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阵回魔现 雪骑骎骎

东洲武林中姓聂的高手着实不多,精通阵法的更是屈指可数,再加上“行二”这个条件,也只有指剑奇宫风云峡一系的“天机暗覆”聂雨色了。

那把躲在人堆里的阴阳怪嗓陡被喊破身份,安静了好一会儿,才“啧”的一弹舌:“别闹,让我再玩会儿。这不是正好玩么?”到底是谁闹啊,赶紧出来!

耿照在心中疯狂叫喊,面上却只能苦笑不禁,把表情管理做到了极致。

聂二这人是激不得的,无论你有甚用心他都能看破,然后一定给你你最不想要的结果,确保你吃好吃满,痛不欲生。

除非有韩宫主或秋大侠在场才能镇得住他,奈何这两位均不在此间,只能让他玩到满意为止。

聂雨色出现在此并非意外,赶上这场大战却是耿照始料未及。

幸而有他,堪堪破去血骷髅那足以扭转乾坤的一手;若无聂雨色,七玄盟今日即使侥幸能胜,不知将付出何等代价,死伤多少盟中的首脑,乃至耿照本人,亦未必能幸免于难。

而血骷髅的骇异,远还在少年之上。

“七、七玄盟?”女郎直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教尊让她冒用七玄之名,正因为“鞭长莫及”四字,邪道七玄数百年来分崩离析,相互倾轧,彼此间的仇怨更甚于与正道的正邪之争;慕容柔试图把手伸进去,迫其立了个小小典卫为盟主,只会把水搅得更脏更混浊,自顾无暇,况乎渔阳?

“你、你是……”她话都说不清了,半天才挤出一句:“你真不是梅少昆?”

“在下耿照。”少年抱拳一揖,和声道:“血使大人,我也不想伤你,莫要逼我用强。我敢以七玄盟主的身份担保,血使大人必定会得到公正且公开的审判,在裁决揭示之前,亦可得到相应的礼遇,免吃皮肉苦头。”

媚儿简直听不下去,气得扭头质问:“保证个屁!小和尚,你脑子懵了吗?她冒咱的名到处杀人越货,结下偌大血仇,咱还要以礼相待?要杀人我集恶道不会杀么,要这妖妖娆娆、专勾男子,无耻下作的坏女人多事!”

漱玉节忍笑道:“鬼王留神,莫把心里话说出来了,这儿人多。”稍迈莲步,冲骨盔女郎服了半幅,袅娜起身:“妾身漱氏,愿请血使大人高招。”

血骷髅闻言一凛,暗忖:“她便是正牌的‘剑脊乌梢’!我料是什么三头六臂的奇形鬼物,不意竟是这般美艳。”咬牙擎枪一指,却是对那斜掖长矛、修长高大的雪肤金甲女子:“她又是何人?”

“我叫雪艳青。”金甲女子连发色都作偏亚麻色的淡金,相貌较之身材肌肤略显平素,只能说是清秀而已,但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出尘,非是态拟神仙远超凡俗之感,而是专心致志到了忘却人间烟火的地步。

血骷髅能从她的枪法中深刻感受到这点,听她平平淡淡自报家门,差点没想起原来便是威名赫赫的“玉面蟏祖”,莫名生出一丝欣慰之感:

“我毕竟没看错人。”人生至此只堪笑,本欲起身搦战,胸中忽然情思涌动,澎湃如潮,竟久难平复。

她素有求死的念头,每日晨起睁眼,但觉心中一片虚无,非纵情逞欲没有“活着”的实感;能死在惺惺相惜之人手中,且是痛快鏖战之后落败身死,了无憾恨,不能说不是理想的结局——血骷髅一直以为自己是这样想的。

但在重新握住鹰喙大枪的瞬间,她却涌起一股既陌生又熟悉的情绪,浓烈而稠腻,像毒蛇般嗫咬着女郎的心。

是担心自己死于此间,骸血落入七玄盟手里,下场惨不堪言么?

山魈骨盔下的美眸瞟了一眼蜷地的青年,却不是很有把握。

方骸血既像她的孩子,也是她的情人,毋宁是极紧要的。但不是他。

胸中如烈焰燃烧、又似炭炙,令人疼痛不堪的情绪伴随着记忆片段,走马灯似的掠过脑海:顶着盖头与夫君拜堂,他那露于红锦绣袖的黝黑手背,和其上浮凸如虬龙的青筋。

此前她只远远见过他,是哥哥嫂嫂告知定下这门亲事后,她悄悄溜到城南酒楼的雅座等了又等,终于等到他跨着白马进城,从人前后簇拥,喀搭喀搭的马蹄声自楼底下行过,悠悠去远,直到消失在收束成一点的街道彼端,再也看不真切。

她觉得他很英俊。

很挺拔,英姿勃发,是个体面的男人,胸中将被兄嫂扫地出门的酸楚略消减了些,开始想像起为他生儿育女的日子,会是什么模样。

还有洞房花烛夜。

他喝得大醉撞进门来,几乎扯烂嫁衣,女郎吓得本能抵御,却全不是夫君的对手,被强暴似的夺去贞操,她竟因此在初夜达到高潮……那又痛又美的滋味自此形塑了她对男人的期待,唯有如驯驭牝马般奋力驰骋她的,才能掳获女郎的心。

她是从什么时候,才发现丈夫对自己的轻蔑和不屑,发现他连一霎间都不曾为自己动过心,心里早有了其他女子,念兹在兹,难以释怀?

又是从什么时候,她才明白比悲伤更折磨人的是绝望,连移情的爱子都要被上苍无情剥夺,狠心拒绝一个母亲最卑微的企盼?

血骷髅微微仰天,闭目无语。

看来,不能止步于此哩!

在还未弄清、未消去胸中这团无名火前,老天没想给她个痛快。

女郎嘴角扬起个豺狼似的弯弧,正欲一拄枪尾,却听那被唤作“聂二侠”的声音,阴阳怪气地哼道:

“我劝你别这么干。你一定会后悔。”竟似从地底下传来,便于女郎立足处,怪异到难以形容。

血骷髅没把“你会后悔”之类的恫吓放心上,她虽不能说善谋,“敌欲我取”的道理还是懂的,对手越不让干,那就是非干不可,一转枪杆机簧,换过枪中所藏符箓,用力顿地,霎那间金芒又起,四向扩散开来,却听鬼面武士纷纷怪叫起来,将收藏佩带的腰牌掷于地面,镌铁牌面上隐隐泛红,烧烟缭绕,竟是肉眼可见的滚烫,难怪没一个挂得住。

这下血骷髅都傻了,谋划好的后手通通使不上,双方正面面相觑,旁边的矮树丛一掀,一名戴着恶鬼半面的侍女拖了个人钻出来,没好气道:“让你别干了,你偏跟爷对着干!长个儿不长脑啊你!”对高个的敌意毫不遮掩,直欲喷薄而出,苦大仇深,不依不饶,却不是聂雨色是谁?

他个子矮扮不了鬼面武士,接连打晕几人都撞不上一套合身衣裤,披上甲胄更像小孩偷穿大人的衣服,索性乔装侍女,简单粗暴。

横竖聂二爷肌肤白皙,相貌俊俏,露出鬼面的半张脸活脱脱一名俏婢,就这么大摇大摆地在庄子里蹓跶,谁也没瞧出异样。

聂雨色藏身的矮树丛下,所埋正是六天统摄大阵的阵基之一,被他掘了出来,于其上大动手脚,硬生生没收了血骷髅反败为胜的一着不说,还发现阵图里所藏的第二道阴狠杀着。

从符箓上看,这一手似乎是某种催活醒神之咒,镌刻在迷魂阵下纯是讽刺,简直毫无道理,同把解药包在毒药里当药芯一样无聊。

这个阵法虽算不上多高明,系统瞧着却较奇宫所用更古老,理路清晰到连不曾学过这套系统的聂雨色,也能按着符箓自身所显现的条理拆解化消,致使血骷髅无功。

如此清晰明辨的阵法排布,不应有这样的败笔。

要让阵法失效,用不了聂雨色一刻钟,研究这阵下之阵却耗费忒多的心神,若非末殇三人的马车为方骸血所阻,被抛飞的白衣女子从天而降,恐怕到这会儿他都未必能解开这个谜。

“那位……”耿照瞥见他拖在地上如破布袋般的白衣女子,不觉微怔:“又是何人?”

“送子观音……不,是文昌帝君罢?专程送答卷来啦。”聂雨色耸了耸肩,冷哼道:“估计是从那辆马车上飞过来的,给我随手打晕了,省事。她身上掉出来个有趣的玩意儿。”从怀里摸出一串微泛异华的血色玛瑙珠。

血骷髅美眸圆瞠,一句“还我”硬生生咬碎在皓齿间,却没能逃过那女装小个子的贼眼。那厮把珠串一收,得意笑道:“这珠里似有蛊虫一类,我在想:会不会那催醒沉眠之物的阵中之阵,欲唤的便是这般恶心的虫物?

“至于种蛊这种破事嘛,还得种在人身上,没听说有种小猫小狗的。老子便想改写下符箓,易唤醒为催谷,取地气而燃之,且看哪个身上会爆出大蓬脓血来,若炸成了人体烟花,岂不妙甚?”仰天哈哈两声,一拍大腿,恶狠狠地指着血骷髅,切齿咬牙:

“就让你等会儿了,偏你听不懂人话!就差一点点……只差一点就改好了啊!看你做了什么好事!”七玄盟众人才明白他如此愤恨,竟是因为错过了爆头溅血的人体烟花,忽觉血骷髅较之这位“聂二侠”,似乎也不算太恶。

奇宫向以正道栋梁自居,说爆头就爆头,都不带眨眼的,不愧是雄峙东海四百年的老字号,坏起来也没邪派妖人什么事了。

血骷髅之所以盛怒追出,盖因锁在秘密夹层之内的珠串不翼而飞,怀疑翻得一地的文牒卷轴不过是障眼法,白如霜真正的目标,恰是这串控制假七玄心珠的玛瑙珠串。

无际血涯内外人等的颈后均有心珠,但只有算得上角儿的,才配有一枚对应心珠的连心玛瑙珠专门控制。

末殇是客将,且负责为众人操刀,是唯一的例外;古林末氏乃本地望族,家大业大,牵连甚广,血骷髅不怕她跑掉,用不着硬逼着她也种蛊虫,致令离心。

再说埋心珠入体这等精细活儿,亦非是什么人都能做得。

她本以为破坏六天统摄之阵的人是藏于地下,及至聂雨色拖着被打晕的白如霜现身,又见树丛内裸出地面的符箓篆刻,猜到他此前是通过阵基说话,听着才像是从地底或人群中发出。

然而一见那被拖行的白衣女子,益发诧异难解:

“怪了,她……绝不是白如霜,身形、面孔都不像。”但衣裳发式分明是自己对话过的那名女子,连钗髻凌乱处、身上的衣褶等细节,无不是丝严合缝,确是先前所见之人。

她面上既无除去易容后的痕迹,何以竟会将她看成是白如霜,血骷髅也无法解释。

教尊交与她的六天统摄之阵中藏有暗着,一旦反转阵式,便能催发玛瑙珠所控以外的所有心珠,而令蛊虫苏醒,破壳而出,影响所及,甚至超过六天统摄之阵的范围,以阵基为中心,方圆五里内皆不能免,为的就是在最短的时间内唤醒所有的心珠之蛊,勿有遗缺。

“为奉玄玄至寒之神,属下尚且不惜一身,但……”她犹记得自己单膝跪于丹墀下,未敢抬望隐于珠帘纱幔后的主上,光是吐出心中的疑虑,便已用尽女郎的勇气。

“数百人马转瞬弃之,当中亦不乏好手,招募不易,会不会太——”

“所以你要谨慎使用。”教尊低沉的语声仿佛能贯穿她的身体,每回开口,总能令她一阵酥颤,为之股栗胆寒。“发动此阵,必是退无可退、百死无生的紧要关头。这些人不会白死的,他们的牺牲献祭,能为你召来玄玄至寒之神的黑潮魔军,百兵辟易,世间难有抗手。

“为你自己好,阵式一启,速速避开人群。庄内的密道、避难室等,料想毋须本座提点,你已熟得不能再熟,切莫自误,使本教折一大将。”

教尊很少说这么露骨的好听话,但血骷髅身居高位久矣,很明白上面的心思,与其说是笼络,倒不如说教尊是换了个法子,强调“速避人群”的叮嘱,以免自己漏听。

你没有这么重要——血骷髅心知肚明。

教尊要的,是让她活着带回黑潮魔军降临时的目证。

女郎只记得当时自己差点儿没忍住笑。

原来……无所不能的教尊也信这个么?

她曾经相信玄玄至寒之神能还她一个活蹦乱跳的儿子,就像他只是睡了一觉,睁眼便醒过来,而非变成一具冷冰冰的、在寒冬中搁了三个月,最终仍是腐败发臭的尸体,但至寒之神只给了她骸血。

不一样的儿子,不一样的问题,只有“母亲注定烦恼”这点没有改变。

血骷髅对于无上神力的憧憬和想像,在藏身于庄内石室的密室夹层中,目睹四分五裂的“那个”之际,便已荡然无存,伴随着难以形容的错愕与幻灭。

她毫不怀疑在目击者的眼里,那一幕会有多震撼,更别提事后惊见“尸体”复原如初,仅尸身上多了接合线似的淡淡红痕,暗示石室中那骇人的场景确实发生过,其震慑与说服力简直不言可喻。

但,这不过是巧妙的机关罢了,当中并没有神,遑论神力。一切都是假的。

圣教之内肯定颇有异术,心珠、六天统摄之阵,乃至“教尊的新妇”印记等,她不知道的还很多,只是这些都无法起死回生,注定她永远失去了爱子。

血骷髅的心从那会儿便已彻底化灰,教尊那“六十年不老不死,无敌于天下”的乩身之奖,她的理解是某种神功传承,这般日子还要再活一甲子,于女郎不啻苦刑折磨,半点兴趣也没有,只想为骸血求得,如此即便自己不在了,也不教他再受人欺侮。

鬼面武士中,知道这串玛瑙珠子,乃至亲眼见过心珠发作、蛊虫噬脑之威的着实不少,当中心思机敏些的,从聂雨色随意几句里便会过意来,血使大人竟欲发动阵图,唤醒众人体内的心珠之蛊,相顾骇然间,不禁为之大哗。

“……血骷髅!”一人突然扔下了手里的单刀,双手勒颈,雄躯剧颤,歪歪倒倒地走上前,觇孔中的眼瞳暴瞠如铃,几乎凸出鬼面,瞧着十分骇人。

“我涂胜对你忠心耿耿,你平素从不拿正眼瞧我,也还罢了,连老子的命也……也想要拿……拿……拿拿拿拿拿拿拿拿拿————!”

单调如反复拨弦的怪异语音,由铁砂磨地般的嘶嘎沙哑骤然拔尖,最后竟成了“啊”的长声尖啸。

靠近血骷髅的几人本能拱卫女郎,不让那鬼面武士涂胜再近,冷不防被怪啸一震,耳膜几被刺破,无不掩耳踉跄,单膝跪倒。

再抬头时,赫见涂胜颈颔间泛起墨青色的丝络痕迹,仿佛有什么漆黑异物以颈椎为中心,沿着血络经脉四向扩散,蔓延的速度连肉眼亦可轻易分辨,异物行经处的肌肤迅速失去光泽,灰沉如死尸;涨势之快,几乎是瞬间便漫入鬼面,原本血丝密布的黄浑眼瞳一霎成黑,如汩焦油,满满的似将溢出。

涂胜歪着头抖动几下,“拿拿拿”的余音自张大的嘴巴里流淌而出,听着不像口舌所发,虽非唧响,却异常地近似虫声,冷不防地往前一跳,扑上另一名挡在血骷髅身前的鬼面武士,双腿缠腰攀臂抓脸,张口便往他肩颈处咬落,连着筋狠狠咬下一大块肉来!

须知人齿平钝,不比虎豹豺狼,要能如此活撕血肉,这一咬怕没有几百斤的气力,差不多就是捕兽钢夹一箝一扯,前者借助机簧或可办到,后者却非普通人所能为。

被生生咬下一块肉的鬼面武士嘶声惨叫,叫声到中途却变了样,创口喷出鲜血的同时,竟也渗出焦油般稠腻的漆黑异质,要不多时他便抓着涂胜反咬回去,两人交缠片刻,鬼面武士便明显占了上风,硬生生扯下涂胜一条臂膀来,血肉糢糊的参差创口未见有那漆黑异质渗出,不知是尚未行至,抑或其量不足以致此。

缺了一臂的涂胜似乎全无痛觉,继续疯狂攻击着鬼面武士,状若山魈发狂,双方在很短的时间内变彻底失去人形,非是外表有什么异变,而是两人不知疼痛、舍生忘死的撕咬所致。

包括耿照在内,众人都看傻了。

但发狂的又何止涂胜二人?

疯病仿佛以此为中心扩散,青络黑瞳的鬼面武士们彼此攻击的同时也扑向七玄盟众人,没有特定的攻击对象,只是彻底贯彻“破坏”二字,无有一霎间能稍稍歇止,场面登时大乱。

“……砍头!”乱军之中,但听薛百螣提气大喝:“莫要缠斗,他们不怕!砍下头颅才有用!”他以成名绝技《蛇虺百足》的刚猛指劲接敌,发现哪怕是信手一捏便能废掉对手的臂腿肩关,却完全无法停止这群疯狗的攻击欲望。

他们会如绳犬般昂颈撕咬,以还能动的部位一股脑儿冲撞过来,更要命的是绝不稍停,全然违反武学中“制其要害”的直觉。

己方有不少人便是在刺中鬼面武士的瞬间稍一松懈,不是被理当委顿的敌人扑倒,就是被已然倒地的对手——很可能还是别人的对手——咬断喉咙,死得不明不白。

阴宿冥起初也差点着了道,幸而衣底的御邪宝甲挡住了落于肩臂的口牙,手起刃落间,锋锐无匹的降魔青钢剑清出一条路来,才发现漱玉节始终避在身后,仗着垫肩蹬靴的媚儿高头大马,俨然是绝佳的屏障,免于被发狂的鬼面武士纠缠。

她气虎虎地回剑一扫,将戴纱美妇迫离背门,怒道:

“骚狐狸!你也好意思?小……盟主人呢?”

漱玉节“铿啷”一声,擎出腰畔的青钢剑,轻轻让过了扑来之人,照准其背脊斩落。

那疯武士身形倏矮,虽是仆地乱抓,下身却动也不动;美妇人再往他颈背一扎,便只能以头面顿地,频频昂首,再无威胁可言。

这下旁人都看明白了,结合老神君之言,这帮疯武士虽吓人,毕竟不违人身常理,脊椎受创便会失去行动能力,按理断臂之流的重伤也能要命。

只不知何故,这些人似乎失去了痛感和畏惧之心,集中攻击头颅、背脊等处即可。

“妾身软弱,幸有鬼王相助,得保不失,多谢鬼王仗义。”漱玉节温婉斯文的语声听着更令人恼火,与她不动则已、出则必中的凌厉快剑形成强烈的对比。

但美妇看似游刃有余,心中却不无懊恼:

无际血涯这帮人全是乌合之众,连称三流都对不起“三流”二字,漱玉节本没放在眼里,才将潜行都配置在高处,以避免无谓的损失——岳宸风既死,她这宗主大位眼看是没几天安生日子可坐了。

何君盼这妮子颇擅笼络人心,是最大的潜在竞争对手,让黄岛之人上阵冲锋,与敌人白刃相接,多折些能手也是好的;若遭潜行都的乱箭误射些个,战阵无眼,也怪不到黑岛头上。

为争取盟主的关爱眼神,只有漱玉节自己是万万不能缺席的,为此她不惜亲身入重围,与薛百螣、阴宿冥等接应盟主。

岂料那些杂鱼陡生异变,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宛若佛经里说的夜叉,连身经百战杀人无算的漱宗主也吓得花容失色。

以鬼王为盾虽是心机,其实也是六神无主之下,本能生出的反应。此节毕竟不好直承,阴宿冥那榆木脑袋既没看出,自也毋须说破。

可她偏偏就没看见盟主去了哪儿。

盟主武功卓绝,乃妇人平生仅见,但不把化骊珠从他脐中平安取出,锁回五帝窟的宗祠之内,漱玉节始终食难下咽,睡不安枕。

在乱军中近身跟丢少年这种低级的失误,妇人是决计无法原谅自己的。

“……盟主追进庄里了。”此起彼落的厮杀、呼号声中,传来另一把平淡到略嫌呆板的榆木嗓音,正是雪艳青。

“他让我带他离开。其他的,说都交给老神君。”虚危之矛过处,二首一躯应声两分,天罗香之主好不容易清空了周身之围,残尸间但见那裂口披氅、貌甚清秀的高大丽人瘫坐于地,怀抱着另一名更高更瘦、形似髑髅的重伤道人,二人均是面色灰败,委顿不堪。

原本失血昏迷的道人,此际颇露痛楚之色,颈后袅袅地窜出白烟,脖颈的皮肤并未爬满墨青丝络,而是火红一片,汗油齐出,可见滚烫;雪艳青口中盟主所指的“他”,显然就是这一位。

异变骤起,众人仓促应战,不免手忙脚乱,只有心思极其单纯的雪艳青,留意到被鬼面武士们抛掷于地的镌铁腰牌持续窜烟,隐似炭红,而与此隐隐呼应的除了接连发狂的鬼面武士,还有或晕或仆的王士魁、方骸血二人。

得她提醒,聂雨色意识到逆转的阵法并未失效,仍在持续运行中,连忙摆弄阵基符箓,以改变阵式、断绝地气等手法试图中断之,只可惜难起作用。

天纵英才如他,从零开始摸索新的系统,也非一蹴可及,遑论进行高难度的操作。

血骷髅乘乱搀起方骸血,冒着被发狂众人撕碎的危险,返身往庄内掠去——此际无际血涯内的数十名俏婢、仆役、厨工马夫等,怕全成了见人就咬的怪物,庄中无异鬼蜮。

耿照亟欲追赶,只得把王士魁等托付给雪艳青。

“有……有劳了。”末殇将道人交给雪艳青。

适才她一人挡在他俩身前,舞矛退敌,未曾让人稍近半步的义气和果敢,足以胜过世上一切保证,旁的也用不着再说,低声吐出“多谢”二字,便即放心昏厥。

雪艳青捏开道人的颌关,取布条将他的嘴层层缠起,不避垂涎地扛上肩,如此便不怕他发狂咬落;拖枪于后迈开长腿,飞也似的向外疾冲。

几乎在同时,黄岛阵后一阵骚动,不断有人倒下,明显遇袭。

前头正与敌人厮杀的曹无断等措手不及,被两头一夹,顿时落居下风,原本将要结束拉锯、重夺主导的优势局面转瞬易位,胜负的天秤迅速向敌方倾斜。

接过指挥权的薛百螣心念微动,倒抽一口凉气,面色沉落。

——鬼腰牌。

外庄那六七十名的哨所卫士,白、黄二岛也就杀了十来个,算是轻松拿下。

奉盟主之命未杀降者,缴了兵器押将起来,连绑缚的工夫都省下,只留等量的武装部众看管,待战后盟主发落。

这批人若也种了心珠,这会儿全成了以一当十的吃人怪物,哪怕再多留几倍的人手也看不住。

此非谋略未及,而是面对人形豺狼也似的鬼物,百战雄师亦有可能稍触即溃,心知已至存亡关头,今日绝不能有负盟主蟏祖所托,提气大喝:

“曹无断!黄岛改后队为前队,结成防线,莫放一人过来!天龙卫全至阵前,以藤牌抵挡之,伺机斩首!莫斩腰腹以下,免遭扑咬。

“使铁锤金瓜、独脚铜人、枪矛等重兵长兵之人,至藤牌后,凡见敌人倒地,便重击头颅,不碎不休!”众人如梦初醒,纷纷应和,果然白岛天龙卫的藤牌一到前阵,立时有效地格住无脑扑咬的鬼腰牌,远较单独放对时损失大减,重新结起了阵形。

老神君转对漱玉节。

“请宗主下令潜行都放箭,为蟏祖清出前路。”自归五岛,老人已许久未喊她“宗主”,漱玉节几次或召或访,皆碰了软钉子。

拿不准薛百螣心思的美妇,蓦听他喊得自己的头衔如旧,不喜反忧,心知这十成十是看在盟主的面上,在老人心中是盟主大过了宗主,这才折节事之;不动声色,温婉笑道:

“全凭老神君节制。”令旗一扬一指,又绕了几个圈,使的是潜行都独有的复杂旗语。

未几,天空中飕飕劲响不绝,箭矢如蝗如虹,每每早一步落在雪艳青奔赴的方向,还能追着无序移动的目标射,时间、落点等无不拿捏得恰到好处,堪称神技。

发狂的鬼腰牌们人事不知,身旁有人中箭也不知闪避,虽说因此彻底静默的还不到一半,但雪艳青突围的压力已然大减,只不知能否赶在冒牌的白帝神君心珠破裂前,及时冲出阵式影响的范围。

“接下来,便是咱们的事啦。”薛百螣轻拗指节,笑顾媚儿道:“咱们越快将这批鬼面武士清完,才能杀进去援护盟主。可惜集恶道只来了鬼王,无有部众,我七玄盟少一奇兵矣。”

绿衫绘面的红发丽人剑一扬,将嚎叫着扑来的鬼武士从中对剖,连人带剑越过瘫倒的两扇人片,精光烁烁的降魔青钢剑连血珠都未沾上半点,仿佛涂了厚厚的一层油,迎风笑道:“可惜个屁!本王就是奇兵,可抵百万雄师!咱们比一比谁先找到小和尚,骚狐狸你也别想跑,输的人是小狗!哈哈哈哈!”

……………………

早知会令骸血陷入如此险境,血骷髅宁可被杀被俘,哪怕受尽凌辱,也绝不会逆转阵式,轻率发动之。

教尊明察秋毫,不可能不知晓骸血对她的重要性,他是故意略去了“阵法对玛瑙串心珠也有影响”这个关键讯息,才让逆转阵式成为血骷髅的选项之一。

庄里简直是……不,就是活生生的炼狱,仿佛每个角落都上演着人吃人的可怕场景。

血骷髅对奉玄圣教所用的古老阵法一无所知,否则她就会明白:两人之所以还有机会穿越炼狱化的无际血涯,未被发狂的婢女们一拥而上,分食殆尽,是因为阵法赖以传递破壳讯号的媒介并非是地气,而经由地气和符箓催发之后,通过腰牌所发的、某种人耳无法听见的异响。

这在开阔的地面能迅速传开,而庄园内受到院落墙垣的阻隔,异响的传递不但较为迟缓,频率也明显削弱许多,致使庄人狂化的时机、程度不一而同,再加上婢仆的身体质素和武力远低于武者,使得炼狱内部的杀伤力没能一举超越庄外的惨烈鏖斗。

然而这无碍于炼狱里的景象。

所幸发狂之人似乎也丧失了耳目之用,噪音不会更吸引它们,自也无所谓惊不惊动。

血骷髅费尽千辛万苦,才将按着颈后痛苦嚎叫的苍白青年拖进石屋,此间专为施行秘术而建造,当初便刻意避开了日常起居的动线,连在庄内诸多僻静的角落里都显得格外幽隐,虽未刻意隐蔽,不知路径者即使反复游走,也很难发现这个遗世独立的砌石秘境。

她似乎能嗅到一丝腥浓的血气,明明石屋内早已洗刷清洁,在易主之前便刮去镌刻于石板的符箓,虽说也只是左手卖给右手,掩人耳目罢了。

血骷髅还记得,在屋里被无数肉眼难辨的珊瑚金细丝——据说上头沾满了极细极细的金刚砂,无坚不摧——捆绑,瞬间被割裂成一堆尸块的舞姬,找到她的人必定是用尽心思,才有这般与自己几乎一模一样的结实胴体,以及猛一看颇有几分神似,在因恐惧或剧烈疼痛而扭曲的死颜上瞧不出破绽的脸……更别提那个利用水银镜的映像折射,将两人调包的巧妙机关,实令人咋舌不已。

这儿是她死去的地方,也是再世为人之处。血骷髅想。

她只差一点点,就要被人夺去身份、夺去地位,甚至夺去面孔,如同那不知名的舞姬,原以为自己正翩舞在戏台之上,演绎着另一段无趣的日常,又是一出令人腻味的、充满绝望的老旧戏码,却在眨眼间便成了血淋淋的断体残肢,滚落于地的头颅瞠大双眼,带着难以言喻的惊恐错愕,恍如某种浮夸媚俗的烂表演。

至于舞姬的腹部是如何于极短时间内膨胀如孕,破裂后那乌影飞旋、仿佛婴灵落地般的异象是如何办到的,血骷髅实在兴趣缺缺,丝毫不想探究细节。

戏法全是骗人的,至于是如何骗得……那重要么?

即使身处炼狱,今日她也会带着骇血自此重生。

女郎转动机括,无奈密门久未开启,且必须反复转动至左右的特定位置,方能解开锁扣,判别全凭“喀哒喀哒”的棘轮声,越心急越难听清;冷不防回头一掴,狠搧了大声呻吟的方骸血一巴掌,怒斥青年:“……闭嘴!”专心再转几下,终于开启门户,搀起方骇血跌跌撞撞地进入甬道。

密道中漆黑一片,益发显出他颈背的那一点红光刺目,灼热的程度连被搭着肩头的女郎都能感觉到。

血骷髅知他一向耐疼,世间很难有比“随风化境”改变功体时更剧烈的疼痛,但颈椎里有枚灼热的炭粒、一点一点炊熟骨髓神经的痛感显然超过了青年的耐受力,方骸血的脚步益发蹒跚,双膝一软,差点将她拖倒在地。

血骷髅一咬牙,将他扛上了肩,发足狂奔;不知跑了多久,蓦地眼前一白,清风拂面,她在冲出甬道时脚下踩空,两人交缠着滚落边坡,但觉青草的气味鲜浓,微湿的泥土柔软,摔着竟不怎么疼。

“……肏!”身下青年的痛呼声异常熟稔,一如他平时的嚣狂粗鲁,而非甬道里的昏沉颟顸,那股发自心珠的异热早已烟消雾散,只余一丝烘暖。

(离开了……离开阵法的范畴了!)

女郎忍不住想笑,又想振臂高呼,明明一放松下来,才觉几已榨干最后一丝气力,浑身无处不酸疼,但活着的欣喜盖过了一切,不是因为她活着,而是骇血还活着。

她忽觉腿心里湿腻得厉害,只想要他进来,反正身上唯一的一件丝绸大袖衫早已破破烂烂,只消解开男儿的裤头,翻身骑上,便能纳入他那又弯又挺、无比滚烫的——

血骷髅突然一凝,娇躯发僵,从头顶凉到了脚底心。

她的内功称不上精湛,外门拳脚乃至枪法才是她擅长的武技,察觉杀气、听声辨位本非所长,能发现敌人已至,纯是因为听见了马嘶。

那是女郎非常熟悉的畜牲嘶鸣,她亲自挑了这头青骢名驹,赠与公公、乃至丈夫麾下最为倚重的家臣,希望他的忠诚不因丈夫的骤逝消淡,而其人也没有辜负这份期盼,便在女郎“死后”,依旧对本城忠心耿耿,扶持那个不成话的蠢丫头。

“吁”的一声捋住了青骢马,来人一袭青衫,外罩藕纱褙子,白靴玉带,金冠束发,五绺长须飘飘,漫声吟道:“青阳蛰动喜雷霆,万碧绦涛耀朱明,不共霜天风雪舞,枝条抖落笑玄英!”人虽斯文儒雅,声却如龙似虎,震得人气血翻涌,亏得他胯下青骢乃训练有素的名种,习于主人雄健,动也不动,较战马还要更平稳宁定。

血骷髅双脚发软,方骸血倒是先她而起身,不瞧那儒雅的青衫文士一眼,轻蔑的眸光越过他的肩膀,落在鞍后另一匹通体雪白、身躯却有浪花般的螺髻状鹿毛细纹的骏马之上,冲着鞍顶的长腿男装丽人冷笑道:

“舒意浓!你这般迟来,算得什么救驾?信不信我让她剥了你的衣裳,老子肏着让所有人看!”

他的自信心原本被耿照摔得稀碎一地,但心珠差点把青年的脑袋煮熟,昏醒浑噩间,暂时忘了那份胆寒恐惧,一见是始终没能吃掉的舒意浓送上门,以为是血骷髅召来的援军,色欲熏心,出言亦当不逊。

文士剑眉蹙起,血骷髅赶紧一扯青年,低声道:“莫犯浑!这贼贱丫头已然叛我,她带的是天霄城的首席家臣墨柳先生。”提醒他舒意浓是豁出去了,不怕为圣教驱策的把柄被人知晓。

墨柳先生就着鞍顶,冷眼打量二人,回顾少主:“我去揍那小子一顿。留着口牙应讯,和一只能画押的手行了呗?或用不着画押,那便毋须手脚了。”

“且慢。”舒意浓停辔摇头,翻身下马,一拍雪狮子的屁股,通灵知性的神骏白驹便轻嘶着碎步跑开,偕墨柳先生的青骢于坡旁低头嚼草。

女郎取下佩剑“冰澈宝轮”傍身,却未擎出,缓缓走近二人,似是抑着娇躯微颤,然而那张堪称国色的“妾颜”之上并无惧意,只有满满的觉悟和坚毅,非同往日。

“血使……血骷髅……也不是,是容嫦嬿才对。”她瞧着那顶山魈骨盔,才发现离开了黑夜炬焰,在青霄白日下看来,不过就是苍白微裂的陈腐之物罢了,既无灵性,遑论威慑,不懂自己过往为何会如此害怕,想来只觉荒谬绝伦。

“我小时候喊过你‘姨’。我们虽不亲,但我一直当你是家里人,只因我母亲信任你。”舒意浓试图望进山魈的眼洞,盯着那双陌生而美丽的眼睛。

其实她想不起容嫦嬿的眼睛是什么样,容嫦嬿总和母亲站在一块儿,而少女舒意浓决计不敢直视母亲。

整座天霄城里,她最陌生的该是母亲了,其次便是容嫦嬿。

大家都说她们感觉上十分相像,一般的宽肩,一般的窈窕修长,一般的袅娜款摆……除了容嫦嬿有张僵尸般的长长马脸,远比不上夫人美貌。

但现在舒意浓知道了,那不仅是张人皮面具,还是歹毒的、李代桃僵的可怕算计。

她只想知道为什么。

母亲很狂暴、很独我,她把被父亲冷落的压抑和痛苦,从他还在的时候便悄悄发泄在他人身上,父亲死后的种种失序不过是扩延发散而已,其实她一直都没变。

若母亲说得上真正对谁好,那便只有容嫦嬿而已,甚至好过对兄长。

姚雨霏无疑是爱着儿子的,但在旁观者看来,她的爱委实令人窒息。

舒凤愁承受的压力、痛苦乃至情绪勒索,远远超过所有人,那孩子撑了这么久才选择结束自己的生命,简直坚强到令人不忍苛责的地步。

只有容嫦嬿能对她予取予求,主母从不曾骂过她、责罚过她,像姊妹至亲般依赖着她,胜过身为姑嫂的舒子衿。

世上若仅有一人绝不该恨母亲,那也只能是容嫦嬿。

“你怎生对我,我无所谓,”舒意浓握紧剑鞘,咬唇轻声道:“但你为何要害我母亲?为何要夺走她的名字、她的面孔……和她所拥有的一切!难道她给你的还不够么?”

血骷髅眸中掠过一丝难言的错愕,仿佛不懂她到底在说什么,诧异瞬间忽成恍然,恍然又转诧异……几度反复,始终难以释然,越发轻蔑起来,似觉此问无稽,冷笑着转开话锋:

“那扮作白如霜的女人,是卢荻花罢?我总记不住她的脸,可惜她没命带回消息。你是怎生找到这儿来的?”

舒意浓浑身一震,与墨柳交换了眼色,后者波澜不惊,显然血骷髅说啥他都不信。这股老辣分外令人安心,舒意浓神意略定,正色说道:“你忘了我来过这儿?当年我与小姑姑发现了这条密道,以为必能循线找到凶手,岂料却扑了个空;返回石屋之时,母亲的遗体已然消失。

“我虽不知你使的什么诡计,但我认识个人,以他的能耐,最终必能破解。你若束手就缚,爽快认罪,并于我母亲坟前忏悔前愆,我可给你个痛快。”一声悠扬的龙吟漫荡,冰剑终于出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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