漩涡(十一)

笔记本上的小挂锁都很简单,陈沃桑三下五除二便撬开了。三个本子被摊放在床铺上,封面分别是深蓝、墨绿和棕褐色的布面,磨损严重,透着一股陈年的冷硬气息。

“分头看。”沃桑说着,已经拿起墨绿色封面的那本,翻看起来。是工作日志。都煦点点头,便捧起那本深蓝色的。

纸张早已泛黄发脆,边缘卷曲。墨水的颜色深浅不一,字迹是那种老派知识分子特有的遒劲行楷,写的是随笔,从青年写到老年。

开篇的字里行间还带着未脱的锐气与不甘,记录着一个出身没落书香门第的独女如何偷偷啃噬那些被视为离经叛道的“禁书”,如何仰望新思潮,如何在死水般的家庭里格格不入。

她写“礼教如锁”,写“庭院深深深几许,锁不住心向天光”。字句间跳跃着压抑不住的渴望和孤勇,像要挣破纸页。

转折点是一场包办婚姻。寥寥数笔,透出冰冷的绝望——“父母之命如铁闸落下,此生休矣”。她嫁入了陈家,嫁给了那一辈最不受重视的儿子。

日记在这里变得琐碎而灰暗,充满了婆公的刻薄、兄弟的算计和妯娌的倾轧,以及那个伥鬼丈夫的折磨。她写道:“此间无光,唯有熬煎。棱角渐钝,如石磨砂。”   中年心态的变化清晰可见,久困于深宅大院的囚笼之中的她开始倾向妥协和认命。

直到丈夫病亡,孩子已长成,家人视她为无物。她终于鼓起残存的勇气,苦苦哀求,终于在家附近那所女子中学觅得一个教职。

她远离了那个窒息的家,全身心投入教育,极少归家。凭借过人的才智和勤奋,她在学校里站稳脚跟,一步步向上。当终于登上校长之位时,陈家那些曾经轻贱她的后辈,竟也换上了恭敬的面孔。

“权势如魔,可换脸谱。昔日白眼,今成谄笑。悲矣,悲矣。”   她写道。退休后,她顺理成章地成了陈宅实际的“当家主母”,这在外人看来是圆满的终点。

笔锋在这里陡然变得诡谲、亢奋。

随笔的后半部分,字迹时而潦草时而狂乱,充满了对鬼神之说的痴迷,反复提及“通幽”、“招魂”、“起死回生”。她似乎在执着地探寻一条“复活”的诡道,陷入一种近乎癫狂的执念。“若亡者可归,生者何惧?代价几何?吾愿倾尽!”

都煦看得心惊肉跳,又疑遗漏了关键。“不对…”喃喃自语后,她快速往回翻,终于,在记录学校生涯的中后段,一个名字反复出现:胡锐。她们好像形影不离,在学校共同处理事务。

胡锐被描述为一位同样守寡但更为年轻的在学校任职的女同事。“虽名为锐,而其人知礼谦逊,善处世之道,神秘富魅,似天赐之礼,猝然照亮我灰暗余生。”

“…今日课后,骤雨突至,困于檐下。锐执伞而来,衣袂微湿,笑靥如莲绽于阴霾之中。同行归家,伞下天地不过方寸,雨声如幕,竟觉此生从未如此安然。”字迹温柔舒展。

“…锐见多识广,每每言及奇闻异术、星相命理,目光灼灼,似有异彩流转。听其娓娓道来,如入光怪陆离之新境,令人神驰。此等人物,竟委身于吾校,岂非明珠蒙尘?”

“…锐赠我一方古玉,触手生温,言可辟邪安神。握于掌心,竟似握住一缕暖阳。此等心意,胜过陈家满堂金玉…”

要事记述充满了都煦初读时未曾留意的、细品之下才惊觉的涓涓情愫,令她不由得瞠目结舌,不想对方居然还有此等轶闻。

这胡锐不仅在精神上给予沃桑奶奶强大的慰藉,更在指引学校人事斗争中为其屡出奇谋,手段高明而深不可测。她正是沃桑奶奶能在那所等级森严的女校中力排众议,最终登上校长宝座的关键推手。

然而好景不长。“天妒红颜,锐竟猝然病逝!痛煞我也!方寸大乱,如失心魂!…”充斥着悲痛欲绝的哭号与诘问,字迹被大团的墨渍和泪痕洇开,其早无疑逝给了沃桑奶奶致命一击。

悲痛之后,她的笔锋彻底转向了那些鬼神之说,“复活”的念头如同疯长的藤蔓占据了她的全部心神。

“锐既通玄,必有归途。吾定寻法,引其魂归!”   她开始疯狂搜罗各种旁门左道的典籍,笔记中开始出现大量关于寻找“容器”、匹配“命格”的晦涩记录和失败尝试。

最终,所有的狂热在一个日期之后戛然而止,留下一片突兀的空白。再往后翻,笔触重新变得平静,记录着养花、逗鸟、含饴弄孙的日常琐事,再无波澜。

“怎幺会这样…”   都煦低语,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上来。

沃桑奶奶的形象在她心中彻底颠覆,从来没想过这位看似慈祥威严的老妇人背后,竟藏着如此惊心动魄又阴暗扭曲的过往。她下意识地看向沃桑。

沃桑手里那本墨绿色的“工作日志”正摊开在她腿上,脸色异常难看,拿着本子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泛白。都煦凑过去,只看了几眼,心就沉了下去。

那根本不是正经的工作记录。

上面事无巨细地记载着沃桑奶奶如何利用校长职权挪用修缮款中饱私囊,如何收受富商贿赂篡改其女入学成绩,甚至如何与某些势力进行隐秘交易,用学校的资源和渠道为他们提供掩护或洗钱。桩桩件件,触目惊心。字迹冷静得可怕,就像只是在记录最寻常的公务。这所昔日名流齐聚的贵族女校,俨然是权贵们弄权的庇护所。

翻到后面,时间指向沃桑奶奶退休后。记录显示,她虽卸任,却从未真正放手。她利用多年积累的人脉和暗中掌控的把柄,依旧在幕后操控着学校的人事和部分财务。

其中一条记录格外刺眼:“…今弦月之事惹满城风雨,人心惶惶,李氏成众矢之的,命数已定,在劫难逃。各方势力闻风而动,跃跃欲试,以校长换届为名,意在围剿。原定日程提前,备选者皆非善类,手段雷霆,此乃恶战矣。”

“…欲自保,则必拉拢钱氏,助其选举一臂之力,以示诚意,而校内旧事亦当清;若败选,仍有退路可走。校内鱼龙混杂,相关人等,需一网打尽,以绝后患。或可借‘学风不端、管理混乱’之名,行釜底抽薪之实…”

“弦月之事恰可为引,转移视线,遮掩根本。此乃‘小罪’盖‘大罪’之策也…愿此相争罕事,陈氏避而得利。”

日期,正是十年前。

都煦倒吸一口凉气。她想过陈弦月的悲剧或许有着不可言的秘密,但她没想过,这秘密竟是在各方权力的倾轧中,一颗用来掩盖更大罪恶的棋子罢了。一个年轻女孩的生死和清白,在冰冷的权谋算计里,轻如鸿毛。

沃桑已经放下了“工作日志”,颤抖着拿起了那本棕褐色的“备忘录”。她翻得很快,呼吸变得急促。

都煦看到她的目光死死钉在某一页上,瞳孔骤然收缩,整个人像被抽掉了骨头,肩膀垮塌下来。都煦便顺着她的视线看去,只见那一页上清晰地写着:

“长子之女诞于昨夜,廿二,属下弦月,此时月渐缺为凶,算其命格阴煞聚顶,亲缘寡薄,易招邪祟,便名弦月罢,而亦易为容器。此命格世所罕见,契合度极高。锐遗法所示,‘容器’之选,此女最佳。然血脉相连,终有顾忌…然时不我待…待‘容器’准备就绪…”

后面是大段关于某种仪式的准备事项,字迹潦草混乱,夹杂着令人毛骨悚然的符号和简图。

“…失败了。火光冲天,气息全无。反噬之力甚剧,恐难渐愈。锐…终究是缘浅。此乃天意?或是我…太过痴妄?弦月…便当其从未存在过罢。”

房间里死寂一片,落针可闻。

陈沃桑维持着那个僵硬的姿势,一动不动。她低垂着头,散落的额发遮住了眼睛,只能看见她苍白的下颌线条绷得紧紧的,握着笔记本边缘的手指用力到几乎要抠进硬壳布里。

都煦的心揪紧了。她能清晰地感受到身边人身上散发出的那种巨大的、无声的信念崩塌感。

那个被她视为精神支柱的奶奶,在这一刻,其高光伟正的形象,全然被这些自白书般的文字彻底撕碎,露出了底下利欲熏心、冷血算计、甚至不惜牺牲亲孙女进行邪异仪式的狰狞面目。

过了许久,久到都煦以为沃桑会一直这样石化下去,她才极其缓慢地、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般擡起头。

她的脸色灰败,眼神空洞地扫过地上散落的笔记本,最后落在都煦脸上。

那眼神里没有了往日的清澈和锐利,只剩下一种深不见底的迷茫和钝痛,像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灰翳。嘴唇翕动了几下,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都煦喉咙发紧,想说什幺安慰的话,却觉得任何语言在此刻都苍白无力。

沃桑的目光最终落在了那个古朴的木盒上。

她如法炮制地打开了盒盖,但这一次比以往任何一次都缓慢,激情全无。

里面静静躺着一把黄铜钥匙,与保险柜钥匙类似但更粗大。钥匙下面压着一叠用丝带捆着的旧照片,和一只温润柔和的白玉镯。

沃桑解开丝带,照片散落在地毯上。大部分照片的主角都是两个女人——年轻的沃桑奶奶和那个名为胡锐的女人。

有并肩站在学校紫藤花架下的,有在书房共阅书籍的,有在郊外野餐的…胡锐总是微微侧头看着奶奶,用她那一双狭长含黠的慧眼,神情锐利而专注,带着一种强烈的占有和引导意味;而奶奶的神情,在这些照片里,是她们从未见过的放松和…依赖。

最露骨的一张,是两人在昏暗灯影下靠得极近,胡锐的手看似随意地搭在奶奶的肩头,指尖却隐没在衣领的阴影里。照片背后用褪色的墨水写着日期和一些简短的字句:“与锐游西山,心畅。”“锐赠此书,甚喜。”…照片无声地印证了随笔里那些隐晦的情感。

沃桑轻描淡写地扫过这些照片,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神却愈发空洞。她只是机械地拿起那把躺在照片上的黄铜钥匙。钥匙冰冷沉重,躺在她的手心。

她低头看着这把通往二楼禁室的钥匙,又缓缓擡头看向紧闭的房门,仿佛能穿透门板和长长的走廊,看到尽头那扇紧闭的、布满灰尘的门。

这个向来坚定、自信、甚至有些莽撞的女孩,第一次,在都煦面前,露出了近乎怯懦的退缩。

她在恐惧——不仅仅是对门后未知的恐惧,更是对刚刚亲手揭开的、血淋淋的家族真相的恐惧,和茫然无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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