怜悯

车内氛围简直怪异到了极点,司机老蒋透过后视镜看去,后座二人分别靠窗,神态迥异不同,少爷望向窗外,神情忧郁,配上他那身伤,看起来实在糟糕极了。而小姐呢,眉头紧锁,气得双颊鼓起,整个身体都竭力靠向车门那侧,生怕与旁边人挨上。

老蒋犹豫再三,心想不开口不行了,问道:“少爷、二小姐,我们是要去哪?”

他们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竟没有一人发现窗外同样的景色已经路过了两回。

“去学校。”

冯清清张嘴准备说不,一听是自己心中答案,哼了一声,嘲讽道:“去学校也不怕把人吓死。”惊慌和恐惧褪去,怒火悄然滋生,被拽疼的手臂时刻提醒她陆谨阳刚刚的暴行,冯清清突然侧过身子,脚尖用力踢了陆谨阳小腿一下,“这是还你的。”

陆谨阳沉默地转过头,凝视她。一双黏腻得如同蛇信子滑过肌肤的视线,缠绕上来,冯清清厌恶擡手挡住眼睛,呵斥:“不许看我。”

少女嗓音尖锐,透着骄横,一路驶来,陆谨阳只是沉默地受着,从未反驳。司机老蒋擡了擡眼皮,触及到陆谨阳仍在冒血的额头,心有偏颇道:“小姐,少爷头上还有伤呢。”

冯清清脸皮登时涨红起来,往日与陆谨阳的争执从未闹到明面上,现在一时控制不住,让别人看来都成了她的错了。

她埋怨的目光带着嗔怪,恨极了的眼神也被她使成了撒娇。陆谨阳灵魂游离在外,像第三者,冷漠地从上空注视着冯清清忿忿不平地贴过来,攥着他肩膀的手悄悄使劲,刚刚吃了瘪,肯定是要从别的地方找回来的。

双唇呵气如兰,却是在咬牙切齿地控告他,“我已经离开了,你还想怎幺样?”

喉咙像被一根鱼骨头卡住,喘气都生疼,疼痛将他拖拽回身体,额头沁出冷汗,“我不想怎幺样。”

她耐住性子,好声好气和人说话,结果对方压根不是人。冯清清气笑出声,低声骂道:“你是真贱。”

又贱又坏。冯清清在心里骂得陆谨阳狗血淋头,跪地求饶。

二十分钟后,车停在学校门口。冯清清抱着手臂打算看好戏,她不信陆谨阳真敢顶着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出现在人前。

事实证明,她真小瞧人家了,准确的说,小瞧陆谨阳的脸皮了。

除了开车门时踉跄了下,最终稳稳当当地绕到了她的车窗前,两人隔窗对视,仿佛在比谁能耗得过谁。

冯清清掏出耳机听音乐,余光中老蒋上前劝被陆谨阳拂开,转头老蒋就敲起冯清清面前的车窗。

冯清清可以无视陆谨阳,却不能无缘无故对老蒋耍小性子,不情不愿地降下车窗,不等老蒋开口,她对陆谨阳招了招手,唤道:“你靠过来点。”

清晨的阳光已经烈到如此地步了吗,陆谨阳脚底有些虚浮,慢慢上前,他扶住车身不让自己摇晃,弯腰盯着冯清清,努力不让自己发出呻吟。

冯清清擡手揪住陆谨阳的耳朵,小声且恶毒地说:“被人看见还以为你受多大刺激了,快回去吧,别再给陆家丢脸了。”松开手时嫌弃地在他衣服上碾了碾手指,收回时掏出纸巾又擦了擦,自始至终冯清清始终微笑地看着陆谨阳,让人挑不出错。

这回他总该暴跳如雷,或者拂袖而去了。

冯清清握着门把,打算等陆谨阳离开再推车门,可他就是不走,眼皮耷拉下来,气若游丝地对她说:“我想看看你住的地方。”

冯清清竖起眉毛,简直给脸不要脸,真想一脚踹开他。良久,冯清清再不下车老蒋就要上车来劝了,不得不推开车门,打开后备箱取出行李放在推车上。

冯清清拂开陆谨阳探过来的手,客气地对老蒋说:“蒋叔,麻烦您帮我推到宿舍。”

“少爷我来吧,您现在不适合出力气。”司机老蒋试探地看向陆谨阳,从冯清清手中接过推车。

沉默,还是沉默。

从校门口到宿舍楼的路简直比去西天取经还要漫长,更让人难以忍受的是,路人时不时投来的探究视线。

冯清清回头瞅了瞅落后几步的陆谨阳,脸色苍白,无精打采,血迹干涸在脸上,像被人一枪崩了脑袋。

她迎着光,对自己哧哧地笑。无由来的,陆谨阳也弯了弯唇,冯清清见了鬼似的即刻扭回头。

宿舍门口,老蒋将行李一件一件搬进一楼大厅,冯清清和陆谨阳被宿管阿姨拦在道闸外。

阿姨义正言辞地说:“我们这里是女生宿舍,男生不能进。”说着,上下打量陆谨阳两眼,“更别提是像你这样衣冠不整的男生了。”

冯清清不吭声,笑眯眯地等着阿姨多损陆谨阳两句。

陆谨阳一言不发地从口袋掏出皮夹,取出一小叠现金,递出去前先解释了几句:“我是她哥哥,不是那些不三不四的人。你看身后这幺多行李,她一个人恐怕收拾不过来,我进去是想帮帮她,您不放心可以在门口守着,我绝对只待在我妹妹的房间。最后,对于这副模样,我也很惭愧,请您多包涵。”他将现金卷起,塞向阿姨掌心。

阿姨愣了,反应过来,推阻道:“你这是做什幺,拿回去拿回去。”

陆谨阳继续微笑,即使顶着狼狈不堪的行头,一举一动间仍能显出贵气,他回头看了老蒋一眼,老蒋接过钱,凑近与宿管阿姨小声耳语几句。

道闸无人看管,两人顺利进来。

冯清清轻蔑地哼了一声,陆谨阳握住推车,下意识向前走,竟一步不动,咬紧牙关,脖底冒起青筋,车轱辘才勉强滚动起来。

‘没良心’的甩手掌柜站在102门前,催促:“不是想看吗,动作快点呀。”

只不过走了几步路,就出了一身冷汗。陆谨阳顾不上许多,擡眼望去,狭小的方块房间,只能称得上简洁。没有舒适的床垫、高大的衣柜,甚至没有沙发,只有一把黄色的破木椅。吃饭,看书,写作业也只能用那一张老旧得像在四条腿搭了一块板的木桌。

他闭了闭眼,再睁开眼时,万分诚恳道:“跟我回去,你不能住在这。”

冯清清白了他一眼,主动从推车上拎下行李箱,被无视的陆谨阳按住她的手,低声重复,“别置气了,跟我回去。”

冯清清不耐烦地深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吐出,面无表情地说:“现在这样不正如你所愿吗?你还要怎样?”

又来了,如我所愿,如我所愿。陆谨阳将冯清清扯进屋内,反手锁门,暴喝道:“你根本就不懂,没人逼你离开,更不可能是我!”

冯清清甩开他的手,后退两步,鄙夷道:“少假惺惺了。”她最看不惯的就是陆谨阳这副为你好的清高模样,像一尊手持莲花的玉佛,见到便要人叩首。实际上与人最疏离的便是他,唯我独尊,压根不会尊重他人的想法,只希望人们都遵从他的命令办事。

冯清清敛下眼睫,作出不想搭理他的样子,“这儿容不下您这尊大佛,请您从哪来回哪去。”

喉间一股腥甜上涌,陆谨阳靠在门上,胸膛起伏不停,嘶哑道:“你为什幺总要误解我的话,你分明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就差对你摇尾乞怜,可你总视而不见。陆谨阳背在身后的手,攥紧门把,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这恰恰说明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我不懂也不想懂你要表达什幺,请你以后也别再对我说,行吗?我不想听,也没工夫听……唔——”冯清清惊恐地瞪大双眼,陆谨阳猛地上前一步,用尽全力捂住她的嘴,左顾右盼就是不肯对上她的双眼。

“你不肯回去,是谈恋爱了?”忽地,他像是给自己寻到了一个既痛苦又可以短暂慰藉的借口,沉声道:“你真谈了?和谁?”

疯了,这人绝对疯了。话题怎幺会跳转到恋爱上,冯清清不可置信伸手推开他,比往常都要轻松地,一把将他推开了。

陆谨阳踉跄着后退,后腰撞在桌角,痛得闷哼出声,擡眸瞥向冯清清,执着道:“到底是谁?”

双眸瞥过来的瞬间,冯清清捕捉到那抹水光,心虚地摸了摸鼻子,刚刚撞那一下这幺疼吗?

“你别猜了,就算有我也不会告诉你的。”冯清清转身回去打算开门。身后的人锲而不舍地跟上来,冯清清甩开他的手,怒目而视,“你能不能别烦了?”

陆谨阳艰涩出声,“是邹沅吗?”强撑的身体似乎已经快到极限,手脚冰冷、发麻,额头、后背源源不断地冒着冷汗,这种身体状况下,心中忐忑更是扩大了数倍。

“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

第一个字一出,陆谨阳再也承受不住喉间的压迫,弓着腰大步奔向卫生间。

冯清清被吓了一跳,推开卫生间的门,看着跪倒在地,对着马桶干呕的陆谨阳,两臂撑起,不知何时湿透的衬衫再次黏在身上,上面沾染着从内而外渗出的血渍,隐约可见抽打的伤痕。

冯清清当下心情复杂,一时分不清是怜悯多些,畅快多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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