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进初中那年,学校就在县城边上,。
可姐姐还是特意请了假,租了辆车赶回来,执意要亲自带我去报名。
“你一个人,姐姐放心不下。”她轻声说着,手无意识地搓着。
她老想摸我脑袋,手刚抬起来,我就梗着脖子躲开。
那手顿在半空,像一只忽然不知该飞向何处的小鸟。
她脸上那点温柔的光彩,瞬间就黯淡下去,又飞快地被她用力聚拢回来,努力重新拼凑出那副温和的笑容。
算起来,从她嫁人那天起,这“家”的门,她就没踩过几回。
离了婚,逢年过节也见不着影,快有四年了吧?
这次突然这样急切地回来,就只为送我去报名吗?
“小川,上车吧。”她拍了拍副驾驶的座位,眼睛弯成两道温柔的细线。
我闷声钻进车里,故意扭过头,把脸贴在冰凉的窗玻璃上,望着外面流动的树木。
车开了,她的话也多了起来。
县城哪块地方盖了新楼,一中怎么的好……话语轻轻柔柔地飘过来。
我靠在窗边,眼皮沉沉地合上,装作睡着的样子。
其实每一个字都听见了,只是喉咙像被什么黏住了,发不出一点声音。
宿舍里弥漫着一股陈旧的霉味,混着隐约的汗气。
姐姐手脚麻利地抖开被褥,铺平床单,动作熟练得像做过千百遍一样。
铺好后,她轻轻拍了拍床板:“来,试试看,舒不舒服?”我像根木头桩子似的直直坐下,只点了一下头。
她挨着我坐下,肩膀轻轻碰着我的胳膊,然后从包里拿出一个小盒子,拆开包装,里面是一块崭新的电子表。
“住校了,有事就按这个键,直接能打到姐姐手机上,或者打给妈妈。”她低着头,专注地调着表上的设置,几缕头发滑落下来。
一股淡淡的、像是被阳光晒过的干净味道,又轻轻飘了过来。
这熟悉的味道,从她离开家那天起,就断了。
“还有这个。”一卷钱被轻轻塞进我手心,带着她包上淡淡的香气。
“周末想回家就坐班车,不想回就留着买点喜欢的吃的,买点回家给妈妈也行。”那卷钱被我紧紧攥在手心,很快变得汗津津的。
喉咙里像卡了根小小的刺,最后只憋出一个干瘪的“嗯”。
她站起身,手自然地往我头顶揉。
这一次,我没有躲开。
她的手指在我头顶微微顿了一下,像是触碰到了什么易碎的东西,随即又变得异常轻柔。
她嘴角的笑意,温温软软的:“姐姐走了。照顾好自己。”
直到她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在楼道尽头,我才摊开手心,看着那卷被汗水浸湿的钱。眼泪毫无预兆地滚落下来,“啪嗒啪嗒”砸在手背上。
我像是被什么惊醒,猛地从床上弹起来,冲到门外!
扑到走廊冰凉的石头栏杆上,使劲探出头向校门口张望。
那辆白色的小车,正像一片小小的叶子,缓缓地滑出校门,拐了个弯,那抹红色尾灯彻底消失在视线里。
晚上,宿舍那几张嘴就没闲过。
开始还装模作样聊几句,很快就变成了炫耀自己有多厉害的吹嘘大会——拳头有多硬,架打得有多狠。
我蒙着头,像块石头沉进被窝。
夜深人静时,铁架子床会“吱嘎吱嘎”地剧烈摇晃起来,好像随时要散架。
夹杂着几声怪笑和粗鲁的叫骂,一股烟味也像无形的触手般悄悄钻了进来,呛得人胸口发闷。
幸好我的床铺靠近门口,留了条缝隙,夜风灌进来,才勉强能呼吸。
看着他们随手抓起我柜子里姐姐买的洗发水,挤出一大坨就往头上抹,心里像被小蚂蚁悄悄咬了一口,闷闷的。
可当那个“借”字真的甩过来时,我敢说不吗?
屁都不敢放一个。
只有张鸣勉强算得上半个朋友。
有回他被几个高年级的堵在楼梯拐角,像堵墙围着。
“让你姐通过老子联系方式!”领头的唾沫星子喷他脸上。
我也不知道哪来的勇气,冲那边吼了一句:“老师来了!”那帮人像被惊散的乌鸦,骂骂咧咧飞走了。
我赶紧跑过去把他拉起来。他脸上青一块紫一块,校服上清晰地印着几个鞋印。
刚走到校门,一个穿二中校服的短发女孩慌慌张张跑过来,像只受惊的兔子——张引锑,后来他告诉我的。
她手忙脚乱地给他擦着脸,手指都在微微颤抖。
刚才挨打时一声没吭的张鸣,突然像泄了洪的水坝,“哇”地一声大哭起来,脑袋直往他姐姐怀里钻。
“谢谢你啊同学。”她抬头看我,眼圈红红的。
“小事。我得赶紧回宿舍了。”催命的宿舍关门铃声像生锈的锯子刮着耳朵,我转身就跑。
从那以后,我和张鸣就常凑在一起了。
中午他不回家,就跟我一块儿钻食堂。
午休时躲在操场树荫下,他神秘兮兮地凑近我:“哎,跟你说,我以后要娶我姐。”我差点被口水呛死!
只觉得天灵盖被雷劈了——还有人想睡自己亲姐?
没过几天,他说家里要给他转学到二中了。
是真的家里要求?
还是他想离他姐姐近一点?
还是避开那些人?
不得而知。
转学那天,我帮他搬书。
纸箱沉甸甸的,勒得手生疼。
路上他嘴巴一直没停:“以后再碰上那种事儿,躲远点儿!别惹一身麻烦!”他姐姐张引锑在旁边,一个劲儿地对我点头道谢:“麻烦你了同学,真是谢谢!”
这唯一能说上几句话的人,就这样离开了。像一滴墨水滴进了河水里,转眼就散得无影无踪,再见已是陌生人。
后来上高中,在别人手机屏上瞥见过张引锑:抱着俩孩子,旁边站着个男人,不是张鸣。
据说刚义务教育完家里就让她嫁出去抵债了,说女孩不用读书。
她名字里那个“锑”字,像根冰冷的针,一下子扎明白了。
那个曾经兔子似的女孩,怎么就……成了两个娃的妈?
像一朵刚绽放的花,转眼间就失去了鲜亮的颜色。
心里沉沉的,说不出的滋味……
不知道是风水坏了还是怎么的,学校里“几个人围着一个踹”的戏码,天天都在犄角旮旯上演。
时不时有风言风语飘进耳朵:哪个班的女生肚子大了,偷偷去“弄掉”;三个男生凑钱,来了第四个打成一团……
这就是姐姐口中“县里最好”的初中吗?像个巨大的泥沼,让人喘不过气。
期中考试的红榜贴出来,校长的脸色阴沉得可怕,站在旗杆底下大声训斥:“一中必须把第一名夺回来!”新来的教导主任立刻行动起来,给教学楼的窗户都焊上了粗粗的铁栏杆,美其名曰“军事化管理”。
课间那宝贵的十分钟,我们就成了笼中的小鸟,手指头无意识地抠着冰凉的铁栏杆向外张望。
班主任——那位年轻的女历史老师,有一次挨了训,眼睛红红的,趁着我去办公室交作业,把我叫到身边。
她冰凉的手指,忽然轻轻碰了碰我发烫的耳廓:“飞出大山……和离开大山,原来不是一回事啊。”她的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我……可能没法再带你们了。”
她为什么单单和我说这个?大概看我整天像个闷葫芦,没朋友,嘴也严实。
一个星期后,她果然调走了。
临走前,只留给我一句话:“苏银,你心里头……有块能沉到底的石头。”这句话,像一颗小石子,“咚”地一声,落进了我那片沉寂的心湖。
可教学楼里,自习课早读课,那那些刺耳的责骂声,依然像沉重的灰尘,落在墙壁上:
“哭?!你爹妈花钱是让你来嚎丧的?”
“啪!”脆响夹在话缝里,像骨头折断。
这铁笼子,最后能挤出什么好果子?没人知道。
欺负人的事确实少了些。
那主任手里握着“开除”的权力,像掐着大家的命门。
夜里没了烟味和打游戏的喧闹,安静得像沉入了水底;可另一种更厚重的压抑感,沉甸甸地笼罩下来,让人胸口发闷。
我只求那些脏污的事别沾到我身上。可到了初二上学期,终究还是没能躲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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