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麒麟岂是池中物

齐天阙
齐天阙
已完结 不吃蛋炒饭

几日后,大齐京师,临淄,皇宫武英殿偏殿。

大齐天子姜荣干正半倚在御座上,手中翻阅着豫州前线传来的最新军报,以及晋王姜广呈上的那份详细奏报秦王焚粮擒俘的密奏。

看着奏报中对姜青麟行动的描述,老皇帝脸上的神情复杂难明,有后怕,有恼怒,却也掩不住一丝深藏的骄傲。

恰在此时,司礼监掌印总管程喜脚步无声地趋近御案,躬身低语:“陛下,司天监监主司徒宏在外递了牌子,神色极为惶恐,言有十万火急之事,恳求立时面圣。”

荣干帝闻听此言,心头不由一诧。

司徒宏身为司天监监主,地位超然,若非关乎国运天机的重大变故,绝不会如此失态地求见。

他放下奏报,沉声道:“宣。”

“宣司天监监主司徒宏觐见——!”

不多时,司徒宏在内监的引领下,几乎是踉跄着冲入偏殿。

这位平日里仙风道骨、仪容整肃的元婴期大修士,此刻七星冠歪斜,道袍前襟竟被汗水浸透了大片,紧贴在身上,手中捧着的那方古朴罗盘,其指针正疯狂地、毫无规律地旋转着,发出细微的嗡鸣。

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御案前,声音嘶哑颤抖:“微臣司徒宏叩见圣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荣干帝目光如电,打量着这位失态的监主,见得其面色惨白如纸,嘴唇干裂,眼神中充满了惊骇与疲惫,心头那股不祥的预感愈发浓重。

他抬手虚扶:“徒宏不必多礼,速速平身。赐座!” 随即,他轻轻叹了口气,向侍立一旁的程喜挥了挥手:“你们都下去吧,殿外守着,无朕旨意,任何人不得靠近。”

“老奴遵旨。”程喜躬身领命,带着殿内所有内侍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厚重的殿门缓缓合拢。

殿内只剩下君臣二人,气氛凝重得如同铅块。

荣干帝的目光落在司徒宏手中那疯狂旋转的罗盘上,缓缓开口:“徒宏,如此失态,可是……何处将有灭顶天灾?或是龙脉有异?” 司天监主掌观测天象、推演国运、守护龙脉、预测吉凶。

其预言往往关乎社稷存亡。

司徒宏并未起身,也顾不得坐下。

他颤抖着从袖中取出一卷星图,在御案前的地面上猛地展开。

星图之上,星辰轨迹繁杂玄奥。

他枯瘦的手指带着难以抑制的颤抖,指向图上一处星域,声音因激动而尖锐:“陛下!祸福难料!祸福难料啊!昨夜子时,‘贪狼’凶星异动,竟行‘吞月’之相!此乃大凶之兆,主兵戈再起,杀伐不休!” 他手指猛地移向紫薇垣(象征帝星)方向,“更奇诡的是……紫薇帝星之畔,本命星旁……突现一颗新星!其芒璀璨夺目,势如破竹,竟有……竟有喧宾夺主之象!”

他喘了口气,眼中紫芒剧烈闪动,手指又急急指向代表泸州(秦王封地泸州临近区域)的天穹分野,声音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陛下请看这里!泸州分野上空,竟……竟有一条赤色龙形气运盘踞缠绕!此赤龙……此赤龙不偏不倚,正盘踞在秦王殿下的命星之上!” 他激动得须发皆颤,袖中更是抖落出无数碎裂的龟甲残片,显然在来之前已耗费巨大心力进行过占卜,“老臣……老臣耗尽心血,推演此象……卦象显示,此乃‘潜龙在渊,见龙在田’之相!我朝……我朝将出一位……一位……”

后面的话,他张了张嘴,却因巨大的天机反噬和恐惧,怎么也说不出口,只是死死盯着那条星图上虚幻的赤龙,浑身剧烈颤抖。

荣干帝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一尊凝固的雕像。

他清楚司徒宏未竟之语意味着什么,也明白要走到那一步,脚下必将铺满荆棘与尸骸,掀起滔天血浪。

他沉默了许久,久到司徒宏几乎以为圣上未曾听清。

老皇帝缓缓向后,半依在冰冷的龙椅靠背上,抬起手,用两根手指用力揉了揉发胀的睛明穴,才用一种听不出情绪的平静语调开口,问了一个看似无关的问题:“太子……近日脉象如何?”

司徒宏闻言,身体猛地一僵,脸上那病态的红润瞬间褪去,只剩下死灰般的惨白。

他垂下头,避开皇帝的目光,声音干涩沙哑,充满了无力感:“回陛下……太子殿下脉象……已现‘屋漏’之兆(脉象如屋漏滴水,时断时续,主元气枯竭,病入膏肓)。脉息微弱,沉疴难起……陛下,是老臣无能……回天乏术……” 最后几个字,轻若蚊蚋,带着深深的愧疚。

荣干帝放在睛明穴上的手指微微一顿,随即缓缓放下。

他闭了闭眼,整个人仿佛瞬间被抽去了所有力气,脊背显得更加佝偻,比刚才苍老了何止十岁。

他长长地、无声地叹了口气,那叹息中蕴含着无尽的疲惫与沉重。

他摆了摆手,声音带着一种近乎虚弱的疲惫:“罢了……朕……知道了。天意如此……非人力可强求。你……耗费心神,折损寿元,辛苦了。下去歇息吧。”

司徒宏嘴唇翕动,似乎还想说些什么,比如那颗新星与赤龙带来的巨大变数,比如那扑朔迷离的未来……但看着皇帝那瞬间苍老颓唐的面容,感受着殿内弥漫的沉重悲哀,他最终什么也没能说出口。

他重重叩首,额头触及冰凉的金砖:“老臣……告退。” 随即,他收起星图和破碎的龟甲,步履蹒跚地退出了偏殿,背影显得无比萧索。

殿门再次合拢。

荣干帝的目光缓缓移向御案一角——那里静静躺着一份东宫太医令呈上的太子脉案。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过脉案封面上那抹刺目的、仿佛用朱砂圈出的暗红色标记——那颜色,像极了当年他最疼爱的二皇子,那个才华横溢却英年早逝的儿子,咯在太和殿金砖上的最后一滩血迹。

荣干帝在空旷寂静的偏殿龙椅上,缓缓闭上了眼睛。

脑海中,朝堂纷争、边境烽烟、太子孱弱的病容、秦王那锐气逼人又带着几分桀骜的面庞、司天监描述的贪狼吞月、赤龙盘星……无数画面交织翻腾。

过了许久,久到殿外日影西斜,他才睁开眼,眼中已是一片深潭般的平静,只是那平静之下,涌动着难以言喻的决断。

“程喜。” 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殿门。

一直守在殿外,如同老松般的司礼监掌印总管程喜闻声,立刻推门而入,快步走到御案前,躬身应道:“老奴在。”

荣干帝的目光落在程喜那张布满皱纹、却始终恭敬忠诚的脸上,看了好一会儿,才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追忆:“程喜,你跟了朕……多少年了?”

程喜没有丝毫犹豫,腰弯得更低:“回陛下,自陛下潜邸之时,老奴便有幸侍奉左右,至今……已有一百二十三年又七个月了。”

“一百二十三年……又七个月……” 荣干帝低声重复着,眼神有些恍惚,仿佛穿越了漫长的时间长河,“时间过得真快啊……想当初朕还是个意气风发的皇子,你便已在一旁伺候了。这一百多年,辛苦你了。”

程喜闻言,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额头触地,声音带着惶恐与真挚:“陛下折煞老奴了!能伺候陛下,是老奴几世修来的福分!老奴只恨自己不能为陛下分忧更多,哪敢言苦!”

荣干帝看着他花白的头发和佝偻的身躯,脸上露出一丝难得的、温和的笑意:“行了,你这老货,跟了朕一辈子,你是什么样的人,朕心里清楚。这些年,你做得很好。”他顿了顿,语气变得郑重,“接下来的日子,就交给你的那些个义子去操劳吧。你也……该歇歇了。朕准你告老还乡,回家乡置办些田产,颐养天年,享享清福罢。”

程喜身体猛地一颤,伏在地上的老泪瞬间涌出。

他没有抬头,只是肩膀微微耸动,声音哽咽:“陛下……伺候陛下是分内之事,是老奴的本分,不敢言苦,更不敢言功……老奴……老奴……” 他哽咽着,重重磕了三个响头,额头在金砖上留下淡淡的红痕。

荣干帝没有阻止他,待他情绪稍平,继续开口道:“你卸任之后,司礼监掌印总管一职,就由你那个办事稳妥、心思缜密的义子周睢接任吧。你带带他。”

程喜依旧伏在地上,头也没抬,恭敬应道:“老奴遵旨。周睢定不负陛下圣恩。老奴这就去安排交接事宜。”

荣干帝提起朱笔,在一张特制的明黄笺纸上飞快书写了几行字,又加盖了随身私印。

他抬手,将那张纸递向程喜,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你跟了朕大半辈子,忠心耿耿,朕都记在心里。这个……拿着。有它在,可保你……下半辈子平安无虞,无人敢扰。”

程喜跪爬着上前几步,颤抖着伸出双手,如同捧着稀世珍宝般接过那张轻飘飘却重逾千钧的纸张。

他看了一眼纸上那熟悉的、带着帝王威严的笔迹和鲜红的印鉴,又抬头望向龙椅上那位他侍奉了一生的君主,浑浊的老泪再次决堤,泣不成声:“陛下……陛下隆恩……老奴……老奴……能伺候陛下一生……是老奴最大的福分……谢陛下……陛下保重……老奴……告退了……”

荣干帝摆了摆手,没有再说话,只是目光复杂地看着这位陪伴了自己整个帝王生涯的老仆。

程喜再次重重叩首,然后一步一顿,三步一回头,每一步都伴随着压抑的啜泣,蹒跚着,慢慢退出了武英殿偏殿。

那佝偻的身影最终消失在殿门外斜照的夕阳余晖中。

殿内恢复了死一般的寂静。

荣干帝独自一人坐在空旷的龙椅上,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他望着殿门的方向,良久,才发出一声悠长而沉重的叹息。

那叹息声在空旷的大殿里回荡,充满了迟暮帝王的孤寂与难以言说的复杂心绪。

许久,他收回目光,重新落在御案上那份来自豫州的密奏上,手指轻轻拂过“秦王姜青麟”几个字。

深邃的眼眸中,锐利、忧虑、期许、决断……种种情绪交织翻涌,最终归于一片深不可测的平静。

皇帝凝视着虚空,仿佛穿透了宫墙,看到了遥远豫州那个锋芒毕露的少年身影,轻声自语,那声音低沉却仿佛蕴含着某种宿命的力量:“麒麟岂是池中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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