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那天学校的早餐在胃里翻腾得难受。

我捂着肚子,尽量加快脚步,还是在教学楼门口被教导主任堵住了。

他捏着我入学时拍的校牌——照片里的少年眼神清澈明亮,像含着晨光。

而此刻站在他面前的我:头发乱蓬蓬的,校服皱巴巴地裹在身上,眼神黯淡得没有一丝神采。

他嘴角撇着,仿佛在打量什么令人作呕的东西。

“磨蹭什么?”

“老师,肚子不太舒服……”

“没关系,我不打肚子。”

话音未落,蒲扇般的巴掌挟着风声袭来。“啪!”左脸顿时火辣辣地烧起来。

妈妈和姐姐,从未舍得动我一根手指。

喉咙里像堵着一块什么东西,我死死咬住下唇,将头维持在一个微妙的角度——既避开他浑浊的眼球,又让他看清我干涸的眼眶。

这是初一这一年,大家用血泪换来的生存法则。

“呵,骨头倒硬。10班苏银,是吧?滚上去!”

“谢谢老师。”

挨了揍,还得道谢?喉间翻涌着铁锈味的苦涩。我摸着发烫的脸颊往教室走,走廊的穿堂风拂过伤口,凉丝丝的疼。

本来就独来独往,这下连自己的样子也变得模糊。上课时像截枯木,戳在座位上。老师起初还点我名:

“再这样下去,你那底子可惜了”

……

“瞧瞧苏银!叫都叫不应,魂儿丢了!让他自个儿发霉吧!”

渐渐地,我成了透明的存在。只要不睡得太明目张胆,不搅乱他们那锅夹生饭,就能安然地蜷缩在那个角落,无声无息。

我的“宝座”最终也被固定在卫生角,与发蔫的扫帚、散发着酸味的拖把为邻。

奇怪的是,那股混合着腐烂水果与廉价零食的气味,竟让我生出一种诡异的归属感。

同学们投掷垃圾像在练习投篮,偶尔纸团砸中我的额头,连句敷衍的道歉都吝啬给予。

每周轮换座位时,前排同学如蒙大赦:

“操!总算能离开这狗屎坑了!”

他们厌恶的是这个角落,还是角落里这个沉默的我?不重要了。无人打扰的寂静,反而成全了我,可以埋头做点自己喜欢的事。

有天自习,班主任因为俩人嘀咕,指着全班鼻子骂了一整节课。下课铃响,我望着窗外疯跑打闹的人影,嘴角无意识地轻轻牵动了一下——

“苏银!笑什么?!”炸雷似的吼声劈来,“不发呆了?乐呵什么?说出来让大伙也乐乐!” “哑巴了?让你放屁你倒憋回去了!孬种!白瞎你姐三天两头打电话问!老子家崽子都扔下不管来盯你这摊烂泥!你对得起谁?”

“又要顾家又要管学校,学校是没给你发棺材本还是怎么的?!” “姐姐”这个词猛地刺痛了某根神经,加上他家里那点破事赖我头上,一股无名火顶上来,我脱口而出。

预料中的耳光如期而至。口腔内壁被牙齿磕破,血腥味在舌根蔓延。

“反了你了!还敢顶嘴?!”他唾沫星子喷我一脸,摔门走了。

教室里死一般的寂静,几十道目光像针,扎得我浑身不自在。

谁稀罕他们那点假惺惺的怜悯?

我趴下去,把脸深深埋进臂弯里,眼泪无声地洇湿了袖口。

姐姐……我好想你……

那夜辗转难眠,我悄悄溜进公共浴室,颤抖的手指划开智能手表屏幕。

深夜十二点……我攥着智能手表,第一次主动拨通姐姐的号。

以前都是周末蹭妈妈的手机,敷衍几句。

自从挨了教导主任那巴掌,周末也不敢回家,更没脸给她打电话。

这么晚了……

“嘟…嘟…”响了好几声,就在我以为要断掉时,通了。

“姐姐,我好想……”话刚出口,远远看见教导主任过来,手指头哆嗦着,指甲狠狠抠进表带缝隙,“啪”一声,SIM卡弹飞出去!

手表也被他一把薅走!

“明天!叫你家长滚过来!”他捏着那小小的“罪证”,脸上挂着狞笑。

等他走远,我跪在湿漉漉的地砖上摸索,终于找到那张沾着水渍的卡片。那张小小的卡片,死死硌在掌心里。

抬起头,瓷砖墙上映出十几个模糊的影子,都在抖,都在学我攥紧那张救命的卡片。

对不起姐姐……对不起妈妈……我是个废物,书读不好,不听老师的话,讨人嫌……现在连你给的表也保不住……明天,你们全都会知道我这滩烂泥有多臭了……

回宿舍路上,看见新换的铁丝网,还没扎紧,留着一道豁口。

鬼使神差地,我扒住冰冷的铁丝,脚往上蹬……不知道为什么要爬,只知道爬上去,跳下去……就能离开这里……姐姐和妈妈也不会怪我了吧?

就算怪,我也听不见了……好累……真的撑不住了……

突然!

一个黑乎乎的东西从楼上砸下来!

像根烧火棍擦着钢管,“砰——!”一声闷响!

像装满了水的气球炸在地上!

我僵住了。

楼下,血像打翻的红油漆,迅速漫开。

血泊里,那个人还在抽搐,脖子像折断的鸡脖子,痛苦地扭着……

“那个兔崽子!还不睡?!”宿管的破锣嗓子像鞭子抽过来!我一个激灵,连滚带爬冲回宿舍!缩进被窝,冷汗把掌心的卡片都泡软了……

第二天清晨的阳光刺得人眼睛发涩,不知昨晚是如何睡着的。

楼下支起了一个蓝色帐篷。

同学们都在议论着,只有我知道昨晚那里发生了什么……

出乎意料,下午来的是姐姐而非妈妈。

办公室日光灯管“滋滋”响,像一群垂死的苍蝇。

她穿着件干净的白衬衫和洗的发白的牛仔裤,坐在教导主任对面。

教导主任的钢笔尖在“保证书”上划拉,发出“沙沙”声,像蟑螂在爬。

班主任在旁边唾沫横飞地数落:发呆,木头,还偷用违禁品……

姐姐接过那支油腻的钢笔,笔尖顿了一下,在纸上签下名字。拿回手表,她看也没看那两张猪肝脸,轻轻拉过我的手。

“还是戴着好。”她声音很轻,亲手把表扣回我手腕上。表带收得稍微紧了些,贴着皮肤,带着微凉的触感。

预想中的责备没有降临。

她牵着我,手心有点凉,却很稳。

直到走出那栋散发着霉味和劣质的纸味的办公楼,我才猛地抽回手,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姐……我不想读了……你带我……出去打工吧……”

话音没落,她猛地张开胳膊,把我死死抱进怀里!像决堤的洪水终于找到了唯一的泄洪口,我把脸深深埋进她肩窝,嚎啕大哭!哭得浑身打颤!

黄昏的河堤,夕阳给石头长椅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边。

“小川,”她的声音被晚霞浸染得格外温柔,“谁都有走错路、摔跟头的时候。现在,姐姐就是你的橡皮擦。”她侧过脸,眼睛里跳动着橘红色的暖光,“书,还是要读下去,好不好?”

我盯着河面上破碎的光,手里的塑料袋要勒进手心,没有出声。

“想……换个地方吗?”她轻声问,像怕惊飞什么。

只要离开这里!我用力点头,下巴蹭着她肩膀。

“我想……去姐姐那读……”话冲出口,带着点孤注一掷的莽撞。

“好,”她没丝毫犹豫,“姐姐带你走。”

酒店浴室里,水汽氤氲。

她教我拧开那些陌生的瓶瓶罐罐和阀门。

温热的水流从头顶倾泻而下,冲刷掉黏在皮肤上的校服馊味,也仿佛冲走了勒在骨头缝里的沉重枷锁。

半睡半醒间,隐约听见她压低的声音:

“妈,小川的事,就这么定了……”

朦胧中,似乎有温暖的手臂轻轻环住我的腰,像小时候哄我入睡那样安稳。

第二天,是被窗外隐约传来的学校广播操音乐唤醒的。多久没有睡得这样沉了?自己也不知道。

“小川醒了?”她靠过来,轻柔地拨开我额前被汗水濡湿的碎发,“来,我们收拾东西去。先回家。”

副驾驶的皮座椅还带着清晨的凉意。

后视镜里,那栋爬满冰冷铁栏杆的教学楼和宿舍楼越缩越小,最终变成一个模糊的灰色小点。

心里异常平静。

感觉像是从一个铁笼子,换到了另一个地方。

但好在这一次,笼子外面,守着我最信赖的人。

妈妈特意宰了只鸡,说是给我“出远门”送行。

烧鸡毛的焦糊味混着水汽,熏得人眼睛发酸。

她一边拔毛,嘴里一边絮叨:“要不是你给他鼓捣那表……”

“管好你自己!小川的事我心里有数。”姐姐像被细小的火星烫了一下,声音清脆而坚定,“不过是添双筷子的事。”

饭桌上,妈妈又叹了口气,眼圈微微泛红:“小川一走,这屋就剩我个空壳子了……”

姐姐没有立刻接话,她撕下一只油亮诱人的鸡腿,在香喷喷的辣椒蘸水里滚了一圈,稳稳放进我碗里,才说:“又不是隔山隔海,见不着了。”

妈妈嗔怪地看了她一眼,语气还是软了下来:“照顾好自己,也……顾着点小川。要是累了,就……歇歇。”

晚饭后,妈妈抱出一堆叠好的旧衣服:“带上吧,省得花钱买新的。”

“小了,他穿不下了。”姐姐眼皮都没抬,“过去了,我再给他买新的。”

“哎哟!钱是大风刮来的呀?一个子儿也是钱!”妈妈的嗓门又提高了些。

眼前的姐姐,不再是记忆中那个总是低眉顺眼、听从妈妈安排的模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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