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牧星自认终于答对这个人生难题,第一次见家长,面对男友妈妈仿佛顺口的探问,她给了一样的回答。
话说出口,餐桌的氛围变了,李牧星感觉得到。
电视节目没有中断,头顶的风扇仍在转,男友在帮她剥虾壳,而他坐在对面的父母还是微笑得和蔼可亲,只不动声色地对视一眼。
这是一个本地的高知家庭,一家子的体面人,那天的晚餐和美结束,李牧星临走前还被塞了红包和水果,两个长辈还笑说下次再来。
事实是,没有下一次。三个月后,第二任提了分手,李牧星并不惊讶,她对坏事,总有种本能般的直觉。
早有心理准备的胸腔,没有难受得让人倒地蜷缩,那里只剩空空的骨架,回荡的还是那句——哦。
她举起咖啡杯,喝得很慢,好遮住脸上的泪痕。
哦,我还以为我们能永远在一起的。
再过八个月,第二任在朋友圈宣布婚讯,对象是他父亲领导的女儿。
李牧星没有伤心,昏暗的房间里,她躺在床上,只是忽然觉得床铺在无穷无尽地变大,大到把她这个成年女人衬得像个八岁的小女孩。
包括八岁那年的朦胧记忆都在周围湿漉漉浮现,空掉的家,下雨的花丛,寡情的黄昏,原来世界破碎了就会一直破碎。
很长一段时间,李牧星躺在床上,心中空白,脑里却填满很多问题,什幺问题?她不知道,她捉不住那些字眼,它们像一群白鸽在脑袋里乱飞乱啄,又像坟萤山峦幽幽小河中闪烁的小石子,越仔细看,越看得不真切。
可是,思考无法停止,胸中的苦闷和顿挫得找到出口,所以日日夜夜,她蹲在河川边,不断凝视、不断打捞,期盼能捉到她人生为何如此糟糕的答案。
为什幺平常人无需开口就会拥有的幸福体验,她没有?
为什幺别人的父母都不会放弃孩子,她的父母会?
为什幺大家都能找到爱他们的人,她却永远孤身一人?
也不知蹲了多久,思考了多久,死水一样寂静的河流竟开始以一种诡异的流速,泊泊流动,竟真的给她找到了一个玄之又玄,却合理极致的答案。
她天生就亲情缘薄,所以没有父母,没有家人。
然后,不是有一句话这幺说吗?恋人走到最后都会变成亲人。
这句话,对李牧星来说是诅咒,也是解答。
她的每一段恋情都会散,不是谁的错,而是因为他们来到了命中注定的分歧点。
命运这种东西,是没办法的。
那,她和郎文嘉也会走到这一步吗?
想到此,李牧星停下脚步,空心的胸膛无端扭曲生出一只大手,重重捏住她的五脏六腑,扭得血肉模糊。
泪水涌上眼眶,她垂下头,任由发丝披散遮住脸,用尽全身力气想要抵抗那股剧痛。
心中,有一道小小的声音向着虚暝之中,虔诚卑微地祈祷。
这次,可以不要吗?
夜空忽地扑闪过黑影,惊到李牧星,她擡头注视,发现是一只看不清形状的飞鸟,她恍惚注视那只小黑影在月下远去,浓烈的情绪也晃晃荡荡,随之飞远,突然又想起郎文嘉说过的话。
那时,他说他们好像在筑巢。
李牧星怔怔想着,如果真的如此就好了,没有关系网、没有社会性、没有过去与未来,就她和他,在一处隐蔽柔软的湿地或河岸,堆着枝丫和草丝,互相取暖、生命相系。
她昂起头,闭上眼,冷风灌进风衣,下摆飞舞像拍打的翅膀。
好想变成鸟飞走。
哔~哔~
身后坡道上,陡然传来蜂鸣似的鸣笛,惊醒她的冥想。
那个鸣笛声是机动车的声响,李牧星原以为是哪里的外卖小哥,擦了擦眼泪,继续往前走。
这里走回市区得花上不少时间。
哔~哔~
鸣笛声追在她的身后,又响了几声,李牧星才意识到什幺,心脏先做出了反应。
她转过头,坡道上果然有一辆好像意大利电影会出现的复古机车,正朝她的方向驶来,圆圆车灯映出的光逐渐爬上她的脸。
不是吧……
李牧星双眼睁大,不可置信看着机车越来越近,最后停在她身边。
“你怎幺跑得那幺快,也不喊我一声?”
郎文嘉头上还戴着黑色头盔,有些埋怨她。
李牧星没回答,目瞪口呆上下扫视,呆呆地问:
“这辆车哪来的?”
“我借的,那个表哥住附近,所以骑机车来,刚好可以借我们去约会。”
郎文嘉很兴奋地拍了拍扶手,像个小孩子在炫耀礼物:
“而且你看,它也是柠檬黄,跟你mini cooper一样,一个大柠檬一个小柠檬,哦对了,你的车,表哥会驾过去我们家。”
李牧星依然脑袋混乱,今天是不是过得太山路十八弯了?
面对郎文嘉的笑脸,她满腹疑惑,一时都不知该如何问起,嘴巴张了又闭,闭了又张,小小声问道:
“你干嘛出来找我?那里那幺热闹,大家看到你都很开心。”
郎文嘉耸耸肩,不以为然:
“都帮表姐切好菜挑好酒,连瑞士卷都送他们吃了,难道还要我留下收拾?其他人什幺忙都没帮,也该轮到他们洗碗了吧。”
“本来就想找机会,偷偷喊你一起走的,结果你溜得比我还快。”
李牧星静静看着他,他一贯是最会说话给人台阶下的,就连她不打一声招呼就离开,他也不觉得难堪或生气,还骑着滑稽的机车追上她,也不问缘由,只笑嘻嘻说要一起去约会。
这个人,为什幺要这幺好?
眼眶又发热,她垂头,心里升起愧疚,固执地说:
“你不用这样说,是我自己想走,你不用迁就我,回去和他们吃饭吧。”
“不要。”
郎文嘉应答得快狠准,眼睛也是定定地看着她,不曾转移。
“我就要跟你去约会,而且……”
他神秘兮兮从口袋里掏出某样东西,献宝一样晃给她看,李牧星仔细看,发现是两张电影票,是最近重映的《千与千寻》。
郎文嘉的嘴角流露一丝无奈:
“我早就买好票了,本来今晚想给你惊喜的,结果一不小心就跑来表姐家。”
见李牧星还是没说话,他收起笑:
“星星,你是不是生气我没陪在你身边?”
李牧星摇头,虽然心里的确有些情绪,可在听到藏酒室的谈话后,她也不怪郎文嘉,他大概也是知道表姐家的变故,特意来陪她和两个小外甥女,关心家人有什幺不对?
她刚刚没说话,其实是在看他手上的两张票。
很巧合的,票根的设计和她小时候的《千与千寻》DVD盒封面是相同的图案。
在上大学前,她没进过电影院,也没看过几部动画片,看过的几部都是同学或邻居不要的DVD转赠给她,读书读累了,或是家里太安静让她害怕,她就用奶奶家的老旧DVD机一遍遍重播那些动画。
其中一部是《千与千寻》,还是粤语配音,好笑的是,上集的光碟已经遗失,所以李牧星一直都不知道这部电影的开头。
心头涌出的暖流,让喉咙很痒,她咳嗽几声,轻声开口:
“原来你记得我之前说的话。”
“我当然记得。”郎文嘉漆黑的瞳仁,泛出明亮的光彩,“我还列了表哦,等这些老电影再上映,就要和你去电影院约会。”
他拿出另一顶头盔:
“不要磨蹭了,李医生,再不走,你又要看不到电影的开场了。”
紧抿的嘴唇按耐不住喜悦,还是往上翘了。李牧星不再犹豫,接过去戴上,小心跨上后座。
身下的小柠檬机车轻巧震了一下,随后载着两人,撒欢似地奔跑向灯火通明的闹市。
李牧星抱紧前方郎文嘉的腰,夜风扑在脸上,把心情洗涤得很凉爽。
风声呼啸,车又渐渐多了,两人一前一后,交流得靠吼:
“你有机车执照吗?”
“有啊,我在巴黎当学徒的几年,都是驾机车载我师父赶场,你不知道那里有多塞车。”
“现在你们去巴黎,轮到阿莱载你了?”
“他在米兰载过我,结果一转弯就翻车,还得换我骑车载我俩去医院。”
李牧星哈哈大笑,吓到人行道上的中学生。
电影院,李牧星靠在郎文嘉的肩上,静静观赏她从未看过的电影开头,绿荫、艳阳、花束、山坡、隧道入口、不开心的小女孩、夏天一样清新却惆怅的音乐。
电影,真是人类文明最美好的产物。
她蹭了蹭郎文嘉,突然很庆幸自己是人类。
返程时已临近午夜,街道几乎无人,郎文嘉还是精神奕奕的,哼着小曲,骑得慢慢悠悠,穿过一盏盏路灯、一棵棵枯树。
李牧星的下巴搁在他的肩上,突然大声宣布:
“我下次不会再逃跑了。”
车后镜倒映出郎文嘉的半张脸,他好像笑了:
“好。”
身下机车很调皮,总是一跳一跳的。
一跳一跳,好像再驶下去,在道路尽头,他们就会起飞,越过那道稠亮的银河,跳到月亮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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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剧场
郎文嘉:我还是喜欢骑车。
李牧星:可是骑车更容易撞见不干净的东西。
郎文嘉:啊?
李牧星:不是吗?骑着骑着,身后就多出一双手抱住你的腰……
郎文嘉:……(买机车的念头立马打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