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去秋来,匆匆四载。
昔日锐气逼人的少年亲王,如今已长成身姿挺拔、眉目疏朗的翩翩公子。
只是那眉宇间沉淀下来的沉稳,偶尔掠过眼底的锐利,无声诉说着这四年并非虚度。
三丈高的朱红王府院墙外,飘荡着几只孩童嬉戏的竹骨纸鸢,欢笑声隐隐传来。
墙内,青玉砌就的池塘畔却静得能听见柳絮悄然落水的微响。
姜青麟斜倚在冰凉的石阶上,一袭素色常服,未束的发丝被春风肆意吹拂,散落在青石与衣襟。
膝头摊开着一卷《南华经》,书页却久久未翻动一页。
他左手支颐,右手无意识地摩挲着书页边缘,目光放空。
墙外那无忧无虑的笑声,恍惚间与前世孤儿院铁栅栏外,那些被领养孩子离去时的雀跃重叠。
一种熟悉的、带着淡淡酸涩的疏离感弥漫心头。
“不知不觉……来到这个世界已经十七年了。”他在心底低语。
前世,他只是个挣扎在社会底层的二十六岁孤儿,早九晚八,被生活压榨得喘不过气。
那场终结一切的意外来得毫无征兆——加班夜归,突降暴雨,狼狈奔跑向地铁站……高塔下那声“咔嚓”的断裂巨响,眼前最后的景象是倾斜的天空和刺目的闪电。
意识沉入黑暗前,最后的念头是解脱,也带着未能好好活过一次的深深遗憾:“还没谈恋爱,还没结婚,还没去看看世界的山川美景……操蛋啊……算了,再也不用担心房子车子娶不到老婆了……”
再次恢复知觉,已是身处此世娘亲温暖而安全的腹中。或许是老天爷看他前世太苦,赐予了他这重活一世的机会。
十七年来,他一直在努力理解这个光怪陆离的世界。
这似乎是一个与前世存在某种微妙联系的平行宇宙。
天地间充盈着一种名为“灵气”的能量,深刻改变了历史的走向。
在公元前,历史轨迹与他所知相仿,然而自汉朝起,当人们发现了利用灵气修炼的法门,历史的车轮便轰然转向了另一条岔路。
他如今所在的国度,名为大齐,是汉人建立的皇朝。
前朝大燕,如同前世的大明,亡于北方“大清”的铁蹄。
史载燕末帝自焚时,火龙冲天,焚毁半座紫禁城,自此汉家江山沦丧。
大齐太祖自南方起兵,高举“驱除鞑虏,恢复中华”之旗,浴血奋战,终将清兵驱赶至北方。
如今的格局,颇似前世的南宋与金国对峙。
大齐左侧原有一小国卫国,已于八年前被清国吞并。
卫国再往南,便是广袤混乱的“万妖之域”,妖族各部割据,弱肉强食,并无统一君主。
大齐国都设于郑州临淄。
吸取前朝大燕藩王坐大、尾大不掉的教训,大齐规定藩王非诏不得离京(特殊藩王如晋王、秦王需考核能力方可在京外任职)。
皇子初封多为郡王,爵位世袭递降,唯有立下大功者方可晋封亲王,赐予食邑封地,世袭罔替。
大齐已历三代,享国祚四百余年。
开国时封赏的四位世袭国公,历经削藩贬谪,如今仅存两位。
亲王之位,仅余坐镇前线的晋王姜广(其三叔),以及承袭父爵、封地泸州的秦王姜青麟。
此外还有三位郡王(他的叔叔们),两位世袭国公,两位递降国公。
皇室人丁不旺,概因修为高深的修士,子嗣艰难。
现任皇帝,他的祖父姜荣干,年逾两百,在位已一百多年。
这个世界,人族与妖族并存。
修炼之道,分练气、筑基、金丹、元婴四境。
史载远古大能可长生不老,甚至诞生过“神道”。
然而不知何故,神道突然没落,诸天神祇销声匿迹。
自那以后,天地法则似乎被锁死,修士突破元婴境难如登天,寿元亦大幅缩减。
元婴修士寿元极限不过三百载,有史记载最长寿者仅活到二百九十三岁。
天地灵气为何衰竭,境界为何难破,至今仍是未解之谜。
姜青麟的封地在泸州,与已被清国吞并的原卫国接壤。
四年前,清兵自原卫国故地大举进犯,他奇袭焚粮,立下大功,却也因“贪功冒进,私调兵马”之过,被祖父下旨软禁于豫州秦王府,功过相抵,禁足五年。
如今,已是第四个年头。
少年亲王指尖微不可察地一颤。
四年前那场血与火的洗礼仿佛就在昨日——八百铁骑踏破清营的轰鸣,亲手斩下敌酋头颅时溅在睫毛上的滚烫鲜血,空气中弥漫的焦糊与血腥……记忆依旧鲜明。
“殿下……”贴身侍女春棠提着裙角,碎步轻跑至池畔,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宫里来了天使,王妃请您速往前厅接旨!”
姜青麟回神,眼中闪过一丝疑惑。
他此世十七年,只接过两道圣旨:一道是十岁承袭秦王爵位,一道便是四年前的软禁令。
平日里与祖父通信,皆走的是直达御前的密折渠道。
此刻天使亲临,所为何事?
莫非……还要延长禁足?
一丝阴霾掠过心头。
“知道了,这就去。”他起身,随手将《南华经》递给春棠,大步向前厅走去。
前厅。
甫一踏入,便见母亲李清月静立等候。
她身着一袭素白广袖流仙裙,远山眉黛含烟,眼尾微挑,似工笔精心勾勒,眸光流转间,似深潭映月,清冽又深邃。
鼻梁纤巧挺直如雪塑,薄唇不点而朱,抿成一条冷淡的线。
整个人仿佛是从古画中裁下的一缕烟青,连衣袖垂落的褶皱都凝着千年寒冰般的冷意,气质独特,既似月宫仙子般清冷出尘,又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令人不敢亵渎的威仪。
见姜青麟进来,她好看的眉梢几不可察地一挑,清冷的嗓音如冰泉流淌,并不刺耳,反而奇异地抚平人心浮躁:“怎么如此迟?”
姜青麟习惯性地挠了挠头,露出几分少年人的腼腆:“刚从花园过来,耽搁了会儿。”
李清月莲步轻移,靠近他,素手自然而然地替他理了理微皱的衣襟,又将几缕被风吹乱的发丝拢好。
动作轻柔,指尖带着一丝凉意。
她仔细端详了一下,才微微颔首:“天使等候多时了,去吧。”
姜青麟应了一声,快步走向厅中那位身着内廷服色、面容白净无须的宣旨太监。
太监见正主到来,清了清嗓子,展开手中明黄卷轴,那特有的尖锐阴柔嗓音在寂静的前厅响起:“秦王姜青麟——接旨!”
姜青麟撩袍,单膝跪地,垂首恭听:“臣姜青麟,恭聆圣谕!”
太监目光扫过跪地的秦王,朗声宣读: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朕闻麒麟之才,当困而后显;
少年之勇,须砺以成锋。
秦王青麟,少禀英锐,十三临戎。
虽贪功而涉险,然赤心可鉴;
纵冒进而逞勇,其忠胆难湮。
四载幽居,朕观汝静思己过;
四方奏报,咸称汝勤政爱民。
今赦尔愆尤,复尔尊荣。
着即日整装入京,于岁除之夜,
赴紫宸殿面圣述职。
钦此!
圣旨宣读完毕,太监合拢卷轴,看着仍跪在地上的姜青麟,声音缓和了些:“秦王殿下,接旨谢恩吧。”
姜青麟心中一块巨石落地,随即涌起复杂情绪——四年囚鸟,终得自由!
他双手高举过头:“臣姜青麟,叩谢陛下隆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郑重接过那承载着自由与未知的明黄卷轴。
太监将圣旨交付后,并未立刻离去,反而微微躬身,压低了声音:“殿下,圣上这里还有一份口谕,命老奴单独转交。”说着,他不动声色地从袖中取出一张质地奇特、隐有流光闪烁的金色纸笺,递了过去。
姜青麟接过,那金纸触手温润,甫一接触他掌心,纸面突然浮现出若隐若现的龙形暗纹!
他心领神会,佯装整理衣襟,迅速将金纸贴近胸前悬挂的螭龙玉佩——这是皇室嫡系血脉的象征。
果然,玉佩微光一闪,金纸上的龙纹仿佛活了过来,一行行细小却清晰的金色文字在纸面上浮现!
这正是皇帝特制的“血脉密旨”,非嫡亲血脉无法显现全文。
太监见密旨生效,脸上堆起恭敬的笑容,再次躬身:“殿下的旨意,老奴已传达完毕。恭喜殿下解除禁足,重获自由!老奴需即刻回京复命,下次相见,当在京师。老奴在京城恭候殿下大驾。就此,老奴告退。”说罢,带着随行内侍,悄然退去。
姜青麟目送天使一行离开王府大门,才转身回到厅内,将圣旨交给春棠:“供奉到祠堂去。”他随即转向母亲李清月,扬了扬手中那张已恢复普通的金纸,低声道:“娘亲,旨意您都听到了。爷爷……还给了份密旨。”
李清月神色平静,眸光在那金纸上停留一瞬,微微颔首:“去我房里说。有些事……也是时候让你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