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以翮站在窗前,茶几上的手机屏幕尚未熄灭,上面是一张照片:奥赛博物馆的穹顶在夕照中像一块融化的蓝色琥珀。
而右下角,利筝和一位黑发男性,好似握着手。
好似很亲密。
十七天前她咬着西瓜汁吸管,含混不清的声音突然浮现:”等我回来再回答你。”
玻璃杯底磕在大理石台面上,发出脆响。
照片是胡医生发来的。
胡医生的女友就职于一家法国护肤品公司,负责市场调研,习惯流连于各类社交平台挖掘趋势。她无意间滑到这张构图精妙的照片,随手递给身旁的男友看。
结果胡医生盯着屏幕足足五秒,最后只憋出一句:”……靠。”
思来想去,胡医生还是转给了周以翮,附言只有三个字:「你看看。」
…
这很荒谬。他理应直接问她。
就像处理任何存疑的病例一样,调取所有数据,追溯时间线,得出明确结论。
可今天她反常的紧绷感,让他想起实验室里那些被注射肾上腺素后心率过速的兔子——瞳孔放大,呼吸急促,随时可能因过度应激而猝死。
他见过太多谎言被拆穿时的生理性溃退。
但利筝不是实验动物。
她是那个会清晨六点起来熬淮山芡实粥的人,是那个记得他手术结束时间,从机场直奔医院、带着温热贝果出现的人。
——也是那个今天站在2101室门前,看见他离开,松了口气的人。
利筝没有发来任何消息。
没有“安全到家?”的问候,没有往日准点的午餐提醒——自然也没有那些花样百出的餐食出现在护士台。
更没有她突然出现,倚在护士台的身影。
十四个小时过去,连一个标点符号都不曾出现在对话框里。
周以翮放下手机,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屏幕。医院走廊的顶灯太亮,在手机玻璃屏上投下一道刺眼的反光,让他不得不眯起眼。
为什幺反常?
是因为照片里那个握着她手的男人?是巴黎的旧友?还是…
才十四小时而已。
她刚经历长途飞行,应该还在倒时差。
指节悬在屏幕上方,又落下。
对话框里最后一条消息仍然停留在昨日:「航班号是多少?」
他点开输入框,键入:「睡得好吗?」
发送。
锁屏。
二十小时后。
对话界面仍然静止。
「睡得好吗?」下面空空如也。
周以翮将手机扣在办公桌上,转身去消毒。水流冲刷过手腕时,他忽然想起她曾在这里拽住他的袖子,想起她踮起脚尖时,消毒水的气味如何混着她身上的香气。
他关上水龙头,水珠顺着指节滴落。镜中的男人眼底有未消的倦意,下颌线条绷得锋利——仿佛这样就能掩饰一个事实:
他数了。
34个小时。2040分钟。
清晨的薄雾尚未散尽,云栖居旁的沿河跑道静得只剩流水与蝉鸣。
周以翮的车停在跑道入口的香樟树下。他原本打算去云栖居,却在降下车窗的瞬间,一眼看到了那个沿着河岸奔跑的熟悉身影。她穿着一身黑色运动服,长发束成马尾,随着步伐在身后划出弧线。
他熄了火,就这样坐在车里,看着她一步一步穿过薄雾与光尘,朝着这个方向而来。
就在她即将转过银杏夹道的弧形弯处时,她倏地擡起眼——
猝不及防地,撞进一道早已静候于此的视线。
周以翮不知何时已悄然下车,正倚站在金绿交织的银杏树下。手里拿着一个白色牛皮纸袋,仿佛他才是那个被等待的人。
她的步伐下意识地放缓,指尖掠向汗湿的鬓角,拢了拢碎发。
“利筝。”
他向前两步,晨曦穿过枝叶间隙,在他睫毛上投下细碎的光。纸袋被递到她面前,开口处露出贝果麦白色的横切面,渗着黄油与蜂蜜的香气。
“我学会做贝果了。”
她的指尖在触到纸袋的瞬间瑟缩了一下。
“但烤不出你带来的那种温度。”周以翮的声音有些轻,像在讨论某个失败的实验数据。他忽然擡手,拇指擦过她唇角并不存在的食物残渣,“就像我始终不确定,巴黎那几天对你而言算什幺。”
利筝的呼吸凝滞了。
远处传来洒水车的音乐声。
她视线落在他随呼吸起伏的锁骨。
晨跑者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又渐渐消失。
手中的纸袋忽然变得有些沉。
利筝的指尖掐进纸袋边缘,蜂蜜的甜香在晨雾里变得粘稠而滞重。
就在晨跑开始前一小时,利筝的手机在洗手台上震个不停。
小陈护士的消息一连弹出五条:
「利筝姐这是什幺?」
「这是你吗?!」
「这是你吧!」
「周医生也看到这张照片了!」
「利筝姐这是怎幺回事啊啊啊啊?」
下面附着一张被放大截取的图片:画面上,苏霖顷正握着她的手。
错位的角度让这个动作看起来暧昧不清。
利筝差点把漱口水咽下去。
现在,银杏树下,她试图先说清这件事:“巴黎那位,是我认识二十年的朋友,叫苏霖顷,他在巴黎长大。”
她轻叹:”那天是被不小心拍下来的,角度看上去可能会让人误会,但实际上他正在…毫不留情地挖苦我。”
周以翮的眉头几不可察地松动了一瞬,但很快又绷紧。
利筝深吸一口气,晨间空气并不冷冽,却微微刺入肺叶。她该怎幺说?难道要坦白那部二手手机,那些打印出来钉满软木板的照片,那面装满“收藏品”的玻璃柜?难道要告诉他,她回避的不是他,而是那个连她自己都尚未准备好面对的、藏在暗处的自己?
洒水车的音乐声渐近,利筝突然抓住他的手腕。他的脉搏在指尖下跳动,很有力,但有些急。
一辆自行车毫无预兆地从他们身侧极近地擦过,骑手慌忙按响车铃。周以翮几乎是本能地擡手揽住她的肩膀,将她迅速而稳当地往自己身后一带——
牛皮纸袋不经意间挤压在两人胸口,发出一声轻微的闷响。袋口松脱,贝果那混合着焦脆麦香与芝麻的温热香气,瞬间弥漫在潮湿的晨雾里。
等车铃声远去,利筝已经退开半步。晨间人群不知何时多了起来,提着鸟笼的老人、遛狗的青年、背书包的学生,整个世界突然嘈杂万分。
“我该回去了。”她攥紧纸袋,“谢谢你的早餐。”
周以翮的手悬在半空,最终只是替她拂开肩头的一片银杏叶:“我等你。”
这句话像一种承诺,一次约定,又像一场延期审判。
利筝转身时,听见他在身后说:“周五原定的手术取消。”停顿两秒,“或许你会想来看看,我烤贝果的水平有没有进步。”
她没有回头,只是举起手中的纸袋挥了挥,像举着一面白旗。
云栖居的玄关灯亮起时,利筝手里的牛皮纸袋已经凉透,散发出冷却油脂与麦粉的微涩气息。
她赤足走过地板,指尖如常掠过玻璃陈列柜——银质刀柄、警官奖章、铂金尾戒…
它们被抽离语境、剥离情感,经过她的消毒处理,安置成私人博物馆中索引清晰的“藏品”。
每一件,都封存着某个男人理智崩断、毫无防备的瞬间。它们像狩猎勋章,镌刻并固化了她反复追索的胜利快感。
此刻,周以翮亲手做的贝果正躺在纸袋里。
它质朴、日常,与她的“藏品”格格不入。
一股强烈的不适感从脊椎窜升。
她试图沿用熟悉的逻辑消化它——如同处理所有过往藏品:赋予编号,归档封存,将流动的情感凝固为可触摸的、冷硬的标本。
这些藏品从来不只是物件,更是她用以重温捕获快感的锚点,是胜利的佐证。
就像猎人将鹿角钉在墙上,不仅为占有,更是为了在某个深夜抚摸它冰凉的骨纹时,重温扣动扳机那一刻血液奔涌的轰鸣。
但这个贝果不同。
它不像那些被动留下的筹码,也不是她精心猎获的礼物。
它更像是周以翮起身离开她设定的牌桌,径直走入厨房,端出一份亲手做的点心,郑重放到她面前——
仿佛在说:“我可以用你的方式和你交流。现在,你打算如何处置它?”
它是一份回礼。
她先以食物越界,侵入他秩序井然的职业领域,这是试探,也是标记。
而他用同一种符号回应,这不是以往那种献祭,而是对话。
它携带着他的主动与洞察,标明了平等的立场与冷静的测试。
这一刻,她不得不面对一个久被回避的问题:
当某样东西不是靠“猎取”而是靠“接受”得来,当它象征的不是“胜利”而是“连接”——
那它究竟是什幺?
它又意味着什幺?
纸袋边缘渗出一点油迹,她盯着那里,突然产生一种被当众剥光的错觉。
仿佛周以翮就站在眼前,用那双手术时般专注的眼睛,将她钉死在原地,无声质问:
你究竟在收集什幺?
是自我叙事中的胜利,还是那些被你刻意异化为“标本”的、他人曾鲜活搏动过的真心?
手机屏幕亮起,小陈护士的新消息一条接一条地跳出来:
「利筝姐,你今天来吗!怎幺不回我消息」
「哭哭.jpg」
「周医生今早去买了巧克力奶,现在全科室都在猜是不是给你准备的」
「他刚才还问我女生会喜欢哪种烤箱手套……」
「呜呜呜,我坦白,照片是胡医生发现的!我知道的时候周医生早就知道了!」
利筝的指尖悬在屏幕上方。
她想起他说“周五原定手术取消”时的表情,那种近乎温柔的笃定。
收藏柜的恒温系统发出轻微的嗡鸣。
她转身,缓缓打开玻璃陈列柜的门,取出那部二手手机,将它轻轻放在了周以翮做的贝果旁边。
两个并排静置的物件在玄关灯下形成奇妙的互文——
一个承载着她始于隐秘窥视的欲望,
一个代表着他给予的、冷静而明确的邀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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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小满(节气)这天,麦粒渐满
然后,终于,以贝果的形式悄悄出现在这个白色牛皮纸袋里
谢谢依巴斯汀大宝贝儿的打赏!为你加更!!
(写累了写累了)明天无更,大伙别白跑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