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远很远的地方,好像有哭声。
飘渺,像隔着一层雾。
我被人死死抱着。
嘴里的东西又酸又粘。
费力地掀开一点沉重的眼皮。
是姐姐模糊的轮廓。
对不起…终究还是连累你了……为什么就差那么一点点……为什么今天会回来……
她抱着我的手臂抖得厉害,像寒风中瑟瑟的树叶,一直不停地重复着:“小川醒醒……小川醒醒……”
想说:姐姐,我好困……让我睡一会儿……却张不开嘴。
我微微睁开的眼睛又合上了。
“小川!别睡!姐姐在!别睡啊小川!!”手指用力撑开我眼皮,“看着姐姐!姐姐知道你醒了!”滚烫的泪砸在我脸上。
姐姐…就让我睡会儿…一会儿就好…
车上,她和医生不停地呼唤我的名字,拍我的脸颊。不知过了多久,那些令人烦扰的声音终于停了。意识终于得以沉入更深的黑暗。
再睁眼时。
夕阳正沿着手背上的输液管,慢慢往上爬。
把姐姐趴在床沿沉睡的身影,镀上一层暖融融的橘金色。
几缕散落的发丝在光晕里跳动着细碎的金芒,仿佛下一秒就要随着这沉坠的夕光隐没于床底的阴影。
她一只手紧攥着我插着针的手。手背上,粘着干涸发黑的血点,大概是我呕吐时她慌乱擦拭留下的。
目光落在她挽起袖口露出的那片淤青。是扶我上救护车撞的吗?对不起……
用能动的那只手,轻轻拂开她鬓角汗湿的碎发,小心翼翼地别到耳后。她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了几下,醒了。眼睛红肿得厉害。
“小川……”她声音沙哑。
我轻轻点了点头,手指在她手心微弱地回握了一下。
很久,她才想起什么,拿起棉签蘸了水,小心擦拭我干裂的嘴唇。“渴吗?”问完,又像刚反应过来,“医生说只能喝稀的……姐姐去买?”
她连着问,我才点了下头。
“嗯,姐姐这就去。”她不舍地松开我的手,走到门口,又忍不住回头深深看了一眼,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一定……等姐姐回来。”
塑料饭盒揭开,夕阳裹着米香升腾。她舀起一勺粥,唇瓣轻轻碰了碰勺沿试温,小心喂到我嘴边。
我要了湿巾。她翻包,哗啦作响——缴费单、揉皱的会议纸,还有那张染着呕吐物的三行遗书,皱巴巴的,显然被她捏过。
湿巾带着清凉的触感,轻轻擦过她憔悴的脸颊,抹掉蜿蜒的泪痕。
“姐姐…别哭……”
“姐姐不哭,”她抓住我的手,贴在自己脸上,“小川好好的……姐姐就不哭。”窗外,暮色正吞噬最后一缕霞光。
监护仪幽绿的光投在墙上,映出我们依偎的影子,像她家窗外那两条在风里轻轻缠绕的橙色布带。
“姐姐……我想过些天转学回县城。你能……再帮我一次吗?”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颤抖,几乎要哭出来。
怕她像那晚失控时一样斥责我,虽然知道她此刻是清醒的。
“这么急?”她低下头,睫毛湿漉漉的。
“我不属于这儿。”我看着窗外几只匆匆掠过的飞鸟回道。
“好。姐姐正好也回。”
“你也回?”
“嗯。妈吗说老房顶漏雨……得回去修修。”
夜里,让她挤上窄小的病床。她侧身躺下。深夜隔壁床鼾声如雷,她突然浑身抽搐,带着压抑的哭腔梦呓:“别…别离开妈妈……”
伸手想去安抚她的肩膀,却摸到一手冰凉的冷汗。不想吵醒她梦见女儿。可惜,那似乎是个令人心碎的噩梦。
她惊醒过来,睫毛仍是湿漉漉的,猛地紧紧抱住我:“小川……”
没敢问那是个怎样的梦。
也没敢问,她决定回去……真的只是为了修房顶?
还是在这座让她失去了靠近女儿权利的城市,实在待不下去了?
还是因为我……
这一切混乱的漩涡,或许都因我的闯入而搅动得更深。
厨房里飘出久违的油烟香气,混合着饭菜的暖意。她的身影好几次在门框边犹豫地探出来,又悄悄地缩回去。
我慢慢蹲在门框边,静静看着她忙碌的背影。她又一次回头,围裙上溅着几滴深褐的酱油点,手里还捏着半根蔫头耷脑的芹菜梗。
“帮姐姐剥几瓣蒜?”她愣了一下,随即把一个小搪瓷碗轻轻塞进我手里。
铁锅里油花滋滋响。
她翻炒着青菜,锅铲在油烟里划着弧线:“公司最近在研究个新东西……关于嗅觉记忆的。知道吗?”热气熏得她眯起眼,“就像……闻到樟脑丸那股味儿,就能想起老家那掉了漆的木箱……闻到下雨前那股闷闷的泥土腥气,就能想起夏天夜里憋着不下雨的闷热……”
“还有闻着刺鼻的酒气,就想起厕所地上那个陌生的姐姐……”这句话像石头一样哽在喉咙里,终究没有说出口。
清蒸鱼冒着袅袅白汽被端上桌。
姐姐说等等班主任。
门铃响了。
老师坐在我对面,筷子尖在米饭里戳出一个小坑:“转学证明,下周就能拿了。”
姐姐夹起鱼肚子上最肥嫩雪白的那块肉,稳稳放进老师碗里,声音温和:“麻烦您了,老师。”
我喉咙发紧:“老师……帮我跟贾艳说声谢谢。”谢什么呢?
说不清楚。
大概是,谢谢她曾经给予我的那份纯粹而明亮的善意。
而且,以后怕是再也见不到了。
门口,她们压低的说话声像细碎的雨点,听不分明,隐约有个“对不起”。
拎回来一大塑料袋药盒。
饭气还没在胃里落稳,就得吞下苦涩的药片。
没十分钟,眼皮就沉重得像压上了铅块。
挪回房间,栽进床里。
姐姐倚在门框边,手指头无意识地抠着门板上的反锁扣,那金属小疙瘩被她摩挲得发亮。
再睁眼,天色已近黄昏。下午六点。不知道她什么时候挤上来的,就安静地躺在我旁边。
“小川醒了?”她侧过脸,“身上都有味儿了,姐姐给你洗洗好吗?”
“嗯。”我点了下头。
浴室里,热水哗哗冲着。她手指沾着滑腻的香皂泡,在我脊背、胳膊上搓洗。皮肤底下传来一阵阵陌生的酸麻感,像通了微弱的电流。
这突如其来的、久违的亲近,反而让人有些无措的僵硬。
傍晚,我说想出去透口气。她没拦:“记得饭点回来。”
一个人慢慢晃到河边的木栈道。夕阳像泼洒的暖橙色颜料,把行人的影子拉得又细又长,像通往远方的、模糊的线。
找了个没人的石头凳子坐下。透着一丝傍晚的凉意。
能捡回这条烂命,大概得感谢那安眠药——里头有催吐成分,硬是把胃里那些致命的酒精和抗生素给顶了出来。
也没被秽物呛死。
兴许……是姐姐当时手快,把我嘴里那堆脏东西掏干净了?
脑子里又翻出转学那晚,她挤在我床边讲的故事:那个被钉在轮椅上的人——史铁生。
二十一岁,一场高烧,两条腿成了摆设。
他也想过死。
后来,摇着那架吱呀响的轮椅,钻进地坛那片野草荒树里。
看虫子打架,看蚂蚁搬家,日复一日地思索人活着的意义。
他母亲,总偷偷跟在后头护着。等他第一篇作品终于变成铅字时,母亲早已不在人世。成了他心里头一个永远无法弥合的深洞。
我学不来他。
我没有他那样的坚韧。也没有人会那样无声地守在我身后。我也不需要。更找不到一片能容我喘息、思考的“地坛”。
这河边的石头凳子,坐久了硌得慌。风,也渐渐凉了。
走一步看一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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