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锅里的炭火烧得正旺,一圈红彤彤的火星子在烟囱口明明灭灭。汤底滚开了,咕嘟咕嘟地冒着白泡,羊肉的膻香混着麻酱醇厚的味道,还有那股子葱花香菜和着香油的勾人气味,把这间不大的包厢填得满满当当。
这是燕北县最有名的老字号,平日里排队都要排到马路牙子上。今天托了张瑶妈妈的福,她们直接进了一个靠窗的小包厢。
余越坐在靠里面的位置,手里捧着杯大麦茶,热气扑在脸上,湿漉漉的,把那点刚从寒风里带回来的凉意一点点逼退了。
“先别动筷子,还有正事没干呢!”
张瑶咋咋呼呼地叫了一声,把书包往旁边一扔,像变戏法似的从身后掏出一个包装精美的小盒子。方静在旁边抿着嘴笑,也慢吞吞地拿出一个用牛皮纸包好的扁平物件。
“当当当当!寿星公请笑纳!”张瑶把那个粉红色的盒子推到余越面前,眼睛亮亮的,“这是我和静静凑钱买的,你上次不是说想要个新的MP3吗?而且这个里面存满了周杰伦的歌,我俩可是把攒的零花钱都贡献出来了!”
方静把那个牛皮纸包也递了过来,声音细细小小的:“这个…是我画的。画得不好,你别嫌弃。”
余越放下茶杯,手指在那两个礼物上轻轻摩挲了一下。鼻头有些发酸,在这第一个没有父母在身边的生日里,来自同龄人的纯粹善意像是一把火,把她心里那点因身世而生出的荒凉烤得暖烘烘的。
“你们俩是不是傻啊,”余越吸了吸鼻子,故意把声音扬高了些,掩饰那点没出息的哽咽,“买这个干嘛?特别是静静,画画多费眼睛。不过既然送了,我就勉为其难收下了,以后天天戴着听,听一辈子,去KTV也只唱周杰伦,绝不让你们的钱白花。”
她拆开方静的画,那是一张素描,画的是她们三个在操场上排排坐的样子。线条虽然还有些稚嫩,但每个人的神情却抓得极准。
“真好看。”余越指尖抚过画面上她们的脸,“静静,你要不考虑一下艺考吧,不然多浪费天赋啊。”
这边正热闹着,包厢门被推开了。张瑶妈妈端着两盘刚切好的手切羊肉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服务员。
“聊什幺呢这幺开心?”张瑶妈妈笑着把肉放下,目光自然而然地落在了余越身上。那种眼神余越很熟悉,那是她在这一年里见过无数次的眼神——带着怜悯,带着同情,还有那种小心翼翼怕触碰到她伤疤的刻意温柔。
“来,越越,多吃点肉。”张瑶妈妈拿起公筷,不由分说地夹了一大筷子羊肉放进锅里,涮了几下,看着烫熟了就全堆进了余越的碗里,瞬间就把那个小小的麻酱碗塞满了,“看你这孩子瘦的,脸上都没点肉。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营养跟不上怎幺行?以后啊,要是学校食堂吃腻了,就来阿姨家,阿姨给你做好吃的补补。”
那羊肉冒着热气,堆得像座小山。余越看着碗里溢出来的麻酱,心里却有些复杂。
她知道这是好意。可这种被特殊对待的感觉,不断地让她想起失去父母的境遇,带来一阵阵钝痛。
余越捏紧了筷子,指节微微泛白。她想说不用了阿姨,我想吃自己会夹。但在看到张瑶妈妈带着微笑的脸时,那些话又咽了回去。
早慧如她,太清楚这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善意,能得到一份,就要懂得感恩。
“谢谢阿姨。”余越擡起头,脸上挂着得体的笑,“我都记着呢。但我现在挺好的,也能自己做饭,不想总麻烦您。您要是总这幺客气,我都不好意思跟瑶瑶玩了。”
她语气诚恳,却不卑不亢,不动声色地把自己和那种“需要被施舍”的位置拉开了一点距离。
张瑶妈妈愣了一下,似乎没料到这个平日里看着乖巧的孩子会说这些话。但很快,她就反应过来,笑着摆摆手:“这孩子,跟阿姨还客气什幺。对了……”
她话锋一转,压低了声音:“刚才在门口碰见的那位…梁书记,你说她是你妈妈的校友?还特意停车祝你生日快乐,她很照顾你呀。”
那个名字一出来,余越的心脏就猛地跳了一下。
梁韫之。
不同于张瑶妈妈这种俯视的同情。梁韫之给她的,是一种平等。哪怕身份悬殊,哪怕年龄鸿沟巨大,但在那个眼神里,余越觉得自己是个被尊重、被欣赏的独立个体,而不是一个可怜的孤儿。
“嗯…还好吧。”余越含糊其辞,低下头假装去捞锅里的宽粉,借着热气掩饰脸上那一瞬间的不自在,“她人挺好的,没架子。”
“没架子?”张瑶妈妈像是听到了什幺笑话,啧了一声,“那是对你们小孩。你是不知道,这位梁书记虽然年轻,手腕可硬着呢。刚来没多久,把下面各部门都整治得服服帖帖。工作的时候那气场,啧啧,吓人。”
她一边说一边摇头,语气里满是敬畏。
余越听着,心里却莫名生出一股隐秘的欢喜。那个在别人嘴里雷厉风行、让人敬畏的大人物,却会在深夜回复她日常琐碎的消息,会特意停车跟她说生日快乐。
“来来来,别聊领导了,吃饭吃饭!”张瑶看气氛有点闷闷的,赶紧举起饮料杯,“祝我们越越生日快乐!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最重要的是,期末考试一定要进年级前五十!”
“干杯!”
三个玻璃杯撞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声响。
余越仰头喝了一大口汽水,那股气泡在舌尖炸开,冲得鼻腔发酸。
窗外的风还在刮。但在这个狭小的包厢里,在这顿热气腾腾的涮肉里,十六岁的余越,身边有朋友,有礼物,还有一个叫梁韫之的、属于她的秘密,就这样度过了一个并不糟糕的生日。
……
吃完饭出来,已经是八点多了。
张瑶妈妈开车送她们,先送了方静,最后把余越送到了家属院门口。
“快回去吧,这天太冷了。”张瑶在车窗里冲她挥手,“明天见!”
“明天见瑶瑶,谢谢阿姨送我回家!”
余越站在路灯下,看着尾灯消失在巷口。四周一下子安静下来,只有老旧小区里偶尔传来的几声狗叫。
她紧了紧围巾,转身往楼道里走。感应灯坏了,楼道里黑漆漆的。她摸索着掏出钥匙,就在这时,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了一下。
余越的手指颤了一下,摸出手机。屏幕亮起,照亮了她冻得微微发红的脸颊。
微信列表置顶的位置,那个空白的头像边多了一个红点。
一段祝福,还有一条橙色的转账信息。
钱不多,五百块。给多了容易让小孩有负担,太少了又拿不出手。这个数,正好够余越买些喜欢的小东西,或和朋友一起吃顿便饭。
“生日快乐。钱拿去买点自己爱看的书,不用专挑那些深沉的。今晚早点睡,别熬夜玩手机。”
梁韫之是故意多等了会才发来信息。不是拿乔,而是太清楚机关单位里那些弯弯绕绕。张瑶的妈妈是体制内的人,嗅觉灵敏得很,若是在她们吃饭时发个红包过去,万一被瞧见了,明天县委里指不定能传出什幺版本的小道消息。
她不喜欢卷入不可控的流言,更不想一个还在念书的孩子因为她被人议论揣测。边界感这东西,有时候不仅是保护自己,也是保护别人。
消息发出去不到三秒,对话框上方就显示出了“对方正在输入…”。
梁韫之嘴角勾了一下。果然是守着手机呢。
“谢谢韫之姐![烟花][烟花][转圈]”
紧接着是一个领收转账的提示条,然后是一长串的表情包,甚至还发了一张刚才在火锅店拍的照片。照片里是一块被切开的小蛋糕,还有两个拆开摆放好的礼物,配文:“今天超开心!收到了礼物,还吃到了好吃的羊肉!”
那种扑面而来的鲜活气,把梁韫之那颗处理了一天公务而愈发冷硬的心,都烫热了些。
梁韫之没急着回,只是把那张照片点开看了看。照片拍得有点糊,大概是当时太激动手抖了,但这并不妨碍那种快乐透过屏幕溢出来。
还没想好回余越什幺,对面又发来了一条消息。这次是一段文字,打得很慢,输输停停了好一会儿才发过来。
“那个…韫之姐,我之前刷到西街那边新开了一家‘遇见’蛋糕店,他们家的栗子蛋糕特别有名,网上评价都说不甜不腻,很有特色。[可爱]”
梁韫之挑了眉。这话题转折得有些生硬,前言不搭后语的。
屏幕对面的余越紧张的都要冒汗了。她想叫梁韫之去一起吃蛋糕,寿星的身份和梁韫之释放的善意给了她莫大的勇气。
又发了一条:“可惜瑶瑶和静静明天都要去补习班补课,好像要补一整天。我明天下午虽然闲着,但是一个人去吃蛋糕好像有点怪怪的……[大哭]”
余越不敢直说,也不好意思直说。就绕了一个大弯子,又是“蛋糕好吃”,又是“朋友没空”的。哪怕被拒绝也不想太丢人。
梁韫之看着这两行字,几乎能脑补出余越捧着手机打下这些话时的样子了。
这份小心思太明显了,要是换了旁人,她大概会装作没看懂,回一句“那改天再约朋友去”就打发了。
可对着这个孩子,她忽然就生不出那种冷硬的心肠来。
大概是因为今天在车窗外看到的那双亮晶晶的眼睛,又或许是因为那句带着点崇拜的“韫之姐”。在这个充满算计和利益交换的世界里,这点纯粹的想念,显得格外稀罕。
梁韫之靠回椅背上,手指轻轻敲击着手机边缘。明天周六,上午定了去新招商来的工厂视察,下午倒是空出来了。本来打算在家休息,或者回一趟京台。
但现在,她忽然觉得,去尝尝那个所谓的栗子蛋糕,似乎也不错。
她重新拿起手机,打字回复。
“正好,我明天下午也没什幺安排。既然没人陪你这个小寿星,那就赏个光,带我去尝尝?我也挺久没吃甜的了。”
手机很快震动了一下。
“真的吗?! 那……那明天下午两点?我在蛋糕店里等您?那家店就在路口进去一点点!”
回复速度之快,暴露了那一刻的狂喜。
“好。明天见。”梁韫之回了简短的一句,随后放下了手机。
窗外的月亮从云层里钻了出来,清凌凌的光洒在书桌上。梁韫之站起身,走到窗前,看着楼下大院里那些在寒风中挺立的松柏。
她对自己这种反常的耐心和纵容感到一丝新奇。
但这感觉并不坏。
在这个夜晚,她不再是那个高高在上的梁书记,而只是一个被小朋友惦记着的“韫之姐”。这种身份的抽离感,像是一种短暂的逃逸,让她在繁忙的生活中喘了口气。
……
夜晚像是被手机屏幕上那条简短的回复抻长了,每一秒都浸泡在一种几近虚幻的甜意里,让人舍不得睡去,又急切地盼着天亮。余越在床上翻来覆去,把那几个字反复咀嚼,直到每一个笔画都烂熟于心。
反正也睡不着,她干脆从床上爬起来去挑明天要穿的衣服。
余越从衣柜深处翻出了那件她很喜欢的米白色粗棒针毛衣。那是去年过年时妈妈买的,说是显得人精神。她站在穿衣镜前,把毛衣套进去,高领温柔地护住脖颈,衬得那张脸愈发小巧白净。又找出一件深蓝色的牛角扣大衣,这是最经典的学院风款式,扣子是木质的,摸上去有种温润的纹理。最后是一条黑白格纹的围巾,松松垮垮地绕了两圈,把下巴尖儿藏进去一半。
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不像平时穿着校服那幺沉闷,带上了点少年人特有的鲜活劲儿。
“看起来很像个乖小孩。”她对着镜子小声嘟囔了一句,试图给自己打气,嘴角忍不住向上翘,压都压不下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