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端午那天下午,凭着记忆里跟她逛菜场模糊的印象,买了肉、菜。

菜场里居然有青绿的粽叶卖,扎成小捆,堆在角落里。

我愣了一下,顺手买了一小捆。

天擦黑才拖着步子到家。

天然气依旧不会用,她从不让我碰这些。

我只会老家呛人的火炉和嗡嗡响的电磁炉。

还好有电磁炉。

胡乱洗洗煮煮,笨手笨脚包了几个歪七扭八的粽子。

一锅煮出来,米粒和馅料全散在浑浊的水里,只剩一个勉强还裹着破碎的叶子,像个孤单又不成形的作品。

盯着手机屏幕。

19:37…23:49。

瓷碗里的米饭冷透了,结了一层硬硬的壳。

窗外,清冷的月光像冰冷的霜雪,无声无息地淹没了整个狭小的阳台。

短信没回。

忍不住打电话。

那头喧闹震天,碰杯的脆响、男人女人的哄笑,几乎要淹没一切。

“怎么还不睡?有事明天说!”她声音拔高,带着强压的不耐烦,盖过那片嘈杂的声浪。

我把那堆失败的菜和那个孤单的、不成形的粽子,连同冰冷的饭粒,默默咽了下去。她忘了。忘得干干净净。

回房,窗框上那两条早已褪色的橙色布带子在夜风里无力地飘荡。

刚来时她说,那是擦窗的抹布,挂着窗户就会干净了。

看着心里莫名烦躁,真想一把扯下来,扔进黑暗里。

不知怎么睡着的。

两点多被喉咙里火烧火燎的渴意弄醒,摸黑喝了半杯凉水。

死寂的楼道里,突然传来踉跄、拖沓的脚步声,钥匙在锁孔里生涩地磕碰、刮擦,发出沉闷刺耳的金属噪音。

“还没睡?”姐姐像片被风吹歪的叶子,斜倚在玄关的阴影里,高跟鞋拎在手里,鞋跟沾着泥。

浓烈的、混合着香水的酒气像打翻的酒桶,猛地涌来,熏得人眼发酸。

昨天才说不喝的……

“我没…没喝多……”她像在回答我无声的质问,手在鼓囊囊的包里摸索,掏出一个印着公司Logo的粽子礼袋,塞到我怀里,动作带着醉后的迟缓,“公司发的…你吃…姐姐困死了…困死了……”

转身踉跄着回房,“砰”地一声,门板撞在门框上,震得整个屋子都似乎抖了一下。转学的事还是没机会说……

早上,鞋架上那双高跟鞋没了。又准点去榨干自己了。

要没我非要转来…像个甩不掉的包袱…她就不用这么拼得吐血…就能争回那个叫她“阿姨”的女儿…不用对着我这个吃白饭、成绩烂、净添乱的弟弟…硬挤出那点虚假的笑容……

坐在楼下的木凳上,梧桐树飘下一片枯黄的叶子,打着旋儿落在我脚边。

盯着叶片上清晰的、走向死亡的脉络,脑子一片空白。

内心回到了那个铁窗焊死、连风都透不进来的一中宿舍,冰冷,窒息。

那晚,睡得意外沉,像沉进了无底的深水。第二天,天还没亮透,灰蒙蒙的晨光像稀释的墨水,我起得比任何时候都早。

我给姐姐煮了面。汤锅“咕嘟咕嘟”翻滚着浑浊的白沫,打了冰箱里所有的鸡蛋,惨白的蛋白在沸水里迅速绽开,凝固成美丽的花朵。

自己没怎么动筷子,只是看着她吃。

想再多看几眼眼前这位被生活刻满疲惫却依然对我努力微笑的姐姐,这位被捶打得摇摇欲坠却还在用骨头硬撑的母亲。

送她到楼下,直到那辆白车的红色尾灯像两滴血,彻底消失在小区门口。

我不用再想那么多了,不用再连累身边的人,特别是姐姐。终于可以解脱了……

那碗我没怎么吃的面倒了,汤水冲进下水道。碗筷洗净,擦干,放回碗柜。油腻的灶台被我用抹布一遍遍擦得发亮。

浴室镜子上凝着细密的水珠,是她早上洗脸时溅上去的。

梳妆台上,散落的发圈、空瘪的乳液瓶、缠着几根长发的梳子——她总说乱着顺手。

可明明小时候,她板着脸,一遍遍教我“物归原位”。

快过期的洗发水沐浴露瓶子,全扔进垃圾桶。瓶瓶罐罐上积的灰,用湿布擦得锃亮,反射着冰冷的光。

她房门虚掩着。推开,记忆里那点早已消散的、属于“家”的淡淡花香早没了,只剩下浓烈刺鼻的香水味和隔夜的酒精气息。

帮她把被子铺平,打开窗户,把那有些讨厌的气味吹散。

窗台那盆多肉,叶片干瘪皱缩,像被风干的、失去水分的纸。旁边那株茉莉枯枝在晨风里发出“咔嚓”一声轻微的脆响。

接了壶清水,慢慢浇下去。水流瞬间被干裂发白的土壤贪婪地吞没,连一丝湿痕都没留下。根,怕是早就枯死了吧。

把她桌上所有我的照片全收走,一张不留。

唯一一张我们俩的合照里,她笑得像融化的、温暖的阳光。

旁边那个小小的相框里可爱的笑脸,应该是她女儿,连名字我都没听过。

我还是拿起相框,轻轻擦掉上面薄薄的浮灰。

阳台上那些半死不活、蔫头耷脑的花,浇了最后一次水。姐姐,我不在以后……记得浇水,别让它们也枯死了。

电话响了。她说今天不回了,公司忙得脚不沾地,午饭晚饭自己解决。和每个该死的假期一样,我早有预料。

今天没只“嗯”。

我说了好多。

好好吃饭,别对付;好好睡觉,别熬太晚;别太拼了,身体要紧……还没说完,她都嫌烦了,声音里带着压抑的急躁:“今天怎么了?啰里啰嗦的?晚上再说。”电话就断了。

所有东西归置完,已是正午。

阳光安静地照进来。

窗户一扇扇关紧,隔绝了外面世界的声响。

阳台门锁死。

已经尽力,还原成那个我推门进来、带着一丝清花香的、六多月前的样子。

一个没有我的“家”,像从未存在过。

从房间抽屉深处拿出那封藏了很久、早已揉皱的遗书。

在旧稿纸上又添了些东西:希望不要像我活的那么累,还有别把自己搞垮。

感谢在我最无助的时候给我温暖。

希望能养好那些花,特别是窗台上的,不要忘记浇水。

不要怪自己的女儿,她肯定很爱你的,怪我……

又觉得真是多余,像最后的表演,也给她无形的包袱。撕碎。纸屑扔进便盆冲走。重写,只留三行歪歪扭扭的字:

今天不回来吃饭,明天也不回啦,永远爱你,姐姐。

手机、身上所有皱巴巴的零钱,压在纸条上。我的照片以及刚来时她给我买的书包、衣服……一股脑塞进旁边一个纸箱。希望她好扔一点。

做完这些,倒出那瓶藏在枕头下、还剩十几粒的白色小药片。

就着冰凉的、泛着泡沫的啤酒,一股脑全倒进嘴里,混着苦涩的液体咽下去。

胃里立刻翻江倒海,灼烧感升腾。

强忍着恶心,又抠出一板抗生素,干吞下去。

喉咙被刮得生疼。

剩下的半罐啤酒灌完。

这酒好难喝…又苦又涩…姐姐你怎么喝得下这种东西……

躺回冰冷的床上。巨大的、无法抗拒的倦意像黑色的潮水,沉沉地漫上来,淹没了脚踝、膝盖、胸口…快要没过口鼻了。醒不过来了吧。

对不起,姐姐。

连累你了。

对不起,妈妈。

让你伤心了。

那天晚上在一中就该走的…干干净净地走…谢谢你姐姐,让我…偷看了这世界这么久……多看了你那么久……

没什么走马灯。没有光。就是…太困了……太沉了……要睡一觉。长长的一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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