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以翮摘下手套时,指节还保持着持械的微曲状态。消毒水的气味渗进皮肤纹路,他拧开水龙头,冷水冲刷过手腕上被无菌手套勒出的红痕。
护士站方向突然传来一阵骚动,夹杂着此起彼伏的笑声。
他已经有些免疫了,对那些带着八卦意味的窸窣低语。
直到听见那个带着笑意的声音——
利筝斜倚在护士台边,驼色风衣松松垮垮地挂在臂弯,像是刚下飞机就直奔医院。她手里拎着的牛皮纸袋印着橡树叶纹,边缘被浸出浅浅的油渍,隐约透出油脂的香。
林护士长她们已经人手一个鲜奶油布蕾,台面上散落的空袋子印着巴黎某家著名甜品店的红色标志。
“所以这就是你非要排半小时队的理由?”小陈护士正捏着精致的甜品勺,脸颊还沾着一点奶油。利筝笑着伸手帮她擦掉,指尖在年轻护士鼻尖轻轻一点:“因为值得啊。”
林玥最先注意到周以翮的到来,笑声戛然而止的瞬间,空气凝固了两秒。
“周医生,”利筝转过身,晃了晃手中的纸袋,腕表反射着走廊顶灯,“饿坏了吧?”
这一截走廊像被按下静音键。
距离利筝上次出现在医院,已经过去整整十七天。
她拉起周以翮的手腕就往办公室走。
“手术顺利?”她问,顺手掩上门。
“嗯。比预期快二十分钟。”
食盒打开的瞬间,酸奶油的咸鲜混着鱼脂的油香漫出来。贝果表面烤得金黄酥脆,夹着熏三文鱼,酸奶油,和芝麻叶。
还有一杯橙汁。
玻璃杯壁上凝着水珠,几十粒果肉沉在杯底。
走廊上推车轱辘的声响时远时近。他咬下第一口贝果时,酥脆的表层在齿间发出轻微碎裂声。
内里的面包体柔软得恰到好处。
昨天那通越洋电话里的抱怨犹在耳边——“刚买的贝果硬得能当凶器”。
“那家店用的面粉不对。”利筝突然说,她倚坐在办公桌边缘,风衣下摆垂落在白大褂上,“我试了六家店才……”
她的话被突然响起的敲门声打断。小陈护士探进半个身子,脸颊还带着刚才笑闹的红晕:“周医生,3床家属在找您……”她的目光在两人之间快速游移,最后落在那个贝果上,“哦,我让他们等十分钟?”
周以翮看见利筝的睫毛轻轻颤动,在眼下投出扇形的阴影。她正用拇指慢慢抹去玻璃杯上最后一道水痕,指腹在杯壁留下转瞬即逝的轨迹。
“不用。”他放下吃到三分之一的贝果,酸奶油沾在唇角,“现在就去。”
当他的白大褂擦过利筝的风衣时,听见她很低地笑了一声:“周医生这幺敬业啊。”
周以翮的脚步声在走廊上渐远,利筝仍倚在他的办公桌边。
小陈护士没急着离开,反而蹭进来半掩上门,眼睛亮得像是藏了星星:“利筝姐,巴黎好玩吗?”
利筝弯唇,抽了张纸巾擦拭落在桌上的碎屑:“下次带你去,刚出炉的布蕾更好吃。”
“真的?”小陈护士兴奋地凑近,随即又像是想起了什幺重要的事,她压低声音,“利筝姐,你不知道——你不在的这半个月,周医生都没有好好吃饭。有次我晚上十点多回来取东西,看他办公室灯还亮着,推门一看,他晚饭就啃了两片全麦面包,旁边还放着台手术录像……劝他也没用,只说‘没事,不饿’。”
利筝擦拭的动作顿了一下,但没有接话。
小陈护士的声音更低了,带着点困惑和不确定:“可是…之前明明不是这样的。就算再忙,他至少会喝完你让人送来的汤,或者…至少会按时去食堂。”她顿了顿,像是终于找到了准确的描述,“但这半个月,他好像…有点刻意把自己埋进工作里了。”
她长长舒了口气,像是卸下什幺重担,语气重新轻快起来:“不过现在好啦!你回来可就太好了!”
这几句轻飘飘的话,像一枚楔子敲进利筝思维的缝隙。
她忽然意识到,周以翮是一个会变化、会疲惫、需要燃料、会用性来释放压力的——
人。
他用救死扶伤的工作占据生命的绝大部分时间,用严苛的自律和功能性的亲密,来维持自己秩序的平衡。
“啃了两片全麦面包”这个微不足道的、过于“人”的细节,指向了一种完全无关“失控”的脆弱。这不是她痴迷的、在情欲高峰时理性熔蚀的瑰丽瞬间,而是一种日复一日的、近乎磨损的消耗。
它无法被归类于她那套精心构建的、关于“欲望与失控”的收藏理念,与她痴迷于捕捉“崩塌瞬间”的偏好格格不入。
像一颗粗糙的沙粒,突兀地嵌入了她光滑无情的幻想逻辑中。它提醒她,这套她试图拆解的“精密器械”需要补给,会倦怠,会因为外界变化而疏忽自我养护——这些属性,这些平常的脆弱,无法被纳入她任何关于“理性崩解”的兴奋收藏中。
这种认知带来一种奇特的阻滞感。她那种想要侵入、解构、归类,并最终封存的冲动仍然存在。但此刻,它撞上了一层无形的、温钝的阻隔,被一道关于“人”的微弱觉知,稍稍延缓了势头。
3床家属的问题比预想的复杂。等周以翮解释完所有指标,窗外的天色已经很暗。
他回到办公室时,利筝已经蜷在沙发上睡着了,风衣搭在腰间。她脱了鞋,袜底很干净。
桌上吃剩的贝果被细心包好,底下压着张纸,上面写:
“微波炉30秒,别吃冷的。”
那个“冷”字的尾巴拖得很长,像她平时说话时懒懒的尾音。
周以翮站在沙发前,影子笼罩着她。她的呼吸很轻,嘴角还沾着一粒橙肉。他下意识伸手,却在即将触碰到时收住动作。
不想弄醒她。
“……周以翮?”她含糊地叫了一声,眼睛却没睁开。
利筝在梦里皱了皱眉,往沙发里缩了缩:“蜗牛……好滑……”
周以翮看着她在睡梦中嘟囔的样子,突然忍不住,吻了她。
利筝在意识的浅滩漂浮,一抹温软的触感落在她的唇上,带着熟悉的、沉冷的气息。
周以翮的掌心熨帖着她微凉的脸颊,热度恰到好处。她缓缓掀开眼帘,眼底还蒙着一层倦怠的雾,“……几点了?”
“八点。”他用指腹蹭掉她眼尾朦胧的湿意,“送你回去。”
利筝的意识仍在半途,她下意识颔首,浓密的发丝在沙发靠枕上揉得更乱。
她看着周以翮为她披上风衣,她将额角短暂抵靠在他的肩窝,借力合眼缓释汹涌的疲乏。直到被他抱进副驾,皮质座椅的凉意透过衣料袭来,才将浓烈的睡意驱散少许。
周以翮单手控着方向盘,车子平稳滑入夜色。另一只手将玻璃杯递到她眼前:“蜂蜜水。”
她接过杯子,低头啜饮一口,温甜的液体滑入喉咙,稍微滋润了长途飞行后的干涸。当那抹甜意还在舌尖徘徊时,她几乎是凭着本能低语,声音轻得像是在对自己说:“云栖居。”稍作停顿,又补上一句,“我回那里。”
话音刚落,倦意便以更汹涌的姿态卷土重来。她甚至来不及将杯子递回,沉重的眼皮已经垂下,头不由自主地倾向车窗一侧,再次沉入无法抗拒的睡眠之中。
周以翮握着方向盘的指节几不可查地收紧了一瞬。
“到了。”
周以翮的声音将她从睡梦中骤然剥离。
车窗外,那座熟悉的银灰色建筑沉默地矗立在树影深处,“云栖居”的标识在夜色里泛着冷光。
一瞬间,所有残余的睡意被彻底驱散。她的脊背不自觉绷紧,蜂蜜水带来的暖意顷刻间化作冰冷的触感黏在皮肤上——
这里藏放着警官的奖章,赛车手的手套,金融家的雪茄剪…
观察室里,钉满整面软木板的照片…
还有…
那部二手手机。
她离开前,甚至没有将它放回收藏柜。
它此刻就躺在玄关冰凉的台面上。
“我自己上去就行。”她伸手去解安全带,指甲在金属扣上磕出轻响,“明天再……”
“见”字还未出口,周以翮已经下车,绕过车头,打开了副驾驶的车门。
周以翮伸出手要扶她,却在感知到她身体下意识的后撤时,倏地扣住她的手腕。
“你住这里?”
这句话里听不出关切。
利筝擡头看他。逆光中周以翮的轮廓被夜色镀上毛边,下颌有点绷紧,喉结处投下一小片阴影。
“周医生。”她声音略微发紧,“这是我以前买的公寓,偶尔……”
“几栋?”他打断她。
一共就两栋。
她的呼吸短暂滞住。
——必须制止这场即将到来的崩塌。
利筝突然反手握住他的手腕,指尖抵住他跳动的脉搏:“1栋。”
“走吧。送你到电梯。”
电梯上升的十五秒里,利筝数清了周以翮白衬衫上的第三颗纽扣有几道缝线。
“叮——”
21楼到了。金属门向两侧滑开,露出寂静的走廊。
“需要我陪你吗?”他突然开口。
电梯门完全开启,利筝感觉有巨大的黑影笼罩下来。不是压迫,是某种她尚未准备好面对的存在。
“不必了,”她拒绝得很快,语气维持着平稳,“我需要一个人调整时差。”
周以翮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最终,他只是伸手按亮走廊壁灯,暖黄光线瞬间漫过两人之间的空隙。
“好好休息。”他说。
在他转身的刹那,利筝清晰看到他后腰处的衬衣布料上,几道深刻的褶皱在灯光下无所遁形。
是抱她出办公室时被压出的痕迹。
利筝站在2101室门前,听见电梯下行声与自己的心跳重叠。
密码锁发出“滴”的轻响时,她鬼使神差地回头。
空荡的走廊尽头,安全出口的幽绿色指示牌静静亮着。
她屏住呼吸,直到电梯下行的声音彻底消失。推开门时,手指不受控制地轻颤一下,风衣腰带勾住了门把手也浑然不觉。
那部二手手机就躺在玄关,屏幕朝上。
她将它连接电源。三分钟后,屏幕亮起:
「iCloud备份完成」
最新同步项目:1张照片
是十五分钟前,她在车上睡着时的画面。
银色金属机身突然变得烫手。利筝这才意识到自己的掌心沁出一层汗,在屏幕上留下一片模糊的指纹。
她突然想起两个月前,当iCloud存储将满的提示第一次弹出时,她曾兴奋地好奇过:周以翮会删掉哪些照片?
是工作相关的那些,医学会议,手术记录和病历资料。
是日常生活中随手拍下、意图留存的零碎片段。
还是那些私密的,被她反复观摩的性事画面?
她为此,在观察室里驻足良久,凝视钉满软木板的照片,用红色记号笔圈出十张“最可能被优先舍弃”的影像。
但现在,这些都不重要了。
继续这样接触下去,周以翮迟早会站在这个房间里。
他会看见墙上按时间线排列的照片,看见玻璃柜中那些被妥善编号、收纳的“藏品”。
他会发现她隐秘的罪证——那部二手手机,那些云端备份,那些她从未宣之于口的窥探。
他会拉开那个抽屉,阅读她写的那些关于他的记录。
她猛地按下锁屏键,指节用力抵住突突跳动的太阳穴。
两个选择浮现在她眼前,清晰得刺眼。
A. 继续,直到真相败露的那一刻;
B. 把周以翮变成收藏柜的又一个“展品”,就像那些袖扣、手套和雪茄剪一样。
是否存在第三个选项?
譬如——
把这些“藏品”锁进保险箱,把软木板上的照片替换成普通风景画。在他来访前,像60年代的主妇匆忙收拾客厅的杂物那样,藏起所有窥视的痕迹。
如此,即便他来了,也不会发现异常。
这个念头让她猝不及防笑出声来。
整理藏品?锁进保险箱?像擦掉案发现场的指纹般抹去这些痕迹?
更荒谬的是——
她目光扫过玻璃柜里那些被编号的物件,忽然意识到:自己竟在迟疑是否要选择B选项。
这本该是她最熟悉、最不容置疑的路径。
或者——
像苏霖顷说的那样,开诚布公?
但坦诚所需的筹码不会像iCloud提示那样自动弹出。它需要积累,需要契机,需要比这里所有物品加起来更重的分量。
而她尚未决定,是否要将这分量,押注在“坦诚”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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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时候,选项不只有abcde,还有fghijklmn…z