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哪堪剪落 素手抽针

无际血涯之所在,正是其母姚雨霏秘密置办、欲复生爱子的庄园。

姚雨霏身故后,舒意浓困于母亲四分五裂的梦魇,不愿重游故地,便将庄子迅速脱手,眼不见为净,正应了血骷髅的盘算,层层转手隐去买家真身,以极低的价钱购得,打造成血海一系的基地。

舒意浓自是一无所知,最先意识到这个可能性的,依旧是耿盟主。

自听得姚雨霏那极富戏剧张力的死状,耿照便对石屋充满兴趣,直欲一观,不想姐姐早已脱手,由是冒出另一条思路来。

舒意浓饱受母亲之死的惊吓,又疑兄长之灵作祟,无意继续持有庄园,亦属常情。

正因是人情之常,有没有可能阴谋家在布线之初,已将这层考量在内,料准少女的心思,必会速速出脱,以免睹物思人,才设计出如此恐怖的舞台机关?

如此一来,即使墨柳、阙入松不愿贱价抛售,也不能不顾少主的心情,而排布了姚雨霏之死的诡异机关,自此落入阴谋家之手,真相隐瞒得妥妥当当,再无昭雪之一日。

如这般华园美宅,肯定不能在市集插标叫卖,须透过专门的中介之人,让消息在富户大贾之间流通。

不说渔阳三郡本是五帝窟的地头,光以药材豪商“乌夫人”之名,漱玉节也绝不能被排除在买家的名单之外,怪的是她对此事毫无印象,甚至没听说有这么一座庄园,可见此笔买卖必有蹊跷。

况且严格说来,这座宅邸也非是首度出现在七玄盟的视野之内。

浮鼎山庄一役,汪士炳断臂逃亡,漱玉节故意追得不松不紧,放风筝似的任他逃窜,正为钓出假七玄盟的老巢,差不多也就是在这附近失了汪士炳的行踪。

待盟主传来园址,潜行都盯上这座名义上并不存在的庄园,继而发现外围布哨巡逻的鬼腰牌,证实此间果不寻常。

为防漱玉节贪功冒进,造成手下无谓牺牲,耿照严禁她轻举妄动,饶是如此,漱玉节仍取得庄园外有阵法的重要情报。

考量到己方没有精通阵法术数之人,耿照赶紧联系韩雪色一行,求得聂雨色支援。

指剑奇宫从未放弃对风云峡的追索,万料不到秋霜色等人非但不曾离开东海,也未如诸脉所想的逃往南方,反而北上靖波府——东海武林人总下意识地避开慕容柔,镇东将军的大本营对他们来说,不啻是龙潭虎穴、阴曹地府,有多远躲多远,风云峡诸少拿住这条,径来此逍遥快活。

聂雨色成天被师兄压得喘不过气来,正愁没啥好玩的,二话不说便赶到无际血涯。

破坏阵法使之失效,于他也就是信手为之,但奉玄教的阵法系统前所未见,聂雨色兴致盎然,索性住下细细研究,饿了便潜入厨房偷吃,困了找空房或于梁上小憩,多听鬼面武士与侍女们对血使大人的议论,才有前头煽动他们找耿照麻烦的言语——

只要是能让这小黑炭头不舒坦的事,聂二做起来总觉格外舒坦。

且不说平白得了师父本欲授予宫主的新。

真龙之传,就他那副光伟正高大上的德性,简直像吃了老大的口水,天生与聂二犯冲。

若非宫主再三告诫严令不许,老大更眯眼笑称“有种你试试”,笑得他背脊生寒,浑身悚栗,聂雨色早玩死那小黑炭头十遍都不止;虽说应与潜行都主动联系,传回庄内情形,聂雨色却懒理那帮小妮子,一想到这也能教黑炭头如坐针毡,便觉得值。

耿照与七玄盟只知此处必与奉玄教有关,却无法进一步厘清,兼且盟主忙于铸造飞还令,难与舒意浓照面,不及告知这条重要的线报——至少表面上是这样。

站在盟主的立场,对奉玄圣教的复仇之战须得由七玄盟主导,才能对盟内的头人交待。

毕竟被冒名的是七玄中的大佬们,抹黑的亦是本盟声名,不能亲手惩凶正名,如何在道上立足?

但对天霄城来说,若能悄悄剿灭血骷髅的势力,拿下魔头,拷问出解除少城主所受禁制之法,便能自困境中彻底脱身,不再授人以柄,无论持柄的是奉玄教抑或七玄盟。

说到底,这是门派对门派、势力对势力的合纵连横,牵涉的利害既多又复杂,不是耿舒小俩口你侬我侬忒煞情多便能揭过。

耿照兀自斟酌着向姐姐透露的时机、怎生说服她配合七玄盟的行动,又不致引起墨柳先生、阙二爷反弹……弹剑居的意外便倏忽发生,快得不及反应。

被血骷髅带上马车的耿照,判断行进的方向正是那座可疑的庄园,当机立断传出暗号,早已集结完毕的七玄盟人马便即开拔,对无际血涯发动总攻。

适逢末殇、王士魁的行动功败垂成,虽是巧合,却也彰显了在少年的领导下,七玄盟惊人的动员实力,堪称迅雷不及掩耳,似疾风徐林,侵敌更胜燎原野火。

而舒意浓这厢所遇,竟也出奇的相似:透过白如霜的情报,以及卢荻花所留的记号,天霄城的首脑们赫然发现,当年仓促抛售的庄园竟沦为恶党贼窟,考虑到血骷髅极可能是容嫦嬿所扮,却又入情入理。

阙入松本欲尽起阙府、酒叶山庄及鹘鹰卫的人马,前往接应卢荻花,此时荻隐鸥却传来消息,七玄盟无预警地展开行动,剑指处显然也是东家——卢荻花在组织中的代号——潜入的园邸。

虽是盟友,卢荻花不忘监控七玄动向,此节已得少城主首肯,三位同僚亦皆知情。

七玄盟径自行动却未照会天霄城,阙入松、乐鸣锋甚为不满;墨柳先生则持保留,并非是他特别支持耿照,而是考虑到耿照本身正在外头活动,命令传递难免会有时间差,应该再观察一阵,而后续的事态发展也证实了这一点。

当晚原本预计带回如梦飞还令的耿、阙迟迟未归,连双胞胎都不见踪影,午夜过后才有探子带回消息,似乎有人看见在弹剑居后巷,赵阿根被一名红衣兽面的高大女子带上马车,那车有城尹大人的手令,得以在宵禁后出城,探子只能追到城关前,自此断了线索。

盟主被人挟持,似也能解释七玄盟仓促动员、未及知会盟友的鲁莽,奔袭无际血涯看来不是抢攻,而是救援。

虽说赵阿根武功卓绝,脸厚心黑,应是自保无虞,就不知是真中了敌人的暗算才失手被擒,或又扮猪吃了回母老虎,借此潜入敌人巢穴。

而赵阿根的安危,并不是眼下天霄城最大的麻烦。

众人一夜未阖眼,直到平明时分,仍未见阙牧风回来,只能认为是被人所劫。阙牧风之所以比赵阿根更紧要,盖因如梦飞还令在他身上。

赵阿根被认定是“麟童”梅少昆的化名,对头若猜到舒意浓有意仿造令牌,好在劫远坪会上以骧公遗命为护身符,梅少昆过人的匠艺必不可少,绝对会成为各方截胡乃至狙击的首要目标。

反而担任护卫的阙牧风容易被人忽略,因此从一开始便定下“由阙牧风将真正的令牌从不应庐带回”的策略。

耿照甚至另造一枚伪令,带在“赵阿根”身上,让人夺走也无妨,还能收欺敌之效。

谁也想不到,敌人就像有天眼通般洞悉一切,精准锁定阙牧风,显然府内有潜伏得更深的细作,早已窥破己方的布计。

同一晚消失的,还有阙夫人宠爱的心腹侍女燕犀,很难认为两件事之间毫无关联。

阙入松不得不派出所有人手,满城搜索阙牧风,试图拼凑出他失踪前的行迹。

而从探子察觉七玄盟有所动静、沿途跟踪确认去向,到消息传回阙府,起码过了大半天,想追赶也来不及了,这是受限于传递信息的手段所致,非是有谁刻意拖延,实属无奈。

但舒意浓的照夜雪狮子和墨柳的踏雪青骢马,乃万里挑一的名驹,雪狮子雄健擅驰,青骢马则有长力,若在天亮开城之际追出,未必慢上多少,没准还能赶上救援盟主的大战。

主从俩遂轻装上路,来到无际血涯时,恰遇着外围被俘的鬼腰牌们被逆转的阵法爆破心珠,理智为破珠而出的蛊虫所噬,发了疯似的无脑攻击,场面既混乱又恐怖。

墨柳先生不欲少主涉险,两人调转马头远远避开,舒意浓想到曾与小姑姑在石室内发现密门,或能循此密道避开混战,绑走容嫦嬿,于是转往后山,不想堵着血骷髅与方骸血这对奸夫淫妇,正好了却宿怨。

血骷髅直到这会儿,才意识到她一直喊自己“容嫦嬿”,是替被剥夺脸皮,乃至差点被剥夺身份、李代桃僵的母亲抱不平,不觉嗤笑,冷道:“你也不是多受疼爱的孩子,犯得着么?”

舒意浓娇躯微颤,咬紧贝齿忍住鼻酸,手中的“冰澈宝轮”立开门户,动摇不过一霎眼,俏脸又寒。

“想激我杀你,怕是白费心机了,容嫦嬿。你之后要吃的苦头,一丝一毫都少不了,有大把的时间让你好生反省,痛悔前愆!”唰的一声冰剑递出,径取她胸颈要害,正是家传《玄英剑式》里的一招“素手抽针”!

玄英剑式共有三招起手,不同的起手式有着不同的串招顺序,以冬季的节气命名,分为小雪、冬至、大寒三种功架:

小雪架试探诱敌,出招三分自留七分,如冬初至,寒气于草木凋零、蛰虫休眠间悄悄沁人,历霜而不见霜;冬至乃黑夜最长的一日,都说“冬至大如年”,发之于剑,则穷守如长夜,取其“不见尽头”之意。

大寒架主杀,毋须赘言。

每式玄英剑皆能从“探、守、杀”三种面向来理解。

粗浅些的,或能使出三种截然不同的剑架,然而真正练透了的舒家子弟却是一剑三变,在一招内自由变换剑意剑指,看似试探忽成杀着,明明是守势突然后发先至,防不胜防,亦如严冬之尽夺生机,毫无道理情面可讲。

“素手抽针”做为小雪架的起手,非但不见凌厉,反有些情致缠绵、欲发不发的黏滞,想也不想就被一刀架开,乃至乘势反击,可说是非常直觉的应对法门。

殊不知此招就厉害在这个“抽”字上,长剑先递后收,冷不丁地抽将回来,那股欲发不发的黏劲将对手的兵刃一并拖至,非但反击不了,若不能果断弃兵后跃,等若拿胸膛自撞剑尖,死得不明不白。

舒意浓一上来便使“素手抽针”,是存了一击拿下的心思,不欲缠斗,似弱实强,似莽实精,除非小姑姑亲至,又或对上指点她这招的墨柳,单论剑法,几乎没有失手的可能;连常伴少城主的亲信如阙入松、卢荻花等,俱都防不了这一手,况乎容嫦嬿?

哪知茜衫骨盔、近乎半裸的修长女郎蛇腰一拧,既不挡架,也未抽退,却是和身贴上了剑刃也似,被舒意浓带着拉近推远,看似翩翩踅了一趟,其实也就是一霎眼,逮住少城主力竭的瞬间,突然点足后跃,完美地避过了“素手抽针”的无声杀机。

棉里藏针最是耗力,舒意浓与其说错愕,更多是不明所以,怎地精心排布的杀局倏忽遭破解,耗尽劲力的自己就像傻瓜似的……回神女郎已被莫名涌现的怒意驱使,猱身扑去!

一旁观战的墨柳先生与她同感诧异,未及开声,一条人影已插入两女间,掌臂青芒隐隐,间不容发地接下“冰澈宝轮”,一一还击次序井然,同厉声娇叱的女郎打得有来有回,半步也未退,却不是那名唤方骸血的青年是谁?

少城主天赋绝佳,更有明师倾囊相授,碍于性格柔弱,实战经验不足,尚不能轻取这厮,毕竟是成长了许多,不致落败。

墨柳无意介入战局,双手环胸,抱臂远眺:

除开满嘴污言不堪入耳,这方骸血与公子确有几分神似——不是五官轮廓上的像,而是隐于青白瘦削之下,那按捺不住、亟欲迸发的顽固与倔强。

许多人都被舒凤愁的温和体贴善解人意骗了,以为他是颗任人搓圆捏扁的软柿子,但墨柳知道那孩子有着钢铁般的意志,是能练武的话,肯定会出类拔萃的那一种。

为了母亲和妹妹,舒凤愁是字面上的“忍着不死”,连生死簿载明的寿限都带不走他,硬生生活过了每位神医大国手预言的死期,意志之坚定,一如他后来求死的决绝。

只有舒凤愁能杀死他自己。连阎王和病魔都办不到。

墨柳不懂他为何求死,始终不明白他的绝望是什么。

那孩子不怎么跟人说心里话,或许是没必要;他不需要任何人的开解,一直是那样坚强,不恨上苍无理的折磨,从不迁怒旁人,比他的母亲和姑姑更像成熟的大人,莫名地令人心安。

墨柳至今仍深深后悔,没向那孩子显露自己的武功。

“少主,我能打。你用不着练武,有我当你的拳头,够用了。”早这样说的话,少年是不是就不会死了?墨柳无从知悉,也再没有机会知道了。

方骸血绝对想不到,少城主之所以没有痛下杀手,是因为他身上那一丝很难不令人联想起舒凤愁的微妙气质:同样苍白,同样瘦削,同样不肯向天地、向命运之类,常人绝难撷抗的庞然巨物屈服的倔强。

或连舒意浓自己都没意识到。

但她确实受够了方骸血的那张嘴。

“哈哈哈哈哈……来啊来啊来啊,来打老子啊,你个淫荡的小贱货!”

青年眦目欲裂,嚣狂的嘴脸很难说是嘲讽抑或是单纯的发泄,翻搅的灰色舌头不住喷出唾沫星子,舒意浓几乎是本能仰避,唯恐被那令人作呕的体液溅着,越发施展不开,顿时陷入僵持。

“你的奶子上下晃哩,软得两只水囊似,让人怎么打?不如扔了剑,让老子捏一把!哈哈哈哈————!”

他把被赵阿根痛殴的窝囊气全发在女郎身上,但遭心珠狠狠蹂躏的意识,还没来得及想起拳头带来的痛楚,只记得屈辱,益发怒上心头。

他依稀忆起了“随风化境”失效的事,冲上前并非替手无寸铁的血骷髅挡剑,而是对被赵阿根打败、哭号求饶的自己感到厌恶,狂气发作之下,自暴自弃地迎向剑锋,心想就算是死,也要用脑浆鲜血溅赵阿根的女人一头一脸,把她彻底弄脏,就像拿阳精喷她也似,岂料铣兵手竟丝毫无损,稳稳接下了出自流影城大匠的碧水名锋。

武功仍在,方骸血恶向胆边生,岂能满足于以血污之?

这会儿他想要真真切切把精水射进这小骚浪蹄子的嫩膣里,射得她小腹鼓起、腿心狼藉,再也无力哭喊挣扎,便如一只坏掉的肉娃娃……想着想着,裆间不觉硬挺了起来,要不是舒意浓微仰着颤晃绵弹的酥胸左支右绌,勉强与他斗了个不过不失,鹿死谁手还真不好说。

原本还能依稀听见的山前呼喊杀伐声,不知何时起已然歇止,保不齐七玄盟会发现石屋密道,方骸血没打算挟持舒意浓逃亡;算上先奸后杀的时间,须得尽快拿下,以免玩得不尽兴,草草结束灭口,可惜了这张名满天下的妾颜。

舒意浓也是真蠢。孤身前来便罢,带个文弱的中年书生随行,顶个屁用!也就多个人瞧老子强奸你!哈哈哈哈哈哈!

“……你真是无可救药,方骸血。”

甜脆而清冷的嗓音猛将他拉回神,方骸血不确定自己是不是把想头说了出来,但也不在乎,淫笑道:“舒意浓!老子不嫌你是破鞋,可惜为了教训赵阿根,今儿我得毁了你这只好看的破鞋。别怪我。”猿臂暴长,怪掌一翻,冷不防拿住“冰澈宝轮”的剑脊,快得教人不及瞬目,犹如鬼魅一般。

此非《铣兵手》的定式,而是靡草庄诸葛氏的秘传,对付的不是剑者,而是利剑。

就像武功有罩门、人身有死穴,刀剑皆有结构上的最强和最弱处。

诸葛家历代钻研铣兵手与铸剑术,归纳出一套迅速判断剑身弱点的法门,以武学心诀的形式流传下来,因与三尺秋水为敌,故称《断水诀》。

冰澈宝轮纵使系出名门,坚锐非常,被拿住最脆弱的一点,毋须铣兵手的无坚不摧,劲发点落,也可能应声断折。

方骸血甚至已算到了三招之后:折断剑脊,箝着断剑往前一送,刺入舒意浓肩窝;待女郎吃痛松手,反足一勾一蹴,抢在剑柄坠地前朝后踢,正中那黄酸仔的心口,牢牢钉上树干,眼睁睁看他奸淫自家主子——

他差点没忍住笑出声,直到剑锋在指间一转一弹,倏忽失去形体。

方骸血寒毛直竖。

他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但青年天生有股野兽般的敏锐直觉,能清楚感受到一瞬间,原本牢牢箝在手指之间的剑变了,是像毛虫化蝶、水凝成冰那样,彻底成为另一种东西的变化,再无一丝一毫雷同。

这样的转变令他深深恐惧起来。

但变的其实不是剑,而是剑者……或者该说是剑招。

难以形容的剧痛无预警地炸开,方骸血眼前一白,但徘徊于生死之间淬练出的战斗本能超越了意志,反射般“砰!”一夹,合于口鼻之前,硬生生箝住剑尖,任凭舒意浓使尽气力,也难再入分许,不禁暗呼“可惜”。

这一剑快到超乎方骸血的预期,仿佛瘸犬忽成骏马,猝不及防,然而又柔韧到了难以想像的境地,剑刃螺旋般绞入中宫,精钢于霎那间质变成了牛筋皮索,以全然相悖的质性撞入方骸血口中,刺穿嘴唇、敲下牙齿、搅碎舌尖,爆出大蓬鲜血;只要再进分许,绞断半条舌头,出血之甚,便足以使方骸血再难凝聚真气,铣兵手挡不住剑锋,落得穿颅而死的下场。

再强烈的疼痛也有麻木的时候,况且忍痛一向是方骸血的长处。

用不着照镜,也知受伤极重,何况是伤在脸上,方骸血怒极反笑,竟不思退,双手径抓长剑,顺势飞起,一个膝顶撞向舒意浓的心窝,快到简直不像同一个人,终于动了杀心。

可惜《青阳剑式》与天霄城嫡传的玄英剑法有着根本上的区别。

舒意浓上次使出这门绝剑,以一式破了薛百螣、漱玉节、阴宿冥的合围,三人尽皆披创,无一幸免。

方骸血分明抓住了剑,却又没有真正抓着,女郎手里的冰剑一抽一转,似鞭似盾,半退半进,不攻不守,冷不丁扎他左眼一记,仿佛是蝇落蛉飞,轻巧得毫无道理,就这么穿过他那双坚逾金铁的手臂圈子,缩回竟还比穿入要更快得多。

方骸血惨叫一声,仰天栽倒,捂着眼满地打滚,缺牙迸血、糜烂如血洞的嘴里呜呜出声,听不清他骂的是什么,只觉惨极。

舒意浓起脚将他踢翻个跟头,正欲一剑了结之,红影一晃,血骷髅已拦在她与方骸血间,冷冷俯视女郎。

舒意浓抬眸便能见到骨盔下的真容,然而余光一瞥见那酷似母亲的轮廓,没来由地心怯起来,小退了半步。

“……伤他到这般田地,你也该消火了。”茜衫丽人冷道:“言语冲撞而已,真要赔你一条命么?快滚开!我没时间同你算账。”

舒意浓止不住颤,她恨透了缩起肩膀的自己,恨透自己在这个女人面前低头,不敢直视她的面孔,遑论眼眸。

可是她害死了娘,舒意浓对自己说。

是啊,你不开心么?心里的另一个自己慵懒地交叠起双腿,没好气的冷笑道。

别说你没感激过她。娘死后的每一天,你都快活得像只花丛里的蝴蝶。好意思说!

“你——”她鼓起勇气霍然抬头,冷不防被一掌掴得倒退两步,粉颊热辣辣地疼。

血骷髅还未放落手掌,墨柳先生已至舒意浓身后一丈,微微拎起满嘴鲜血、不住抽搐的方骸血朝她示意,瞥了她并起高扬的五指一眼,意思再明白不过。

再动少城主一根汗毛,我担保这小子会死得很惨——她知道墨柳先生的武功很高,料不到短短数年之间,竟还能再提高境界,练至“进退无影”的地步,她甚至不知道他是何时、又如何劫走的骸血,再如没事人般回到少主身后。

这等造诣遍数渔阳地界内,除教尊之外,怕只有天痴和尚堪与周旋。

方骸血像只毁损的巨大提线傀儡,软弱地挣扎着,落在中年文士身上的拳头绵软无力,还不如侍女捶背,只余狞狠的眼神兀自不屈,瞧着十分险恶。

血骷髅的心沉到了谷底。

她着实小看了意浓丫头,没料到她敢向刚正不阿、脾气死硬的墨柳供出圣教之事,更没想到墨柳会原谅她。

过去在天霄城时,她不是没想过动用这张王牌,但实在没把握墨柳在听闻此事后,是会继续效忠舒氏呢,还是为先城主清理门户,不敢冒此奇险;况且要在其人眼皮下暗行诸事,已够她伤脑筋了,只得假意豢养面首、日夜宣淫,狂信滥醮,多信神佛……荒唐事干得够多够狠,才好掩盖圣教的活动。

舒意浓不仅说服了刘末林站到她那边,更以美色迷住赵……迷住七玄盟主,得到足以和圣教叫板的强横武力。

若连扩张最力的血海一系,不倚靠教尊赐下的奇阵都挡不住七玄盟,只能干些偷鸡摸狗勾当的虫海、灯海二系就更不消说。

今日之败,十年经营付诸东流,只因我小看了她。血骷髅切齿咬牙,姣美的唇勾微微扬起,心中五味杂陈,莫可名状。

舒意浓不知她心中计较,银牙一咬,鼓起勇气。“容嫦——”

“……啪!”清脆的掌掴声再度响起,舒意浓俏脸微侧,美眸圆瞠,片刻才回过神来,不觉动了真怒,惧意顿减,切齿回头:“贱人!你——”

“啪!”血骷髅反手一扬,搧得无比俐落,连看都不看舒意浓一眼,视线越过女郎肩膀,静静回望墨柳。

中年文士单掌扼住方骸血的脖颈,提小鸡似的举在半空中,方骸血奋力扳着他收紧的五指,整张脸迅速胀成了猪肝似的紫酱色,抽搐的双腿连踢蹬之力也无。

“我说到做到。”墨柳先生淡道。

方骸血唇齿间的凄厉创口喷出血来,血色由鲜红转为乌红,最后隐带青紫,渐渐地出气多进气少,眼见不能活了。

“我知你一向如此,刘末林。”血骷髅揭下兽盔,随手扔在地上,披散的浓发美艳而凄楚,一如她带着满满自嘲般的冷蔑笑容。

“但请你莫要杀他。他若身死,我也不活了。”

墨柳先生浑身一震,掌间的方骸血呕咳起来,挣扎也稍见气力,应是文士心思震动,不知不觉间松手,并未一径收紧之故。

“他若死,我也不活了”这两句,他曾听同一人说过两回,两次都是在棺前。

头一回是舒焕景暴卒后,舒子衿躲在房里不吃不喝,不开门窗不发一语,谁也不让见,姚雨霏一肩担起了治丧整顿、收拢人心的重任,一滴眼泪都没掉过。

谁都知道舒焕景待她不好,不怪她心硬,直到某夜墨柳拎着酒壶偶经灵堂,想同其实也不怎么待见自己的舒焕景喝上一杯,才听见有人在灵前抽抽噎噎哭泣,宛若女童。

他没想到高挑出众、落落大方,长枪使得虎虎生风的夫人,哭起来会是这般模样。

墨柳本想走,姚雨霏却瞥见了他,这样一来掉头离去,似乎太不近人情,只能摸摸鼻子走进去,斟了三杯酒,一杯自饮,一杯洒在棺上,一杯讷讷地推至女郎眼前。

姚雨霏只是哭,半天才哽咽道:“我总想着他若身死,我便不活了……夫妻一场,为何这般对我?”说完又委委曲曲地哭了,十分伤心。

墨柳无言以对,只能静静坐在一旁,直到她又恢复成众人印象里高冷的城主夫人,起身离去为止。

第二次,是在舒凤愁的棺前。

少年连灵堂也没有,母亲不肯承认他已死去,但遗体经历了一整个严冬,在即将春暖花开的当儿,尸臭已令一众下人难以忍受。

家臣抬棺欲殓,姚雨霏却横枪挑翻了几个,众人只得请墨柳去说。

“……他若死,我便不活了。”

她连头都没抬,语声宁定,硬梆梆的不带情绪,仿佛只是在描述什么自然景象一般,不明白何以人人都不懂。

他差点就信了,直到瞥见她那微扬的嘴角勾起一抹小褶,即便憔悴得仿佛老了十几二十岁,那份横眉冷对的讥诮仍透着一股活灵活现之感。

墨柳忽觉姚雨霏不是疯了,而是行走在梦中。

“你说凤愁是死了,还是没死?”他无法回答。

姚雨霏不是在征询他的意见,她是在威胁。

若众人拒绝玩这场“凤愁没死”的过家家,天霄城不仅要失去少主,也将失去主持大局的城主夫人——天知道她还要带走谁。

而这两次都只有墨柳在场,容嫦嬿不可能听见。

脱下兽盔的丽人终于抬起眼眸,正视着他,眼底掠过那抹既陌生又熟悉的讥诮讽刺,仿佛这一切不过就是个糟糕透顶的玩笑。

“放我走,刘末林,我和他不能死在这儿。”她毫无疑问就是他心里所想的那个人——墨柳无语望天,几乎呻吟出声。

茜衫女郎不是在请求他,一城之主母何须求人?

她是在威胁墨柳,威胁天霄城,威胁兀自困于玄圃山四百年的荣光之中,无由、也无从离开的人们,或还带有一丝解脱之人的怜悯和傲慢。

唯一比少主为邪教所驱策更糟糕的,就是驱策她做尽坏事的罪魁祸首,竟然是少主的母亲!

天霄城早被绕进了死结里,紧紧纠缠,注定无法逃脱。

这……就是城主夫人的复仇吗?

——苍天啊!

刘末林闭上眼,脑中浮现老城主的面孔。

记忆中舒龙生从未如此绝望,连“不怪你”、“你尽力了”之类的宽慰都说不出,只能悲伤地抬望水精穹顶,仿佛正细数着距天霄城的崩毁之日,还剩下多少辰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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