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穴蚁何逃 安有华簪

无际血涯内外的战况,结束得比想像中要快。

在薛百螣的指挥之下,天龙卫以藤牌严守、阵中诸人使长兵重兵殴击头颅的策略奏效,发狂的鬼面武士们纵使无视伤损痛楚,舍生忘死地撕咬扑抓,所能造成的伤害却迅速受到控制,渐渐无法威胁七玄盟;受阻于藤牌阵的结果,反倒彼此间攻击起来,又不能权衡利害、及时收手,无形中加快了被扫荡的速度。

庄内婢仆的身体素质远不如武者,虽有屋墙檐荫等以为掩护,但狂化后再无半点清明,也无谓运用与否。

经历过庄外的震撼教育,七玄盟众人算摸清了这帮疯狗的习性,猝然遇袭的几率急遽降低,几无伤损。

正欲扫荡一空,冷不防爆瓜之声此起彼落,狂化的鬼面侍女们纷纷炸去半颗头颅,直挺挺地倒地抽搐,眨眼间便一动也不动,却是聂二终于理清了古阵的运行规则,逆转阵图,使蛊虫爆体而亡,一波带走了宿主。

“……没想到效果忒好。”俊美苍白的女装小个子抹去额汗,连一瞥“战果”也显得兴致索然——有得选的话,聂雨色多半想留几个活体测试阵法——忍不住喃喃道。

“这个味儿……也太冲人了罢?”

此非无病呻吟,他是真觉得奇怪。

奇宫术法只在龙庭山左近有着出类拔萃的效果,一直以来都是阳山九脉间不足为外人道的秘密。

出了奇宫,那些在山上无比神奇的阵法符箓,威力不免大打折扣乃至失效,也是肯下死功夫研究术法的派系越来越少的关键原因。

以血骷髅所用的两组阵图,都是靠关键的发动辅具一拄地面,即产生大范围影响,不分远近,一视同仁;旁人或无阵法根柢,无法理解这有多难,却瞒不过行家聂雨色的眼睛。

如非是奉玄圣教的阵法系统异常优秀,远超奇宫,便是此地同龙庭山一般得天独厚,拥有特别适合调动地脉、推行阵图的条件。

这都还没算上血骷髅是不通术法的外行人,透过藏有符箓的枪杆发动,代表此一机制没有对位嵌合的严苛要求,但日常又不致于无意间触动,怎么想都是匪夷所思。

聂雨色不觉得奉玄教的阵法有精妙到难以理解的程度,给他足够的时间,绝对以奉玄教的术法,能干掉教中的术法头人,由此更突显出其他条件的蹊跷。

到底是什么,使奉玄教的阵法在此地能如此有效?

于此聂雨色有个理论,他管那个“其他条件”叫阵法浓度。

古往今来,遍数东洲的术法著述,从未有过这样的说法,最相近的概念应该就是“地脉”,但地脉究竟是地下水脉、可通气的天然岩隙或某种金石矿脉,不曾有清楚描述,宁可夸夸其谈,避重就轻,形容得天花乱坠神而明之,却无实指。

聂雨色的想法很简单:讲不明白,那就是不知道。

地脉一说,不免给人先入为主的印象,自然而然往水脉、气脉或岩脉作联想,万一是地表的某种植物、动物群聚,乃至山川地貌所致呢?

他决定抛弃这种空泛的说法,改以自创的“阵法浓度”指涉驱动阵法的力量根源,自然不是全凭想像,而是源于自身的经验。

他幼年时头一次上龙庭山,便觉空气极湿极厚,光要吸进肺里都费力,恍若溺水。

聂雨色一直以为大家都这样,花了几年才勉强适应;偶尔与师兄弟聊起,始知只有自己有这样的感觉。

他能在龙庭山以外的地方施展阵法,盖因能嗅出与山上窒人的空气近似的那种湿。

那些看似不起眼、甚至毫无道理的地方,往往更能使术法图录奏效,秋霜色因此打趣说他有副能嗅得地脉的狗鼻子。

你才是狗,你全家都是狗!苍白的小个子咬牙腹诽,毕竟不敢真杠上老大,免得被那厮记仇恶整,真个是生不如死。

——老子是狼的孩子,不是狗崽!

他一度以为韩雪色是同类。

远远盯着他那会儿,聂雨色是对他颇有好感的,哪知后来真照了面,又没来由地嫌恶起来,光瞧便觉烦躁——好在这种感觉很快就消失了。

如此强烈的反应,在聂雨色来说是十分稀罕,他始终觉得宫主身上有什么与龙庭山的湿浓空气相类,皆非自然之物,只是他还不知道是什么而已。

无际血涯的阵法浓度没有浓到令他感到窒息,直到蛊虫爆头之后,空气中浮挹着若有似无的潮润,嗅着像腐烂的青苔或癞蛤蟆腥黏斑斓的背部皮肤……当然与龙庭山那苍郁鲜烈的厚重湿气全然不同,感觉上却是性质相近的玩意儿,有些共通的特征。

“阵法浓度”或许比他所想像的更具体,不光只是个代称或假设。

有趣。聂雨色决心在进一步做出结论之前,死赖在庄子里,谁也别想赶走他。

……………………

耿照先众人一步入庄,毫无意外地找到石屋密门,钻出密道后却不见血骷髅二人的踪影。

从地面的血迹、鞋印和马蹄印子,可知不久前曾有一场恶斗。

那以一只轮廓宛然、如自坚硬地面雕出的靴印为中心,龟裂的痕迹四散蔓延开来,直径逾一丈的蛛网状浅坑,直瞧得少年心惊肉跳;便在内力出问题之前,想在这种岩质地上留下同样的陷坑,耿照亦须用上十成真力,效果未必有这么好,非是能轻松办到之事。

问题在于:是谁居高临下轰出这一掌,又是谁不闪不避硬接一记,以致留下这般骇人的印记?

不见尸体血泊,代表此招之后,双方起码是平安离开的,但细数接触过的渔阳高手,石世修、诸葛残锋乃至别王孙皆无此能为,血、木二骷髅更不消说,约莫只有从天痴上人的手底下使将出来,少年才不觉意外。

但天痴若然来此,只怕洪钟般的诗号和豪笑之声早已传遍山前山后,惊飞满山走兽飞禽,无比烜赫。

让这人低调来去,那是绝无可能的,没有个千儿八百的观众鼓掌赞叹他怕是会死。

耿照想起了另一人,但怎么都还缺着一个,究竟是那一方带走了血骷髅和方骸血,则又是要命的问题。

过不多时,薛百螣、漱玉节和媚儿等亦循密道而来,见得靴印地裂无不咋舌,相顾骇然。

众人收拾战场,差不多也用了整整一天,将尸首拖至庄后掩埋妥适,留下百来人驻扎在无际血涯,包括薛老神君及其座下的天龙卫,和以曹无断为首的部分黄岛豪士,差不多各占一半。

剩下的黄岛之人除将死伤运回环跳山,将此间诸事向神君敕使禀报,也带回盟主嘉奖感谢的手谕,其余则以庄子为中心,散至邻近的村镇聚落、水陆要道,留意是否有不寻常的动静,半是放风出警,半是打探消息。

黄岛何神君座下与各岛最不同处,在于三教九流、无所不包,其中多有奇人异士,无论是混迹市井,抑或出没于通都大邑荒僻山村,俱无违和,总能找到合适的人来干活。

耿照总绾外道七玄以来,于帝窟五岛一系,同黑岛漱玉节、白岛薛老神君走得最近,土神岛这厢总觉有些受到冷落,难免不是滋味。

众人多蒙他出手,才能除掉岳贼、解了雷劲贯体之厄,说一句恩同再造,实不为过。

而少年为救忍辱卧底的红岛符神君攻打五绝庄,更在三乘论法大会之上技压群雄,无不令人敬佩,黄岛豪士对他的印象本就不差,有些甚可说是欣赏,颇有意结交,由是更显出受冷落的不是滋味,感觉十分复杂。

也不知是谁起的头,说耿小子与我家神君不仅年纪相近,站在一块儿感觉也挺般配,一边是温柔貌美,一边是英雄了得;又传说盟主十分厌恶漱琼飞,连对漱玉节那骚狐狸也不假辞色,不如众人想像中亲近——

这眼色可多难得啊!

众人忍不住相顾慨叹,大慰老怀。

不惑于骚狐狸的皮相,一眼便看穿其豺狼心性,简直是容相公再世,这都不能说是男人了,是他妈圣人!

流传着流传着,黄岛诸人不约而同地想到了某个可能性,自此便似丈母娘看那啥,越看是越有趣,办起盟里的差使也格外尽心。

反正以后都是一家人了,计较这么仔细做甚?

还不是为了神君?

漱玉节不知风评再度被害,趁黄岛拣了体力活儿干,让潜行都排查方圆十五里内的客驿脚店,连能让人投宿打尖的道观寺庙也不放过,果然找到了陆明矶的藏身处。

耿照亲自上门,对陆明矶坦白身份,直言无隐,赢得陆明矶的信任,被带与贺延玉团聚。

夫妻俩历劫重逢,恍如隔世,相拥流泪、互诉别情自不待言。

末殇和王士魁在漱玉节悉心照料下,接连脱离险境,次第清醒过来。

鬼大夫本不欲与陆明矶夫妇见面,准备悄悄离去,未料打开门来,却见贺延玉站在门外,也不知站了多久,显已料到他会不辞而别,专程等在外头。

最终是王士魁哼哼唧唧醒来,见浑身包如粽子一般,以为自己要死了,又畏潜行都的小姑娘们如猛虎,唯恐再遭无情摧残,心想死前肉体还要饱受淫辱,不禁悲从中来,呼天抢地求爷告奶,闹得不可开交。

末殇又气又好笑,只得留下,但仍不肯见陆明矶,对贺延玉道:“我与你丈夫仇深似海,没甚好见。本欲杀他,一想到他以重残之身,苟活于世,此后不知要吃多少苦头,忽觉解气,这才留他一条狗命。你爱怎么想,不关我事,休来缠夹,免得我改变主意。”之后连贺延玉也不见。

当日救回的,分明还有另一名白衣女子,不知怎的却消失无踪,遍寻不着。

安置其人的厢房前、小院外均留有潜行都把守,遑论遍布庄内外各处要冲的天龙卫与黄岛豪士,决计不能教她大摇大摆走出无际血涯……但偏偏人就是不见了。

事后盘问诸多守卫,试图厘清有何人曾进得院内,接触过那白衣女子,乃至有将人夹带出去的嫌疑者,岂料有的说是鬼王阴宿冥,有的说是蟏祖雪艳青,最离谱的是一名潜行都少女吞吞吐吐说“我轮值时只有宗主离开过”,然而所有被声称目击之人无一接近过小院,遑论审问女子,堪称奇闻。

末殇作证此姝假扮血骷髅与其侧近心腹白如霜,以潜入庄内盗取机密,似乎精通某种不靠易容、纯以模仿言语神态欺人的伪装术,十分高明,但对其来历亦不甚了解,只不过有着逃离无际血涯的共同目标,因而短暂合作过。

耿照想起舒意浓曾向他提过某人,再与密道外的裂坑连系起来,虽满不愿接受这项假设,似也没有更好的解释。

(天霄城的人……来过这里。)

不,更有可能就是他们抢先一步,劫走了血骷髅和方骸血。

那白衣女子应是天霄城“柳叶银镝”四大家将里的卢荻花。

姐姐半炫耀半说笑地提过卢荻花的神技,当时两人正推敲着容嫦嬿换脸的可能性,卢荻花是做为“易容术以外的参照”出现在对话中。

陷坑就更不消说,以墨柳先生之能,一掌打得方骸血陷地成坑毫无困难,地上的血渍便是重创的方骸血所留——耿照虽以“非为邪刀”击溃了他的自信心,但方骸血武功未失,血骷髅并无接墨柳一掌而不呕血身亡的能耐,必是方骸血扛下这雷霆万钧的一击。

此番七玄盟的进攻,事前虽非毫无准备,发动的时机却是因血骷髅掳走耿照而起,未能及时通知阙府;天霄城即使察觉动静,也不及集结人马,赶上连夜开拔、苦苦追逐盟主的七玄盟。

但姐姐的爱马惊涛雪狮子乃万中无一的千里神驹,脚力在二人相识之初,耿照便已见识过,即便运起十成功力急奔,也难以追上放开四蹄的雪狮子。

从树下的两骑蹄印来了又去可知,必是舒意浓与墨柳先生相偕而至,以阙二爷的财力,府中再匀出一头千里名驹怕亦不难;凭一人之力便能护卫少主周全,舍墨柳其谁?

至于天霄城众人是既知无际血涯的所在,却刻意隐瞒,抑或透过监视七玄盟动向,乃至暗中追查血骷髅势力而得,耿照宁可相信是后者。

除了不愿姐姐对自己有所隐瞒的私情,从卢荻花独自潜入无际血涯、几乎失手被俘来看,也像是仓促而行的结果,因而缺乏稳妥的撤离计划,不得不随机应变,险象环生。

天霄城与七玄盟在血骷髅一事上,其实是立场冲突的,双方各派探子秘密盯住对方的行动,甚至互相争夺打下无际血涯的主导权,并非难以想像之事,毋宁说是耿照与舒意浓的关系延缓了此一矛盾的爆发,但毕竟不能全免,始终都要面对。

即使血骷髅的真身是容嫦嬿,也无法抹煞她过往与天霄城的关联,况且女郎有张与舒意浓之母一模一样、渔阳三郡内识者众多的脸,便说她是诈死的姚雨霏,天霄城怕都不易自辩。

对天霄城来说最好的处置,便是悄悄杀了容嫦嬿,毁尸灭迹,如此舒意浓曾为奉玄教所驱策的痛脚,方能掩盖于人所不知处。

但对七玄来说,血骷髅在渔阳武林之前公开认罪,承认冒了七玄众人之名干下大案,却是无法退让的底线。

七玄不是不能杀人,也不怕在渔阳开杀,然而没做的事绝不能认;耿照寄望于如梦飞还令能为舒意浓逼退反天霄城阵营,用以交换容嫦嬿公开伏法,奈何无法分身于不应庐、阙府两头,还来不及与姐姐、墨柳先生细细商量,被迫提前发起了攻打无际血涯的行动。

少年苦思一夜,平明前召集七玄众头人,决定以护送陆明矶夫妇为由,前往钟阜阙府一叙,正式以七玄盟主的身份,拜会天霄城少城主。

“眼下城内不知有多少只眼睛,正盯着朱雀航金风巷,”曹无断沉吟道:“本盟如此招摇,形同昭告天下,七玄已入渔阳;敌众我寡,岂非成为众矢之的?”

薛百螣也摇头。

“我不是为天霄城说话。但之前本盟隐密行事,正为了避免天霄城坐实通敌的罪名,平白授人以柄。这会儿大摇大摆地入城递帖,舒家小娘皮怕要与盟主翻脸。”

阴宿冥没好气道:“翻脸就翻脸!翻脸又怎地?薛百螣,你这是胳膊肘往外弯了啊!她给了你什么好处?”薛百螣这些时日算是摸清了这只红醋坛子,懒与女郎缠夹,抱臂抚颔,蹙眉长考。

他知耿照有着超龄的沉稳智谋,行事尤其谨慎,不会无端高调,只是不明白此时此刻特意这样做的理由。

漱玉节淡淡一笑,击掌道:“妾身料盟主之意,是要让天霄城选边,要嘛与七玄勾结,要嘛献出血骷髅祭旗,还本盟一个清白名声,如此七玄盟便非渔阳武林的公敌,而是天霄城的盟友强助。此消彼长,相信聪明人的选择不难。”众人无不露出恍然之色。

耿照点头道:“虽是如此,正如老神君所说,也不能大摇大摆进出,要是先传出天霄城与本盟勾串的风声,那也不必选边站了。人用不着多,我想请薛老神君、漱宗主以及蟏祖陪我走一趟。”

薛百螣在渔阳威名素着,无论黑白两道,都敬这位耿直刚硬、行事磊落的老神君,等闲不被视为邪派人物,且近十几二十年来,薛百螣极罕在公开场合露面,各路探子未必识得这位灰髻麻袍、貌不惊人的小老头儿,既能对天霄城施压,又不致立时便走到图穷匕现的那一步,尚有转圜的余地。

挑选漱玉节和雪艳青随行,也是同样的道理:

漱玉节多以“乌夫人”的身份现身人前,穿上贵妇人的华服,戴上面纱,恁谁也想不到这位雍容优雅的美妇,会是昔年威震三郡、杀人不眨眼的“剑脊乌梢”;而雪艳青只消换下那身裸出大片雪肌的异域金甲,改着寻常武服、甚或是女装前往阙府,也不致令人联想到天罗香的武魁。

玉面蟏祖尽管身形出挑,但渔阳最不缺的便是玉腿修长、身量不逊男人的高大女子,雪艳青可以随意行走于大街之上,毋须担心引人注目。

媚儿原也有这样的效果,耿照只担心她一见姐姐又要闹,抑或出言不逊,惹动两家龃龉,反倒不妙,好说歹说让她留了下来。

商议停当,四人轻装简从,带陆明矶夫妇、末殇与王士魁等分坐几辆大车,前往钟阜城,赶在车队进城之前,遣潜行都快马先行,通知阙府盟主将至,并已救出金罗汉夫妇,送交天霄城照管。

据说阙二爷闻讯并无喜色,府内气氛低迷,大堂的酸枣枝椅上坐着几人,前往报信的潜行都少女,特意挑了并未执行过监控阙府的,以免被相关人等认出,无法辨别堂上都有什么人,只说不像宾客,倒似彻夜未眠,所有人无不面露倦意。

车队停在阙府侧门外,为防惊动眼线,阙入松并未出迎,只在堂前等候,一块儿的还有阙夫人、乐鸣锋以及卢荻花。

耿照听闻卢荻花之名,刻意多看一眼,却觉十分眼生,记忆中并不曾见。

然而他确实救过那名白衣女子,此姝若非冒名,其技堪称出神入化,丝毫不逊殷横野那使人记不住面孔的奇异能为。

双方互通姓名,礼尚往来推让一阵,入堂分了宾主位坐定,才发现堂中已有两人,其一坐着轮椅,竟是石世修;挨着他坐的美人娇腴温婉,气质出众,自是其女石欣尘。

“赵阿根,你不简单哪。”石世修瞅着他一径冷笑,阴阳怪气的口吻听着虽不怀好意,倒不像真生气了的样子,讥讽促狭远大于恼怒,但毕竟还是有些着恼的。

“‘麟童’梅少昆已经够过分了,没想居然是个祸世的小魔头。舒家丫头是给你糟蹋了,不得不委身侍魔,与七玄外道同流合污么?”

薛百螣与雪艳青面色微变,耿照却略一横臂,示意无妨,对着白衣秀士长揖到地,恭恭敬敬道:“山主见谅,晚辈不是有意欺瞒。况且山主早已知悉,只是不说破而已;既承山主之情,岂能自讨无趣?”口气虽客客气气,内容却不怎么正经。

石世修怪笑:“你怎知我早已知晓?”

耿照道:“晚辈原本不知,但诸葛前辈若能猜着,自瞒不过山主。”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神情极是古怪,蓦地噗哧一声,相视大笑。

阙入松暗暗纳罕。

石世修性情古怪,他多年来小心奉承,锐意结交,最终也只落得牧风被驱逐下山,从此自师门除名;虽是那小子自己作,然而知子莫若父,阙二爷并不信儿子能做出多出格的事,只是被石世修逮住借口,借题发挥。

看作玉京的天潢贵胄给本地暴发户个下马威,事情便简单得多。

赵阿根小小年纪,怎能与这厮如此投契?

石欣尘见二爷面色不好看,低声轻唤:“……爹!”石世修哼道:“爹什么?他儿子又不是我弄丢的,怎地我便笑不得?”

耿照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难掩错愕:“阙兄……二公子昨夜没回来么?”

阙入松摇摇头。“我已派人四出找寻,希望有好消息。”

石世修瞥他一眼,又冲耿照嗤笑道:“千万别告诉我,咱们千辛万苦搥打的那枚真令,你让阙牧风那浑小子带在身上。你武功便未胜他十倍,三五倍总是有的,何苦让他扛这个扛不起的责任?”见耿照无言以对,嘲色益浓:

“你还打了枚假令不是?给他呀,搁着过年么?还是他又自告奋勇锐意承担,然后照例捅了篓子?”

“……爹!”石欣尘忍不住插口。

“牧风是佻脱了些,做事还是稳妥的。身怀重宝,受人觊觎,以有心算无心,不知使了什么阴谋诡计,怎能说是他的错?”

阙府众人等了一整夜没见阙牧风回来,派人四出寻找,其中就有去了舟山打探的。

阙牧风已非当年毛躁飞扬的少年,不过一夜未归,其父便急着找人,石欣尘尚未反应过来,石世修已猜到是如梦飞还令之故。

此令他好歹也出了一半气力,想到居然被浑小子阙牧风搞丢,石世修气不打一处来,让女儿备了车马直奔阙府。

他自与天痴摊牌后,再无对二病掩饰内力全失之事的顾虑,诸葛残锋更似有回护之意,天痴投鼠忌器,找麻烦的可能性不高;无惧天痴,还有哪不能去?

说是来兴师问罪,其实更像看戏,专看天霄城众人失却此令,该有多苦恼。

阙入松有三个儿子不说,连阙牧风这头驽马都能迷途知返,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石世修最讨厌这种阖家美满的王八蛋了,决计不肯错过亲睹他们痛苦低回的机会。

只是阙入松既不能直承有此令存在,石世修也不好说“我知道你们着急啥”,双方就这么云遮雾罩地打着哑谜、互猜动机,阙入松始终赶不走他。

直到七玄盟派人来传讯,始知早已在布衣名侯的预料之中。

石世修听女儿替阙牧风说话,怪眼一翻,咄咄逼人。

“人是在妓院丢的,得多稳妥才干得出?”石欣尘还待温言劝解,见父亲脸色沉落,眸光十分不善,只得硬生生咽回腹中。

阙入松听着他对儿子的尖刻嘲讽,面上不见喜怒,耿照正对二爷的忍气功夫感到佩服,叠至的通报声里,少城主已来到堂前。

除石世修外,众人尽皆起身,耿照见她背着初阳袅娜行来,影中的俏脸依然白若敷粉,透似凝脂,美得难以言喻。

两人痴痴对望,女郎晶润的泪汪在翦水瞳眸中一漾,与久别重逢的欣喜同被生生抑下,直到发丝幽香掠过鼻端,舒意浓头也不回行过,至主位前霍然转身,俐落朝众人打了个四方揖,坐下时已是威仪凛凛的一城之主,再无半点小儿女情状。

她清了清喉咙,按辈分向薛、漱等打过招呼,才对盟主表达谢意,感谢七玄盟将陆明矶夫妇送回阙府,不忘委婉地表达无法参战的遗憾,未对七玄盟擅自袭击无际血涯、没有照会己方之事着墨多少,只问了昨日的战况。

“……可惜走脱了血骷髅。”

听完耿照的扼要叙述,女郎露出十分惋惜的样子,随口问:“盟主可知血骷髅与方骸血逃往何处?若有线索,本城亦可一并搜索之。”

耿照摇了摇头,说了血骷髅循石屋密道逃走的事,表示并未目击二人最后的踪影,只见惨烈的打斗痕迹。

“是了,怎没见墨柳先生?”耿照若无其事地问:“许久未见,好生想念。”

舒意浓听他提起那个蛛裂浅坑,心里有谱,强笑道:“先生偶染风寒,身子微恙,正在房内歇息。”耿照满面关心,起身道:“那更要瞧瞧了。”随行的薛、漱等人跟着站起,对面的阙入松等也跟着起身,满堂除了石家父女和舒意浓之外,俱都离座不动,凝重的空气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乐鸣锋嘿然道:“人嘛什么时候看都行,但贵盟昨晚该拿出的如梦飞还令,本城迄今连个影儿都没见。不管是真令或假令,起码得过过眼哪。”

但耿照身上那枚簪,已与驺吾刀一并落入虫海木骷髅之手,哪能拿得出来?

薛百螣见盟主无示物之意,接口道:“本盟答应之事,必然做到,诸位毋须怀疑。待将首恶血骷髅明刑正典,昭告天下,以还本盟清白,盟主自当双手奉上,至于阙二公子的下落,本盟也将尽力找寻。”

乐鸣锋不理他划下的道儿,拿出地痞无赖那套应付,大笑道:“血骷髅是你们放跑的,又不是咱们打的无际血涯。早说两家一起行动,还能跑了那虔婆不成?”

薛百螣嘴角微扬,眸中殊无笑意,转对主位上的绝色女郎一拱手:“听说少城主有千里神驹,名唤惊涛雪狮子,能否借老朽一观?”

舒意浓樱唇微歙,正欲开口,阙入松却接过了话头,怡然微笑:“老神君也懂相马?”薛百螣冷哼:“我能辨别马腿上的气筋和脉行,是否曾一夜狂奔百里,往返无际血涯和钟阜间,庄主信是不信?”

乐鸣锋仰头哈哈。

“无际血涯距此不过三十余里,一夜往返哪来百里之数?”阙入松阻之不及,剑眉微挑,旋即垂敛眸光,又恢复那副波澜不惊的模样。

乌纱遮面的漱玉节曼声道:“三爷怎知无际血涯距钟阜城,不过三十余里?”

乐鸣锋毫无异色,铜铃眼滴溜溜一转,嘻皮笑脸道:“我怎么知道跶?我——蒙跶!原来真是三十里啊,多谢宗主教我。”漱玉节淡淡一笑,似也不甚着恼,多半已料到有这种脱身的可能,毕竟人不要脸,难得倒的事就少了。

薛百螣最烦这种市井缠夹,耐性耗尽,沉声道:“遍搜阙府,你敢说本盟搜不出个血骷髅来?”一旁的阙夫人忍无可忍,娇叱道:“哪个好死的敢搜我阙府?”

“……住口!”一声断喝,众人无不身躯一晃,五内翻涌,剑拔弩张的紧张气氛瞬间迸碎如糜;好不容易调匀气息,见后进一人掀帘而出,青袍白靴,额前两绺垂发披落,潇洒中似有说不尽的落拓,与华服无关,而是由内焕发的气质,正是墨柳。

耿照注意到他左臂垂在身侧,露出袍袖的掌间裹满绷带,药气远远便能嗅得;露出绷带的指尖明显肿胀得厉害,色带青紫,一看便知受伤甚重。

少年不由微怔,发现自己完全想错了。

密道之外,非是墨柳先生重创对手,而是对手重创了他!

阙府之所以牵不出惊涛雪狮子,盖因在密道外骑走千里马的非是墨柳,而是敌人。

对方带走了血、方二人,雪狮子是战利品之一。

若存在这样的一个人,形势将彻底改变,变得更加混沌而不可预测;那人是谁?

是传说中的圣教教尊么?

耿照想从墨柳和姐姐处问出更多,无奈此际天霄城可能不会再与七玄盟分享情报。

这场面会暴露出同盟是何其脆弱,在共抗外敌以前,双方自身便有着无可调和的冲突与矛盾。

……………………

七玄盟离开得很快。

自墨柳先生现身,对方宛若泄了气的皮球,之后的对话全是些言不及义的客套,似乎所有人都不约而同搁置了敌意,假装不曾有过,但其实什么也没有改变。

形势是这样,裂痕也是。

舒意浓的心空空的,仿佛坐镇主位不为所动的天霄城少主是具枵空的躯壳,她的灵魂飘浮于其上,对着阿根弟弟流眼泪。

她没办法告诉他:血骷髅的真身并不是容嫦嬿,而是母亲。

这点将彻底把七玄盟推到本城的对立面,情况会比现在还要糟糕十倍。

耿照匆忙结束对谈,找理由告辞时,她甚至考虑拦住他,至于要说什么舒意浓全无主意,事实上也想不到什么好主意,她只想把他留下,直到扶她起身的侍女低声凑近女郎的耳畔。

“……找到雪狮子了。”是卢荻花。

她显然刚刚才,坐在第三把太师椅上的不过是个冒牌货。

卢荻花带着心珠串回来,向她钜细靡遗地汇报过后,又指挥荻隐鸥去搜索母亲的下落。

荻隐鸥之主不会掺和这种毫无意义的应酬场合,她的真面目同她的工作能力、热情以及勇于涉险的虚无,同为无价至宝。

“他们在龙河渡弃了马,约莫想让我们以为改走水路,但我猜并未走远。那附近有两处蚁穴。”

血骷髅麾下的冒牌货们,不做案时往往分散在几处躲藏,白如霜说这样的据点在内部通称为蚁穴,她也只知部分;保持信息的缺漏,是母亲习惯的御下手段。

卢荻花从书斋的账册、文书中推出若干白如霜不知道的“蚁穴”,正好派上用场。

七玄盟不知要花多久的时间,才能从相同的资料海中整理出这些信息,舒意浓认为卢荻花的才能是独一无二的,但抢快仍有其必要。

这就是墨柳先生说的先手。

“我让墨柳先生同你一起去,别让七玄盟抢先了。血骷髅是我们的。”

“属下遵命。”

耿照钻进原本载着陆明矶夫妇的空马车,辗过铺石街道的马蹄喀哒、轴轳响声是绝佳的掩护,马车转入朱雀航大道前他从篷辕间的空隙钻出去,借着车体遮掩,着地滚进一旁的小巷里,三转两拐后来到另一条歧出的巷弄之中,绮鸳已备好快马等他。

盟主接过她递来的衣裤,就着暗影换上,绮鸳尽量不去瞄他结实精壮、宛若钢片般的半裸身板,迅速报告了最新接获的消息。

“昨儿夜里,阙府派人四出找寻阙牧风时,当中夹杂着一个女人,她用了点迂回的方法出了城,盯梢的姊妹觉得不对劲,果断追了下去,今早从龙河渡附近发回鸽信,说她去的那间破庙里似乎有人盘踞,瞧着像土匪却没听说有匪患,周围不让人近,很是蹊跷。”

他知道血骷髅将冒充七玄的那些匪徒,分散藏于各处,听上去龙河渡那个据点符合描述——土匪之所以啸聚,是为抢银钱、食物或女人。

不劫掠的土匪肯定不是土匪,出于其他原因,才不得不聚集在那里;要制止这些人四出劫掠相当费劲,没有非常手段很难成功。

天霄城派人往血海一系的窝点,肯定不是想跟血使大人勾串,考虑到时间是在听闻七玄盟袭击无际血涯之后,这人很有可能是去招安的,运用自己在匪窝里的影响力,避免他们支援无际血涯,甚至跳反为天霄城所用——反过来说,血骷髅失去大本营之后,前往这些据点是集结兵力、反攻复仇的捷径,也是最有可能截获血、方二人之处。

而好消息不仅于此。

“稍早有人在龙河渡发现两匹被抛弃的骏马。”绮鸳道:“其中一匹的毛色很像是舒意浓的惊涛雪狮子。”

这已足够前往碰碰运气了。

耿照翻身上鞍,与并辔疾驰的男装少女,瞧着就像一对沉迷畋猎的富户主仆。

薛百螣、漱玉节等也将各循管道脱身,前往龙河渡,借此摆脱荻隐鸥的监控,一切都是为了抢在天霄城之前捕获血骷髅。

“……那名女子,”疾驰间,耿照忽问。“有打听到身份么?”

“混入阙府的姊妹听舒意浓喊她‘白如霜’。”绮鸳微歪着头想了一想,耸肩道:“烟山十鼍龙的压寨夫人我记得也叫这个名儿,被舒意浓关在牢里,不知是死是活。但烟海望太远了,我们也走不开,没法查清是不是同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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