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二天早上,当我被客厅的动静惊醒时,妈妈已经穿戴整齐地站在了厨房里。

她穿着一件宽松的灰色旧T恤,下身是一条黑色的紧身运动短裤,两条被阳光镀上一层蜜色的大长腿就那么毫无遮掩地暴露在空气里。

她正在煎蛋,听到我起身的动静,回过头,冲我僵硬地笑了一下。

“醒了?快去洗漱,吃完饭赶紧上学。”

妈妈的声音听上去有些沙哑,眼眶也微微泛红,但除此之外,她看起来和往常没什么两样,仿佛昨晚那个失魂落魄、被现实一拳击倒的人根本不是她。

“妈……”我迟疑地开口。

“嗯?”她将煎好的鸡蛋盛进盘子,又倒了一杯牛奶,“怎么了?”

“你……没事吧?”我小心翼翼地问。

妈妈端着盘子和牛奶走到餐桌前,将早餐放在我面前,然后伸手揉了揉我的头发,动作和语气都一如既往地温柔。

“傻儿子,妈妈能有什么事?”

“就是最近带队太累了,正好,王局给我放了个长假,让我好好休息一段时间。”

她说得那么自然,那么轻松,如果不是亲耳听到那通电话,我差点就信了。

我知道妈妈在撒谎,她只是不想让我担心。这个女人总是这样,习惯了把所有风雨都自己扛,留给我的,永远是那片看似晴朗的天空。

我没有戳穿她,只是默默低下头,大口大口地吃着煎蛋。

从那天起,妈妈真的开始了她的“假期”。

她不再需要凌晨五点就起床去训练场,每天都能睡到自然醒。

可我知道她睡得并不安稳,好几次深夜我起来上厕所,都能看到她卧室的门缝里还透着光。

妈妈嘴上说着休息,身体却诚实地暴露了她的焦虑。

她开始花大量的时间在手机上,我好几次不经意间瞥见,她的屏幕上都是那些密密麻麻的招聘软件界面。

一天下午我放学回家,刚打开门,就听到妈妈在客厅里打电话。

“……对,对,我是朱玲……是的,我看到你们健身房在招聘私人教练……嗯,我之前是省队的,带了五年青训……对,全国锦标赛冠军,那都是老黄历了,不值一提……”

我蹑手蹑脚地换了鞋,躲在玄关的拐角,悄悄探出头。

妈妈正坐在沙发上,因为在家里,她穿得格外清凉。

一件洗得有些发白的宽大T恤套在身上,领口很大,随着她前倾的姿势,能看到她那对饱满奶子挤出的深邃沟壑。

她的下身依旧穿着那条极短的运动热裤,两条又长又直的大白腿就那么蜷缩在沙发上。

曾经在赛场上叱咤风云的女王,此刻,却放下了所有的骄傲和身段。

“……薪资要求?我……我没有太高要求,按照你们公司的标准来就行……对,我可以随时上班……”

电话那头不知道说了什么,妈妈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了。

“哦……哦,是这样啊……觉得我资历太高……没关系,我理解,我理解……好的,打扰了。”

妈妈挂断电话,身体重重靠在沙发上,双眼无神地望着天花板。

那一刻我清楚看到,妈妈眼里的光又熄灭了一分。

这样的场景,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反复上演。

那些健身房、体育培训机构,拒绝她的理由千奇百怪。

有的说她年纪偏大,三十四岁对于一个需要时刻保持巅峰状态的教练来说,已经不具备优势;有的说她的训练方法太专业,不适合他们那种以娱乐和减肥为主的商业模式;还有的,就像刚才那家一样,用“您是冠军,我们请不起”这样荒唐的借口,将她拒之门外。

我知道,那些都只是托词。

真实的原因或许是,他们不需要一个履历辉煌、气场强大,可能会威胁到他们管理权威的女教练。

或者他们只是单纯地觉得,一个带着孩子的单亲妈妈,会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现实就是这么残酷,妈妈曾经引以为傲的冠军头衔和专业资历,如今却成了她找工作时的一道无形枷锁。

时间一天天过去,家里的气氛也越来越沉闷。

我那台用了好几年的旧台灯,灯光已经昏暗得像是风中残烛,闪烁的频率也越来越高,晃得我眼睛生疼。

可学校催缴补课费的通知单就压在我的课本下,那两千块钱对我一个高中生来说,简直是天文数字。

我本来打算瞒着妈妈自己找同学凑凑,或者干脆就不补了,可我没想到班主任直接把催缴通知发到了家长群里。

那天晚上,我正在那盏忽明忽暗的台灯下写作业,妈妈端着一盘切好的水果走了进来。

“小飞,眼睛都快贴到书上了。”

她把果盘放下,伸手想要调整一下台灯,那灯管却不合时宜地“滋滋”一声,然后彻底熄灭了。

房间里瞬间陷入一片黑暗。

“这破灯……”妈妈的语气透着一丝烦躁和无力。

黑暗中,我看不清她的表情,却能感受到她身上散发出的疲惫。

“妈,没事,我作业写完了。”我故作轻松地说。

“还没写完吧?今天你们老师在群里发通知了,说要交补课费,是吗?”

我的心猛地一沉。

“嗯……”

“你怎么不跟妈妈说?”

“我……我忘了。”我撒了个谎。

妈妈没有再说话,房间里一片死寂。

过了很久她才重新开口:“是妈妈没用……”

“不是的!妈!你别这么说!是我不想让你操心!”

她没有回应我,只是在黑暗中站了很久,然后转身走了出去。

第二天是周六,一大早,妈妈就叫醒了我。

“走,儿子,跟妈去个地方。”

她换上了一身外出的衣服,一件简单的白色T恤和一条牛仔裤。

紧身的牛仔裤将她那浑圆挺翘的屁股绷得紧紧的,两条长腿显得愈发笔直,勾勒出动人的曲线。

我们一路沉默着,最后在一家银行门口停下。

妈妈带着我进去取了一个号,然后就坐在等候区的椅子上发呆。

我坐在她身边,看着她的侧脸,天花板的灯光照在她脸上,让她眉宇间的愁绪无所遁形。

终于,叫到了她的号。

我跟着妈妈走到柜台前,看着她从包里拿出一张存折,递给了工作人员。

“你好,我想把这个定期取出来。”

那是一张三年的定期存单,还有半年才到期。我知道,那是家里为数不多的积蓄,妈妈一直说,那是留给我上大学的学费和生活费。

工作人员提醒她提前支取会损失不少利息,妈妈只是点了点头,说:“取吧。”

当一叠崭新的钞票从窗口递出来时,我看到妈妈的手,微微颤抖了一下。

回家的路上,她把两千块钱塞给我,脸上重新挂上了笑容,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喏,快把补课费交了,别让老师再催。剩下的钱,下午妈带你去买个新台灯,再给你买几件新衣服。”

“妈……”我的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傻小子,”

她像往常一样揉着我的头,笑得格外灿烂,“你只管好好念书,钱的事不用你操心,妈妈有办法。”

可我看着她故作坚强的笑容,心里却比任何时候都要难过。

日子还在继续,妈妈找工作的屡屡碰壁,让她肉眼可见地憔悴下去。

她不再像以前那样注重仪表,有时候甚至一整天都穿着睡衣在家里晃荡。

那件丝质的睡裙又薄又短,将她那傲人的身材曲线勾勒得淋漓尽致,可我看着她那副样子,心里却生不出一丝一毫的旖旎念头,只有无尽的心疼。

她曾经是那么骄傲的一个人,是运动场上说一不二的女王,可现在,现实却一点点磨掉了她所有的棱角和光环,让她变成了一个为生计发愁的普通中年妇女。

……

就在妈妈被生活压得快要喘不过气的时候,一个插曲发生了。

那天下午,她的手机突然响了一下,是一条微信消息。

拿起来看了一眼,妈妈眉头瞬间就皱了起来。

是张浩。

“朱教练,听说你辞职了?”

“是不是因为我?因为我抢跑,害你丢了工作?”

“教练,你别不理我啊。我那天真不是故意的,我就是太想赢了……”

“教练,你现在在哪?我想见你。我真的很想你,每天晚上做梦都梦到你……梦到你在训练场上,穿着紧身衣的样子……”

消息一条接着一条,内容也越来越露骨,少年人那不知天高地厚的荷尔蒙气息都快要溢出屏幕。

妈妈的脸色越来越冷,纤长的手指在屏幕上飞快敲击着,回了两个字:“滚开。”

然后,便将对方拉黑了。

做完这一切,她将手机扔在一边,重新缩回了沙发,一言不发。

……

又是一个一无所获的下午,妈妈放弃了在招聘软件上大海捞针,百无聊赖地开始刷起了朋友圈。

她手指机械地滑动着,屏幕上闪过一张张美食、旅游、晒娃的照片,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那些热闹都与她无关。

突然,她的手指停住了。

屏幕上,是一组九宫格照片,发布者的名字是:沈妍曦。

第一张照片,是一个穿着香槟色晚礼服的女人,正端着高脚杯,对着镜头巧笑嫣然。

她身后是流光溢彩的酒会现场,背景里能看到外滩的夜景。

那女人画着精致的妆容,一头大波浪卷发风情万种,虽然已经不再年轻,但保养得极好,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一种被金钱滋养出来的自信与从容。

接下来的几张照片,有她在巴黎铁塔下的游客照,有她在爱琴海边穿着比基尼的性感背影,有她在米其林餐厅里享用美食的特写,还有一张是她公司的年会合影,她站在C位,被一群年轻漂亮的模特簇拥着,气场十足。

配文是:“忙碌的半年,飞了三个国家,签了几个新人。生活嘛,就是要折腾才精彩。”

妈妈的呼吸一滞,看着屏幕上那个光芒四射的女人,羡慕、失落,或许还有一丝难以言说的嫉妒。

过了许久,她伸出手指,在那条朋友圈下面轻轻点了一个赞。

然后,她点开了沈妍曦的头像,进入了她的朋友圈主页,一页一页翻看着。

那里面,是与我们这个压抑沉闷的小家截然不同的另一个世界。

妈妈叹了口气,将手机锁屏,扔在了一边。

她仰起头,靠在沙发上,闭上了眼睛。

妈妈和沈妍曦是大学同学,是睡在上下铺的闺蜜,当年都是体育学院里最引人注目的两个美女。

只是一个选择了挥洒汗水的跑道,另一个,则早早地踏入了名利场。

人到中年,一个成了被现实按在地上摩擦的失业妇女,另一个,却活成了朋友圈里人人艳羡的模样。

客厅里安静得可怕,只剩下墙上挂钟滴答滴答的声音。

不知道过了多久,妈妈紧闭的双眼突然睁开。

一道光,一道孤注一掷的光,在她的眼底瞬间亮起。

要不要联系她?

让那个光芒四射的昔日闺蜜拉自己一把?

这个念头一旦浮现,便再也无法抑制。

妈妈立刻抓起手机,解锁屏幕,没有丝毫犹豫就点开了通讯录。

沈妍曦。

妈妈的手指悬在那个名字上方,却迟迟没有按下去。

是打电话,还是发微信?

她点开微信,点开对话框,开始在上面打字。

“妍曦,是我,朱玲。最近还好吗?”

删掉,太生硬了。

“哈喽,老同学,好久不见,还记得我吗?”

删掉,太轻浮了。

“沈总,您好,冒昧打扰……”

删掉,太卑微了。

妈妈烦躁地把手机扔回沙发,整个人向后仰去,再次靠在沙发背上。

她的胸口剧烈起伏着,那件单薄的吊带睡裙根本遮不住那两团饱满奶子因呼吸而带起的汹涌波涛。

她在害怕。

害怕被拒绝,害怕被看轻,害怕自己仅剩的那点可怜的自尊,在昔日闺蜜的面前被撕得粉碎。

她在客厅里坐了很久,久到窗外的阳光都从金黄变成了橘红。

终于,她再次下定决心,重新拿起手机。

这一次她没有再打开微信,而是直接按下了拨号键。

“喂?哪位?”

一个清脆干练,又带着一丝慵懒的女声从听筒里传来,那声音极其悦耳,却透着一股公式化的礼貌和疏离。

妈妈的手心已经沁出了汗珠,声音干涩地说道:“……妍曦,是我。”

电话那头沉默了两秒,似乎是在辨认这个声音。

“……玲玲?朱玲?天呐!真的是你?!”

那公式化的女声瞬间被惊喜和热情所取代,声调都拔高了好几度。

“嗯,是我。”

听到对方还叫自己的小名,妈妈紧绷的身体似乎稍微放松了一些。

“我的天啊,朱大冠军!你这是从哪个山洞里修炼出来了?居然还想得起给我打电话?我还以为你早就飞黄腾达,不认我这个姐妹了呢!”

沈妍曦的声音听上去无比热情,带着几分夸张的嗔怪。

“哪有……我就是……”

妈妈一时之间不知道该怎么接话,只能干巴巴地笑着。

“你等等啊,宝贝儿,”

沈妍曦在那头对旁边的人说了一句,“你们先过去,在车里等我。”

背景音里传来几声恭敬的“好的,沈总”,还有一个人在说英语:“Ms.Shen,the car is ready。”

然后,电话那头安静下来,只剩下若有若无的古典音乐声。

“好了,现在方便了。”

沈妍曦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笑意,“说吧,老实交代,这么多年死哪儿去了?电话不接,微信不回,同学聚会也从来不来。”

“我……我就是忙,”妈妈找了个蹩脚的借口,“带队训练,你懂的。”

“懂,我当然懂,我们的全国冠军嘛,大忙人。”沈妍曦的语气虽有调侃,但听不出恶意,“怎么样啊?还在省队当教练?都当上总教练了吧?”

“没……就,就还是个小教练。”

妈妈的声音低了下去,她的骄傲正被现实一点点碾碎。

“行了行了,不说这个了,”

沈妍曦似乎也察觉到了妈妈情绪的低落,很自然地岔开了话题,“你还别说,我还真挺想你的。你记不记得大学那会儿,咱俩穷得叮当响,大冬天的晚上,就凑钱买一包泡面,你吃面,我喝汤,就那样还觉得是人间美味。”

提到过去,妈妈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真切的笑容,眼神也变得柔和起来:“怎么不记得,你那会儿还说,等以后有钱了,要买一卡车的泡面,天天吃。”

“哈哈哈哈,可不是嘛!”沈妍曦在那头大笑起来,“你看我现在,天天燕窝鱼翅的,吃得都快吐了,可还是觉得,没当年那碗泡面汤好喝。”

两人就这么聊着过去,气氛渐渐变得轻松自然起来,仿佛那隔了许多年的时光和天差地别的境遇,都未曾存在过。

可妈妈心里清楚,那不过只是假象。

当回忆的暖流退去,冰冷的现实依旧横亘在两人之间。

一阵沉默之后,妈妈终于还是鼓起勇气,将话题拉了回来。

她深吸了一口气,饱满的胸脯高高挺起,仿佛要给自己一些力量。

“妍曦……其实,我今天给你打电话,是……是想请你帮个忙。”

说出这句话,她的肩膀立刻垮了下去,眼神也黯淡了。

那个在运动场上说一不二的朱教练,此刻却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

“帮忙?”

沈妍曦的声音再次响起,依旧是那么热情,听不出一丝一毫的意外,“你说,什么忙?只要我能办到的一定帮,咱俩谁跟谁啊!”

妈妈艰难地措辞道:“我……我从队里出来了,就是……想换个环境,看看有没有什么……新的工作机会。”

她终究还是没能说出“失业”那两个字,那是她给自己留的最后一丝体面。

“换个环境?好事儿啊!”

沈妍曦的反应比妈妈预想中要痛快得多,“你早就该出来了!就你这条件,窝在那个小破队里当个教练简直是暴殄天物!你想找什么样的工作?跟我说。”

“我……我也不知道,”妈妈有些茫然,“我除了田径,别的什么也不会……”

“谁说的!”

沈妍曦立刻打断了她,“姐妹儿,你忘了你自己最大的本钱是什么了吗?”

妈妈愣住了:“……什么?”

沈妍曦在那头笑了一下:“电话里说不清楚,这样吧,咱们见面聊,也好久没见了,正好聚聚。”

“好……好啊。”妈妈下意识地答应道。

“那你明天下午有时间吗?三点怎么样?”

“有,有时间。”

“行,那就这么定了,明天下午三点,云顶汇的空中酒廊,我把地址微信发你。记得穿漂亮点儿啊,我的大冠军。”

云顶汇……

妈妈在心里默念着这个名字,那是个她只在电视和户外广告上看到过的地方,是这个城市最顶级的私人会所之一,据说在那里喝一杯咖啡,都够我们母子俩一个星期的生活费了。

“好……”妈妈应了一声,声音已经有些飘忽。

“那就这么说定了啊,我这边还有个会,先不聊了。明天见,玲玲。”

“嗯,明天见。”

挂断电话,妈妈还保持着那个姿势,呆呆地坐在沙发上。手机从她手中无力滑落,掉在沙发上,没有发出一丝声响。

客厅里又恢复了安静。

橘红色的夕阳透过窗户洒进来,将她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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