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进的是二中的消息,是姐姐告诉我的。
刚回到老家,妈妈看见我们并没有说什么。
饭桌上,姐姐的筷子尖点着桌面,声音不高,却是扔给妈妈听的:“我在县里租了房。”
“小川你走读。”她摸着我的手,那触感是不由分说的温柔。
我不知道为什么会变这样,我以为姐姐只是在老家而已。
我很想问她外甥女怎么办?可话到嘴边还是没说出口。
第二天离别妈妈去县里面的时候,妈妈还是像以前那样对姐姐说:“照顾好自己,也照顾好小川…离家近了…累了……妈妈可以过来给你们煮饭。”
二中和一中也大差不差。我们提前去办理手续的那天经过教师公示栏,我居然看到了一中的时候的班主任也就是那位历史老师。
姐姐看我看了公示栏角落里的岗牌很久,靠了过来,手指正好指向教师公示栏里角落的她:“这个老师看着好年轻。”
我盯着照片里有些熟悉的面孔:“比姐姐你小个五六岁吧。”
“你认识?”
“一中的班主任。”
她拍了拍我肩,然后离开了那里,转移了话题:“有点晚了,快回家……”
她似乎是不愿我再想起一中的事情。她不知道的是,那时我已经对那些事没多大感觉,至少不会再让我感到害怕恐惧……
我微微点了头,跟上了姐姐的脚步。
“今晚想吃什么?姐姐给你做。”
“炒鱼吧,好久没吃过了。”
缘分这东西,像根勒进肉里的麻绳。我的班主任还真的是她。重逢时她正在擦黑板,粉笔灰落在她乌黑的头发上。
“苏同学很面熟啊。”她捻着粉笔打量着姐姐旁边的我。
“老师以前也在S市里?”姐姐则是抢在我前面回答。
“没,可总觉得……”她的声音被上课铃切断。我挥手向姐姐告别,她走之前给了我一支录音笔,她说以防万一。
下课后老师让我去填表,又问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我说我才从S市转回这边。她点了点头,一直说很眼熟。
姐姐刚才都那样说了,我干脆就说没见过。相不相认的对于我来说无所谓,无非就是多句话而已。
很奇怪。
学校的墙能把疯劲关住,回出租屋那扇薄门一关,里头就炸了。
剪刀寒光一闪,药板上的胶囊、药片噗嗤噗嗤掉下来,滚了一地,像剥了壳的彩虫,透着股虚假的矜贵。
碎纸屑掺和着快空瓶的洗发水、沐浴露,在浴室地上铺开一层滑腻腻、黏糊糊的沼泽。
姐姐有想让我休学,可我不想,我不想别人说我有病。我和她说暑假过后再说吧,于是就一直撑到了初三上学期开学。
那天,厨房地上,我蹲着,剪开药板。锡纸皮撕得稀烂。白的、黄的药粒滚出来。一颗,两颗……机械地往嘴里送,像嚼一把砂子。
直到听见压抑的抽泣。抬头,姐姐就杵在两米外,眼眶通红。撞上我的眼,她猛地吸了下鼻子,硬挤出笑:
“小川,中午想吃什么?姐姐给你做。”
她几步跨过来,蹲下,声音抖得像风里的破窗纸:“小川,姐姐平时没有关心你……也没有照顾好你,如果太痛苦,如果是一种解脱,姐姐……”她没再说下去。
我心里一震,我一直这么自私。
病了这么久,暑假窝在房间里很少出门,一直是都是姐姐陪在我身边,照顾我。
她只是不厌其烦的收拾我发完疯的烂摊子,不厌其烦的陪我复查取药。
县城没有心理科,只能去H市里,一来一回就要耽误大半天。
不断的和我说话,安慰我。
多少个晚上,她总来我的房间门口,确认我是不是在睡觉。
我折磨的不只是自己,还有她。
关心我的人一直在我身边,我却没有发现,她是一个尽力而为却总觉得自己不够好的姐姐。
“姐姐……”我甩开手里半空的药板,一头撞进她怀里,眼泪鼻涕糊了她一肩膀。
“是姐姐对不起你,”她刚刚调整的情绪也随着破碎“以后要好好的,好吗?”
再去H市取药,医生合上病历本的声音很轻。
“医生,为什么吃药了还会那样子……”我问出口时感受到姐姐抓住我的手更用力了。
“抑郁最重的时候,人连自杀的力气都没有,”医生拿起旁边的药盒,“你能动手了……反而说明……快爬出深渊了。”
他指头敲着药盒上一行蚂蚁小字:“‘对于自杀倾向患者,服用可能增加自杀风险’——挺讽刺吧?因为药物先给了你挣扎的力气,然后才给你活着的理由。”
后来,日子真像褪了层锈。我开始帮她做家务,周末走出出租屋,跟着去花店打下手,虽然没钱。
也遇见了周六来县城赶集的妈妈。以前这时候,我不是裹在被子里,就是缩在墙角,她连敲门都怕惊扰我。
一次坐在河边,晚霞烧红了半边天。那颜色,我差点忘了它也曾是我的心头最爱。我明白了,我的“地坛”,其实就一直在身边。
夜里,我贴着门板听。熟悉的脚步声一近,猛地拉开门:“姐姐!”
她吓一跳:“小川,怎么还不睡!”
“我真好了!你睡囫囵觉!”
几次三番,她终于信了。脚步声不再在门外徘徊。
国庆,我们回老家帮婶婶家收谷子,也是收我们家的,因为家里就妈妈一个人,和她们一起种的。
妈妈和婶婶都不让姐姐拿镰刀割稻谷,只让她跟我一起捆好稻草去田边晒。
“婶婶,你不让小川干就算了,怎么也不让我干呀”姐姐抱起一捆草,有些抱怨地说道。
“你个小姑娘,少干一点,别把腰弄坏了,”她笑着对姐姐说,又故意掩着手用大家都能听见的声音对着妈妈,“要是小霜的腰像你我,还嫁得出去?”
我不知道她们为什么会笑,明明上次过年亲戚说这事她们还向着姐姐。姐姐有些脸红跟着笑了,我不知道是因为稻草弄痒还是晒的……
我攥紧手里的稻草,用力捆好,狠狠扔到田边。被姐姐看见了:“小川,放好一点,别丢到别人家田去了。”
“知道了。”
我突然不想姐姐嫁人了。小时候她嫁人后就没回来几次……现在我想每个周末都和她在一起,甚至每天。
傍晚,妈妈让我们先回去喂猪、煮饭。
姐姐带我到附近的小河沟。
她拿出毛巾给我擦背,让我自己洗脚。
水冰凉。
她也不避开我,脱下上衣擦拭自己,露出胸前被内衣包裹的浑圆。
我盯着看,直到她转过身,声音却平静:“洗好了?”脸上没什么表情。
太阳沉下半张脸时,我们才离开。姐姐说,我的小名“小川”就是打这水沟来的。
走在田边,晚风清爽,没有城市喧嚣和刺眼的灯。唯有母亲唤儿的声音在风里飘,新割的稻茬映着橘红的夕照……
我提着饭盒,跟在她后面。她半边身子染着橘黄,发丝被风吹起,像金丝。她别到耳后,回头让我快跟上。那侧脸的剪影,忘不掉。
“姐姐,你真好看。”
那一刻,之前的所有,都化作了身边的微风,随家乡的晚风远去。
初三上期末成绩出来时,我们已回老家,雪下得很大。
妈妈和姐姐看着我那只有二十几分的英语说不出话。我只能尴尬挠头:“学不会……”
答题卡除了选择题,白得像窗外的雪。
姐姐还想说什么,我借口出去玩,刚出门就摔了一跤,疼得在门口捏紧膝盖。
“小川!”姐姐追出来,把我抱进屋。没想到她那么瘦小力气居然这么大。
膝盖摔破了,她比妈妈还心疼,用热毛巾擦血,贴创可贴:“让你跳!”
“不是有姐姐的嘛……”
“还说!”
姐姐特意和妈妈炖了黄豆猪脚汤,说那个胶原蛋白能修复一切,包括我那垃圾的英语成绩。
于是天天窝家,也撞见那些来提亲的人。
他们带着酒肉,说来和姐姐“看看”、“对眼”,其实就是吃顿饭。
姐姐都躲在房间,让我出去应付。
他们见我出来,吃几块肉也就走了。
但舅妈带来的人不同。饭桌上舅妈嗓门大:“离婚这么久了,该再走一步了!人家还不嫌弃你二婚呢!”妈妈在边上缩着,好像也惧怕她。
“妈身体不好……小川还要上学呢舅妈……”
“哎呀,嫁过去,娘俩不就享福了!”
我低着头看碗里的菜,直到他们走完,姐姐叫我:“小川,怎么了?”
“姐姐,你以后又要嫁出去吗……”
“刚才都说了,家里还有你和妈妈呢。”
我觉得姐姐是害怕婚姻。她结婚刚生下女儿就离婚,孩子还不在身边……这也有我的责任。每次她说“家里有我”,我就想起她说起女儿那晚。
寒假结束,天暖了。姐姐总准时出现在校门口梧桐树下。
“今天有小孩挑食吗?”她拨开我额前的刘海,指尖带着暖意。
“姐姐弄什么我就吃什么。”
“老这么说,下次不给你做了!”
夜里我趴在桌上写作业,她蹲在阳台种东西,月光拉长她的影子。
周末早晨,她把我从被窝拽出来。
“种花和学习一样,不能错过节气。”她教我用早餐剩下的鸡蛋壳做肥料,碾碎铺在刚埋种的花盆上,说不浪费。
她还把一盆薄荷和一盆刚埋种的东西(她说忘了种什么)放到我窗台。
让我照顾好它们。
校门口梧桐树秃枝变繁茂,飘絮惹人打喷嚏。
有次放学,发现她躲在树荫下吃着雪糕。
阳光穿过叶子,斑驳光影投在她鼻梁上。
她还说巧克力吃多会变胖来着。
见我来了,慌忙把化掉的巧克力脆皮藏进纸巾。
“给你买了新的!”她从包里掏出冒寒气的绿豆冰,包装袋凝着霜。
她总往我英语书里夹新鲜薄荷叶,说比风油精管用,让我别上英语课睡觉,好好学。
好天气她会骑新买的电动车接送我。
坐后座时,她总让我挽紧她的腰,说那样才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