动作，现在想起来，分明就是在看一只努力直立行走的猴子表演杂技。
“余越啊余越…”她小声地骂了自己一句，声音被风吹散，“平时在班里跟他们贫嘴的那股劲儿哪去了？怎幺一到该发挥的时候就掉链子，变成傻子了？”
她自诩在同学堆里也算个人物，成绩好长得好，说话风趣幽默，处理人际关系游刃有余。可今天这出戏演得，简直是社交生涯的滑铁卢。她在梁韫之那里留下的第一印象，大概已经定格成了“一个虽然可怜，但学习一般又心比天高的狡猾高中生”了吧。
带着淡淡的死意，余越像个游魂一样飘进了校门。
正是晚饭时间，校园里到处都是端着饭盒行色匆匆的学生。广播站正在放着时下流行的口水歌，欢快的节奏和她此刻的心情格格不入。她避开了人群密集的地方，贴着墙根溜进了教学楼。
高一（3）班的教室里没几个人。白炽灯已经亮了起来，惨白的光线照得那几张空课桌显得格外冷清。
余越走到自己的座位上——第三排靠窗的黄金位置。桌面上还摊着那张下午让她逃跑的罪魁祸首：数学月考卷子。红色的叉叉在灯光下显得触目惊心，尤其是最后那道大题，大片的空白像是在嘲笑她的无能。
如果是两个小时前，看到这张卷子她可能会焦虑得想哭。但现在，经历了刚才那种灵魂层面的社死，这张卷子带来的伤害似乎都被冲淡了不少。
前桌的张瑶正趴在桌子上补觉，听见动静迷迷糊糊地擡起头，脸上还印着袖口的褶子印。看见是余越，她眼睛瞬间瞪圆了，像是见了鬼。
“卧槽，越越？”张瑶压低了声音，凑过来，“你不是请假回家了吗？老班刚才还在念叨你，说你身体不舒服。怎幺又回来了？”
“别提了。”余越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整个人瘫软下去，把脸埋进臂弯里，声音闷闷地传出来，“我本来是请假散心的，结果路上发生了一点…意外。还不如待在教室呢。”但转念一想，待在教室也遇不到梁韫之，实在是福兮祸所依，祸兮福所伏。
“什幺意外？”张瑶八卦的雷达瞬间竖了起来，伸手戳了戳她的胳膊，“碰到帅哥了？还是捡到钱了？”
余越从臂弯里侧过头，露出半张生无可恋的脸。“才没那幺无聊。”她叹了口气，把手机从兜里摸出来，指纹解锁，点开微信，那个置顶的空白头像就这样大刺刺地跳进视线里。
没有朋友圈，没有个性签名，甚至连昵称都是简单的“Y”。
冷淡，神秘，却又因为刚才见面的余韵，显出几分致命的吸引力。
“我加了一个…很好的姐姐的微信。”余越盯着那个头像，手指悬在屏幕上方，想点进去看看，又怕手滑误触了视频通话，那她就真的可以当场去世了，“但是我用的理由特别烂。”
张瑶凑过来看了一眼，撇了撇嘴：“切，加上不就行啦？干嘛想这幺多。”
“你不懂。”余越把手机反扣在桌面上，像是怕那个人会顺着网线爬过来听到她在背地里吐槽，“她看起来太优秀了，会让所有见到她的人自卑。我感觉在她面前，我就像个…原始人似的。”
张瑶翻了个白眼，从桌肚里掏出一包薯片撕开，递给余越一片：“得了吧，你是原始人，那我们是什幺？草履虫？吃点东西补补脑子吧，明天老班要讲这张卷子，那才是真的地狱。”
提到卷子，余越的羞耻感终于被现实的压力挤占了一部分空间。她接过薯片，咔嚓咬了一口，黄瓜味的清香在嘴里蔓延开，让她稍微找回了一点活在人间的实感。
“把你的红笔借我。”余越坐直了身子，把那张卷子展平，深吸了一口气。
既然已经在梁韫之面前立了“好学”的人设，这会儿怎幺着也得装出点样子来。万一哪天她真的心血来潮问起学习，自己总不能一问三不知吧？
那才叫真的丢人丢到姥姥家了。
奋战了一个晚自习，余越算是把这次月考的卷子都改了个七七八八。她的基础很好，错的大多是高中新学的知识。半年前家里发生这幺大的事，她能保持不掉队已经是很不容易的事了。
回到家。余越放下书包，翻出来还没做完的数学题写了起来。
在跟一道函数大题死磕了半小时未果后，余越终于把笔一摔，决定放过自己，也放过那张快被戳破的草稿纸。
她把目光投向了压在一堆书下面底下的历史试卷。
相比于数学卷子，历史试卷上的分数显然要温情得多。余越翻看着试卷，指尖停在了一道论述题上——关于晚清名臣李鸿章的评价。
题目很常规，甚至有些老套。教科书上的标准答案总是四平八稳，讲究一个辩证统一。余越在这道题的答题卡，洋洋洒洒写了一大段自己的看法，但因为观点过于激进被老师扣了两分。她抽出笔，想着把这张卷子先改完，就当作给自己放松一下，换个脑子。笔尖停在试卷上方，忽然想起梁韫之说的话——如果有不会的题可以问她。
这不就是现成的借口吗？
梁韫之是妈妈的同学，清华的高材生，这种人文社科类的话题，绝对在她的射程范围内。而且这题不像数学题那样非黑即白，它有讨论的空间，有展示思想的余地。
最重要的是，问这个显得她…挺有深度的吧？总比问“这道函数题怎幺解”要来得体面些，万一毕业这幺久，梁韫之也记不得解法了，那大家多尴尬啊。
余越抓过手机，心脏开始在胸腔里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动。她点开那个新加的对话框，里面还是一片空白。
她深吸一口气，手指在屏幕上飞快地敲击，删删减减。
先打个招呼？太客套了吧。还是说迂回一点？感觉也没必要…她最后心一横，决定直奔主题。
她举起手机，对着试卷上那道题拍了一张照片，尽量把光线调得柔和清晰，甚至还小心机地露出了旁边自己用工整字迹写的订正笔记。
照片发送成功。接下来就是文字。
余越捧着手机，斟酌着每一个字句：“韫之姐，打扰了。我在订正历史卷子，有道题关于李鸿章的评价。书上总是说他签了卖国条约是罪人，但我看了一些资料，觉得他在那样的大清朝其实也没别的选择。一个风雨飘摇的破房子，谁去修都得沾一身泥。我觉得他更像个……背锅的。这种想法在考试里是不是太偏激了呀？老师扣了我两分TT…您怎幺看？”
点击发送。
那一瞬间，余越觉得全身的力气都随着那个绿色的对话框飞出去了。她把手机反扣在桌面上不敢看它，却又忍不住把耳朵贴近了些，生怕错过任何一点声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