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天刚蒙蒙亮,风里裹着露水的清甜凉意。阳光穿过树叶的缝隙,碎金子似的洒在眼皮上,暖融融的。我闭上眼,让那点暖意慢慢沁入心底。

H市的高铁站台,人声和动车经过的声音像溪流般潺潺不息。

她的手一直轻轻握着我的手腕,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力道。

大概是担心我第一次坐这长长的铁家伙,会不安吧。

车厢驶入隧道,温柔的黑暗轻轻包裹下来。车窗玻璃像一块流动的银幕,映出她模糊却无比柔和的侧影。

“姐姐,”声音在喉咙里犹豫了一下,还是轻轻飘了出来,“你当年……怎么不继续读书了呢?”

她微微侧过头,靠近了些,温热的呼吸拂过耳廓:“嗯?哦。”

“姐姐笨呀,成绩跟不上,不想浪费钱了,”她嘴角牵起一个极淡极淡的笑涡,带着点无奈,“还得供我们的小川好好上学呢。”声音轻轻的,像一片羽毛悄然落下。

我知道她是骗我的。我们床底下那些简洁的笔记本,高分的作业和试卷骗不了人……

到了S市,才知道她买了车。

车子干净得像刚洗过澡,仪表台上放着一盆绿油油、毛茸茸的小生命。

我好奇地凑过去看,发现底座上刻着一串号码——和我手表里存的那个,一模一样。

车窗外,高楼像雨后春笋般林立,在灰蒙蒙的天幕下伸向远方。

心里头莫名地有点发虚。

怕什么?

说不清。

只觉得像只刚出洞的小动物,懵懂地闯进了一个流光溢彩的新世界。

这里比H市还要繁华,空气都带着一种陌生的、令人微醺的气息。

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

她家在个花树掩映的小区里,空气里浮动着若有似无的清香。

她伸出手指,温柔地指向三楼一扇明亮的窗户,窗框上拴着两条随风轻轻晃荡的橙色布带:“喏,那儿。以后就是小川的家啦。”

我的……家?

舌尖小心地滚着这几个字,像含着一颗温润的糖果。

我问那布条是干啥的。

她笑起来,眼睛弯弯的:“它可以随风跳舞呀,顺带着擦擦窗户的,是不是很有趣?”

钥匙轻轻拧开门锁。

她“哎呀”一声,手指无意识地卷着鬓角一缕柔软的头发,带着点俏皮的懊恼:“糟啦!忘买被子了!”眼珠转了转,带着点期待看向我,“今晚……先跟姐挤挤好不好?”尾音软软的,带着点撒娇的意味,“不会嫌弃姐姐的吧……”

“姐姐不嫌弃我就好了……”我小声说,心里却是暖暖的。

阳台上挤满了生机勃勃的花草,夜风拂过,暗香浮动。

她在厨房里忙活着,嘴里哼着不成调却无比轻松愉快的小曲儿。

那轻快的调子钻进耳朵,让人恍惚觉得,这偷来的安稳时光,或许能一直这样温柔地流淌下去。

要洗澡时才想起没有换洗的衣服。

“今晚先穿姐姐这件吧,凑合一下。明天一早我们就去买新的,顺便熟悉一下周围。”她递过来一件宽大柔软的纯棉T恤,布料上还带着阳光晒过的暖融融的馨香,“内裤……记得别弄湿了。姐姐的你可穿不了……”

T恤下摆软软地垂到大腿根,空荡荡的,像裹在了一个温暖柔软的云朵里。

她的床铺柔软得让人陷进去一小块,房间里弥漫着浓郁的花香,甜丝丝的,令人安心。

脸埋进蓬松的枕头,肺里吸满了那令人安心的甜香。

她说挤挤,还真是。

床确实不大,像一条承载着温暖的小舟。

她背对着我躺下,呼吸很快变得绵长均匀,带着睡梦的安宁。

我却有点睡不着,像条不安分的小鱼,轻轻翻来覆去。

手指头无意识地揪着柔软的床单,腿也绷得有点直。

突然,一条温软的胳膊轻轻环过来,把我小心地拢进一个温暖的怀抱!温热的腿弯也自然地、轻轻地挨着我的膝盖窝。

“小川睡觉。”声音带着浓浓的睡意,软糯糯的,像融化的糖。

她的手摸索着,轻轻握住我的手,十指温柔地交扣,“姐姐讲个故事给你听好不好……”

是史铁生的地坛。故事没讲几句,身后的呼吸又变得深沉平稳,像退潮后月光下宁静的海滩。

新学校也挨着一条波光粼粼的河。注册那天,河水被夕阳染成了暖暖的金红色,美得像幅画让人移不开眼。

“真美。”话脱口而出,连我自己都愣了一下。头一回把心里这点小小的欢喜,毫无保留地掏出来给别人看。

“以后姐姐都陪你一起看,好不好?”她眼睛马上亮了,像落进了星星,闪烁着温柔的光。可那点亮光,很快又被我下一句话轻轻拂淡了些。

“……不用了,姐姐忙。”知道她工作辛苦,我也习惯了一个人待着。

她嘴角那点温柔的笑意淡了些,没再说什么,只是轻轻揉了揉我的头发。

第二天进教室前,她在门口,笨拙又可爱地朝我比划了个大大的加油手势。

我站在讲台上,舌头有点打结。

磕磕巴巴挤出自己名字时,瞥见她正扒着门框,肩膀一耸一耸地偷笑,眼里却满是柔软的鼓励。

“谢谢老师,谢谢大家。”底下响起一片噼里啪啦的掌声,热乎乎的。

我赶紧弯腰鞠躬。

再直起身,门口那块地方空荡荡的,只剩光秃秃的门框,心里却好像还留着刚才那抹温柔的笑意。

年轻的班主任手指一划,指向靠窗那个沐浴在阳光里的空位:

“苏同学,欢迎来到14班!”阳光正好斜切进来,暖暖地落在那张空桌子上。

教室里,不像老家那样男女生分得清清楚楚。我的新同桌,是个扎着高高马尾的姑娘,发尾像把小刷子,随着她的动作活泼地晃来晃去。

胳膊肘偶尔不经意蹭到她,皮肤像被阳光晒了一下,暖暖的,我有点不好意思地缩回手。自己也说不清这小小的、陌生的悸动。

“苏银你好!我叫贾艳。”下课铃声刚敲碎课堂的安静,她就转过身来,眼珠亮晶晶的,像刚洗过的葡萄,带着善意的笑容,“你以前在哪里读书的呀?”

问题像水泡一样冒出来:那里好玩吗?

爱吃什么?

怎么转学过来呀?

当我说到来自农村、成绩不太好想跟着姐姐才转学时,她非但没有丝毫轻视,反而把脑袋凑得更近,声音又软又暖:“我们学校氛围挺好的,你别紧张,慢慢来就好啦。”

那声音,像晒得蓬松柔软的棉布,同样让人安心。

笑起来时,长长的睫毛扑簌簌地颤动,像蝴蝶轻盈的翅膀。

我只能有点局促地点头,感觉自己像株有点害羞的小草,被她身上的阳光气息衬得格外安静。

放学时,夕阳像泼翻的橘子酱,把走廊浸泡在暖融融的金色光晕里。

“我带你认认路吧!”她手指头轻轻一勾,拉住我书包带子,笑容明媚,“校门口有家奶茶店超好喝的,你一定要尝尝看!”

十五分钟的路程,她的小嘴像只快乐的小鸟,叽叽喳喳说个不停——班主任人特别好就是还没男朋友,操场那只橘猫又生了一窝可爱的小崽崽……我像个安静的听众,插不上什么话。

奇怪的是,听着这些,心里一点也不觉得烦。

直到校门口那个熟悉的身影撞进眼里,我才猛地回神。“我姐姐来接我了!谢谢你!”我朝前一指,声音不自觉地扬了起来,带着点雀跃。

姐姐依旧穿着洗得发白却很干净的深蓝牛仔裤,简单的白T恤在夕阳和人群中显得格外清爽。

她扯下我的书包挎在自己肩上,目光温和地看向正挥手告别的贾艳:“这是……刚认识的朋友吗?”

“嗯,同桌,贾艳。”

等那活泼的马尾辫消失在拐角,姐姐轻轻拍了拍我的肩:“哎呀,她好像也往这边走呢,该捎她一程的……”

第二天放学,贾艳依旧笑盈盈地陪我走到校门口。

姐姐早已摇下车窗,笑容温暖:“上来吧,顺路送你回家。”我手指头抠着副驾门把,犹豫了两秒,还是拉开了后门钻进去,把副驾的位置让给了她。

“小艳同学,你家住哪个小区?”姐姐发动车子,声音温和地问。

“XX小区,姐姐您前面XX路口放下我就行,太麻烦您了。”

“巧了呀!正好顺路!”姐姐方向盘一打,语气轻快。我心里却清楚——这要绕上几个弯呢,虽说也不是很远。

车窗外风景糊成流动的色块。

耳朵里是她俩轻松愉快的交谈声。

贾艳的嗓音清脆敞亮,姐姐的声音温柔含笑,一唱一和,竟像认识了很久的朋友。

临下车,贾艳扒着车窗,认真地对姐姐说:“姐姐,苏银上课有时候会眯眼睛,可能是近视了,您有空带他去眼镜店看看吧?”

车尾喷出一小股尾气,姐姐方向盘一转,直接开到了眼镜店。

在等我的眼镜时,她自己倒先饶有兴致地试了副精致的金丝圆镜,镜片在灯光下流转着温润的暖光。

“姐姐不近视,这副是防蓝光的。”她像是知道我的疑惑,对着镜子扶正镜架,侧过脸,笑盈盈地问:“咋样?姐姐戴着好看吗?”

夕阳从橱窗斜斜地泼洒进来,给她整个人轮廓镀上了一层毛茸茸的金边。

镜框的金属细边,柔和地切割着光线,仿佛给整个世界蒙上了一层温柔的旧时光滤镜。

“……好看。”我轻声说。

这声“姐姐好看吗”,隔了多少年?久得像是上辈子,她还没出嫁那会儿的温暖时光。

后来每次对着镜片哈气擦拭,水雾散开,眼前总会恍惚映出那天的夕照,和她嵌在柔光里温暖的笑脸,像一张泛黄的旧照片,带着恒久的暖意。

车重新汇入傍晚的车流。

暮色像温柔的纱幔,轻轻笼罩着街道。

路灯的光晕一团团亮起,姐姐的侧脸在光影里显得格外柔和,嘴角挂着一丝恬静的弧度。

猜不透她想什么,只觉得心口那片沉寂已久的角落,好像有粒小小的、温暖的火星子,“噗”地一声轻响,悄悄地重新燃亮了一点光。

后来,贾艳很少跟我一起走到校门口了。

再邀请她上车,她脑袋摇得像拨浪鼓,笑容依旧灿烂:“约朋友啦!”我知道,她是体贴,不想总麻烦姐姐,哪怕姐姐乐意。

再后来,姐姐开始和我一起坐公交,或者干脆步行去学校。“忙起来的时候,怕顾不上你。”她这样解释,带着点歉意。

几天下来,一个人走,脚步也渐渐踏稳了,像学会独自飞翔的小鸟。

贾艳照旧跟我说话,作业本会自然地推过来分享,笔记也大方地借我抄。

这点不掺假的暖意,竟像根轻盈的羽毛,轻轻搔在心尖上,漾开一圈陌生却舒服的酥麻。

知道不该多想。可那感觉太轻,太柔,像初春落在掌心的第一片雪花,没等看清晶莹的纹路,就化成了沁凉的水……

期末最后一科考完,天早已黑透。

我沿着河岸慢慢晃荡,一屁股坐在冰凉的石凳上。

寒气丝丝缕缕地透过校裤。

河风拂在脸上,带着水汽的凉意。

路灯把我的影子拉得长长的,像个安静的伙伴。

明明一切都挺好——姐姐在身边守着,老师很和善,同学也友好……可心里那点淡淡的、湿漉漉的沉郁,怎么就散不干净呢?

“小川?”一个温柔的声音从背后切进来,带着熟悉的暖意,像夜风中的一盏灯。

扭头。姐姐裹着条杏色的厚围巾,站在路灯暖暖的光晕里,呵出的白气刚冒头就被夜风温柔地吹散了。

“姐姐下班了?”

我撑着有点发僵的腿站起来,书包带子深深勒进肩膀。她明明可以打电话,却还是寻来了。

“快回家!外面好冷!”她伸手要接我的书包,指尖碰到我冻得有点冰凉的手背,“呀,手这么凉!”声音里是实实在在的心疼。

我踩着她被路灯拉长的影子,安静地跟在后头。那些盘踞在心底、湿漉漉沉甸甸的东西,不知什么时候,又被这冬夜的脚步,一点一点踏碎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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