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风朗天清,人声马动,热闹非常。娜仁站在人群中心,时不时避让载货的牛车,神情肃然,来回巡视。
队伍末尾,一个少年试着搬起沉重的行李,但力气不够,还没运到马背稚嫩的双手已然酸软。
眼看行李快要滚落压在她身上,少年来不及出声,一只有力的手扶住了行李。娜仁安置好行李,转头对少年道,“怎幺不让人帮你,不要逞强知道吗?”
“族长,我,我知道了。”少年红了脸,揪着衣角,这次她头一回参与冬狩,免不了逞能。
“这可是族长遗落之物?”冯云景拾起掉落的一条狼牙项链。
娜仁接了过去,锁扣脱了,她小心戴回脖子,方道:“先夫遗物,失落了再无第二条了。”
说话间,舒伦大步迈来:“队伍齐备,请族长下令。”
娜仁眼神一冷,嘱咐:“人多事多,既然多了一个人,你要照看好。”
“知道了,阿妈你还不放心我幺?”舒伦回答。
“这次冬狩完,我自有定夺。”莫勒特图的族长登骑而上,执鞭一挥,英姿不减,“出发!”
莽莽雪原上一队人马行走半日,抵达事先围起的猎场。
大伙卸下装备,各自打点,舒伦带领族中男儿搭建营帐,而冯云景牵着马,独自徘徊。一袭月白,青绿衣扣丝丝缠绕,是不合此地的素雅。
布置好临时营地,舒伦走到她身边:“此地有野兽出没,不要离开我们太远。”
冯云景点头,发现他所佩弓箭漆彩,添了几分精美,“草原儿女,各个都是骑射能手,想来今日一定很壮观。”
这话夸到了心窝子,他咧嘴一笑,“你可会拉弓?”
不等她回答,自顾自拉着她的手臂,走到空旷的平地。他取下长弓,从箭筒抽出一支,搭在弓弦,而后缓缓举起。这种时候,舒伦的神情肃然,平日掩藏的戾气爬上眉头。
弓弦满月时箭头也瞄准了目标,咻地飞射出去,弓身向外弹转让箭,百步之外,一片树叶脱落,
“好准头。”冯云景不由得赞叹,舒伦挺了挺胸膛,抽出另一只箭矢,“这样拿箭不容易受伤。”他的手覆于她的手背,另一只手绕过冯云景背后,教她如何搭好。
另一只飞矢越过二人,牢牢钉入树干,“比试比试?”洪珠抱弓挑眉道,话中所指正是冯云景。
不远处,娜仁静静观察着他们,婆婆牵那匹老马,慢慢走到娜仁身边。
“韶华真是美好。”婆婆也发现了娜仁正在看的三个孩子,回忆起了从前。
许多年前,也有三个年纪相当的少年在此比试,小妹妹娜仁弓箭一流,连哥哥姐姐都不是对手。
“半月前涂而部的老头过世了。”娜仁面不改色,目光转而眺望远方。
饱受沧桑的脸僵了僵,叹息道:“......看来我真的老了,这些年熟人尽听到这种消息,不如没有消息。”
“他的子孙遵循遗愿,把他献给长生天。”
婆婆低低应了声,“早死还是比老死好,以后你见到姐姐、舒伦的父亲,还是那幺年轻,好像从没有自记忆远离,可他已经老的让我认不出了。”
她的话语向来犀利,娜仁撇过头,一颗小小的泪珠不可见的滑进衣领,“我倒宁愿他们老得不成样子。”
“死未必是了,了未必是死。你和我都不用过多悲哀,迟早天上见。”婆婆牵着老马,慢慢走回去。
怎能不悲哀,那是她真心爱护的人。
娜仁任由冷风吹过自己,等心中平静,方打断了三人孩子气的比试,“不要贪玩忘了准备狩猎的东西,把你们的刀剑都磨的锋利些。”
此前舒伦和部落里的其他猎人勘探好了地形,此地也正是狼群老巢。老狼王狡猾近妖,每次发现猎人的踪迹,总要带领族群离开,寻找另一块合适的栖身之所,这次的机会来之不易。
舒伦等人勒住兴奋的马儿,娜仁亲自为他们整理了行装,“在座皆是我部好儿郎,一定能捉到那些畜生。”
洪珠一拍胸脯,“族长,我一定给你带回最好的狼皮。”
“好,都去吧。”娜仁一说,众人皆冲了出去,几十匹好马相互比赛,尘土飞扬,蔚为壮观。
冯云景看到了,也有些跃跃欲试。娜仁对她说道,“他们这是去赶狼,你同我一齐去包围圈看看。”
她这话正中冯云景下怀。
一时间除了风声再无其他声音,接着一声狼啸打破了寂静,原来那帮畜生也知道自己的死期将近。故意纠集起来,想要集众狼之力一举冲散骑队。
可舒伦等人怎会给与他们这个机会,不消一会儿,猎场上很快出现了许多狼四窜而逃,一旦靠近,守卫的士兵便会围上前,用刀搠死。
每当一头狼被杀死,娜仁总会抚掌赞叹,“好!”
冯云景则观察着猎场里的情况,果然,舒伦的身影很快出现,与他一起的还有洪珠。二人追赶着一头异常大的狼,想来那就是狼王了。
狼王出现,娜仁的眼睛亦是紧紧锁着。
舒伦搭箭,一发被狼王躲开,他又是一发,射中了狼王的后脚。这狼王凶悍异常,居然不管不顾,直直向前奔跑。
“舒伦,你往左抄,我来!”洪珠大声喊道,她亦是一发,可惜也是差些。
两人一马追逐那头巨狼,驰骋而来。娜仁坐在马上,做好准备,顺便对她道:“拿出你最趁手的家伙,可不是闹着玩”
冯云景心头微震,无数个人组成前面的队伍,仿佛一道盾牌,护卫着娜仁。
四面八方窜来许多头巨狼,保护狼王,让它能够直冲娜仁。血红的眼睛里充满了仇恨,它似乎知道娜仁是这群人的头领,一定要解决她。
巨狼转眼到了身前,冯云景拔出舒伦的佩刀,劈在狼首,狼王受惊,身体向前翻跃,一尾巴打中了冯云景。
她被这一击打下了马,血盆大口朝她咬来。娜仁赶紧用自己的刀横贯阻拦,冯云景才得以逃脱。
一人一狼拼命搏杀,娜仁一刀砍去,巨狼狡猾跳开,“畜生,看来你没有忘记你的母亲那颗眼睛是我拿走的。”
她和巨狼互相僵持,巨狼仿佛听懂了娜仁的话,擡头凄厉地嚎叫,不知何时,另一头狼绕到了她们身后。
那是一只上了年纪的老狼,右眼一道深深的疤痕,左眼则死死盯着她们。冯云景与娜仁互相依靠,她率先动手,瞧准了老狼的喉咙。
刺啦,刀锋没入一半。老狼吃痛,弯钩似的爪子抓来,顷刻便能刮下一层肉皮,冯云景避开爪风,补了一脚,将刀身全部捅入,抓起弓箭,射中了它的另一只眼睛。
娜仁这边的情况则要糟糕些,几次被巨狼抓到了手臂,留下深深的血痕。巨狼扑倒了她,冯云景立刻过来援助。
狼嘴终究没有咬到实处,但娜仁的项链被叼走了。巨狼似乎知道这个项链是用它至亲的牙齿做成,带着它仓皇逃窜。
事发突然,冯云景心有余悸,扶起娜仁,娜仁捂着手臂,“它越来越聪明了,我的链子也让它夺走。”
这条项链,乃是娜仁的亡夫留给她唯一的纪念。丢掉该多幺可惜,如今那头狼伤势深重,想必逃不了多远。冯云景于是道:“我取回来。”
说完,她骑上另一匹马,跟上了狂奔的巨狼。舒伦和洪珠也赶了过来,看到娜仁的伤势,二人具十分担忧,洪珠搀扶着她,担忧道:“老师,怎幺会这样。”
娜仁则摇摇头,“你们快去帮那个汉人小姑娘,她胆子太大了。”
舒伦闻言朝远方眺望,果然看见了冯云景的身影,他将母亲托付给洪珠,“阿妈留给你照顾,我们马上回来。”
“你和她都要小心。”娜仁不放心道。
巨狼知道自己命悬一线,始终不曾停下来。朔风寒冽,冯云景只能伏在马背上,一下下挥着马鞭。
不多时,她听到了身后传来声声呼喊,回头一看,居然是舒伦。
他从未如此焦急,面色苍白,不断大喊着:“不要追了,停下!”
可惜声音在北风中模糊不清,巨狼带领他们误入了草原萨满口中的禁地,渺渺白烟从地上升起。
巨狼速度放缓,似乎在观察地面的情况。见此情形,冯云景也勒住缰绳,马儿似乎也知道了此地诡异,无论冯云景如何挥鞭,不愿向前。
无奈,冯云景只得放弃骑马,下马步行。舒伦随后赶到,抓住了她的手,“方才你没听见,不要再往前面去了。”
“可族长的链子还在那狼嘴里。”
巨狼见状猛地扑向二人,冯云景和舒伦各自后退,巨狼则一头栽进软烂的泥土中。
黏腻的泥巴很快吞没了它的大半身躯,那条项链随之掉落,在起起伏伏的地壳躺平。冯云景见此,顾不上别的,一脚踩上了湿软的泥土。
仿佛有万钧之力拖着她不断往下掉,她往前一抓,项链牢牢抓在手中。舒伦望见她陷入地热,当即取来套马所用的套绳,一头系在马身,另一头则抛在冯云景边上。
“快抓住!”舒伦吼了一句。
那头巨狼也发现了冯云景,挣扎庞大的身躯,想要咬住她。冯云景艰难把自己向后仰,差差躲开了满口的利牙,一阵阵腥气传来。
可这也让她的身体陷的更深了,湿润的泥土堆积到了她的腰。刻不容缓,她将项链藏入怀中,抓住绳子,在自己的手腕来回绕圈。
轻轻扯了扯,告诉舒伦可以开始。
他驱赶着马儿向后走,一手操控绳索的方位,不至于打结。“放松,千万不要用力。”
因为这些力气只会被无数的软泥卸走,适得其反。
冯云景答应一声,任凭舒伦那头的力量拖着自己。两头力量对抗,她感觉自己的手似要被扯成两段,麻绳磨得手腕通红。
“驾,往前!往前啊!”舒伦用力鞭打马儿,马儿一声嘶鸣,往前直冲,终于,冯云景浑身一轻,整个人脱离了这片奇怪的土地。
没了泥巴的吸附,冯云景瞬时让他们拖远,刚想躺在地上缓口气,心焦担忧的舒伦一把抱住了她。
“可有咬到哪里?”他来回逡巡冯云景的身躯,没有看到外伤,方才放下一点心,手掌贴着她的脸庞。
“你可真是,胆子太大了。”舒伦劫后余生庆幸感慨,“如果你再往里面些,长生天也帮不了我们。”
巨狼的哀鸣一声声传入二人耳中,冯云景才发现,因为过度挣扎,软泥已经埋到了狼的背,只剩半个头还露在外面。
她也难得升起后怕,舒伦掌心的温暖让她想起一件正事。
“给,总算没丢。”冯云景从怀中拿出娜仁的项链,小心放到舒伦手心,“毕竟是你父亲的遗物。”
舒伦看着那条项链,眨了眨眼,“原来你就是为了这个吗?”
冯云景点点头,“族长和我讲过这条项链的来历,似乎承载了你们很多感情和回忆。”她有许多不舍得抛弃的老物件,自然比他人更体会这种情感。
另一只手也叠了上来,舒伦看了许久,项链收进腰带里,“我不知道如何感谢你。”舒伦道,“难道神旨真的如此。”
冯云景浑身都是泥巴,又沉又重,刚想站起来,又让舒伦拉回去。这次,他抱得很紧,“下次不要那幺莽撞了。”
冯云景靠着男子宽厚的胸口,有些不知所措,干巴巴回答:“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