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机平稳爬升至巡航高度,舷窗外是无边无际的云海。
温助理坐在过道另一侧,身体微微倾向她,“老板,”她压低声音,”昨天...你为什幺让我那个时间点过去送文件?"
利筝的指尖在平板上停顿,她擡眼,舷窗外云海翻涌。
屏幕上,周以翮的消息简洁明了:「一路平安。落地联系。」
她抿了一口冰水,“我在追一个男人。”
温助理的眉毛几乎要飞进发际线:“我那时候过去能起到什幺作用?”
“让他记住那种戛然而止的感觉。”利筝调出云栖居昨天下午监控记录的截图。画面中,周以翮抱臂倚在门上,身形挺拔。他没有四处张望,没有触碰任何物品,只是静静站在那里等待。
她补充:“谈话突然中断,未尽的对话,未解的张力…大脑会对未完成的事件投入更多的注意力和记忆资源。”
温助理瞪圆眼睛:“老板,你这是操控型追求啊?”
“嘘——“利筝竖起食指抵在唇前,余光瞥见空乘推着餐车走近。待餐车经过,她从公文袋抽出一份文件:“到岙城后,把这个交给林远谦。”
待温助理接过文件,利筝调整了一下座椅角度,将自己更深地埋进宽大座椅里。
她擡手,轻轻拉下舷窗的遮阳板。
然后,关掉监控截图,戴上耳机,指尖在平板电脑上轻滑,输入一串复杂密码,调出一段加密的私人监控录像——镜头正对着云栖居主卧的床。
画面里,记录着昨天他与她纠缠的每一帧。
降噪耳机吞噬掉引擎的轰鸣,将视频里传来的声音无限放大——男女交合的喘息、肌肤相撞发出的暧昧湿响…无比清晰地叩击着她的鼓膜。她沉浸在这由她独占的声场里,直到视频循环播放的间隙,那被降噪技术压缩后残余的引擎低沉嗡鸣,才将她稍稍拉回现实——提醒她此刻正身处三万英尺的高空,置身于一个金属舱体内。而在这狭小遮阳板之外——
云层如浪涌般铺展。
———
林远谦将茶盏推到利筝面前,白瓷薄胎衬得他腕间那串木珠愈发浓厚。
“利小姐肯赏光,实在荣幸。”他笑得温润,眼角藏着试探,“威尼斯一别,没想到再见面是为公事。”
利筝没碰那杯茶。她的目光落在墙上那幅《雪涧禽舍图》上。
林远谦八年前从她手里截胡的宋画,此刻正挂在美术馆贵宾室的主墙上。
“林先生说笑了。”她翻开协议,“直入主题吧。”
林远谦食指在案几上不轻不重地叩了两下,助理应声捧来一只紫檀锦盒,掀开深色衬缎,正是那对翡翠耳坠,在黑丝绒上泛着幽光。
“听说利小姐在集这套清代的翡翠首饰?”
他将锦盒往她那边推近半寸,“恭喜,这应该是最后的拼图。”
钢笔在协议上划出沙沙声响。签字时,林远谦忽然问:“那幅《雪夜遇鹿图》…值得用它来换这对耳坠?”
利筝合上钢笔帽,咔嗒一声轻响,“有些东西,错过后半生都会意难平。”
她将签署完毕的协议推向对方,“另外,容我纠正——是‘借展’六个月。林先生。”
“是我的疏忽。”他站起身,鸦青色真丝长衫的下摆如水般垂落,“利小姐可否赏脸一同晚餐?岙城近日新开了家姑苏菜馆,腌笃鲜用的笋,是每早从吴山快马运来的。”
他的邀请很得体。
她本该婉拒,可那“吴山鲜笋”偏偏勾起她随母亲在苏州春日听评弹的记忆。
林远谦执壶斟茶,白毫银针的香气在青瓷盏中袅袅升起。
“记得八年前,”他推过茶盏,腕间木珠滑落半寸,“你为那幅禽舍图,在寒凉雪夜里,等了陈老六个小时。”
利筝垂眸看着杯中舒展的茶芽。窗外竹影婆娑,在宣纸屏风上晃得斑驳。
“林先生记性真好。”她指尖轻抚杯身,眼底映着茶汤的微光,“不过那时你借了海印银行的东风,我输得心服口服。”
“利筝,”他忽然换了称呼,声音放软,“谈完公事,我们之间不必这样生疏。”
侍者恰在此时呈上龙井虾仁。林远谦执筷,将最饱满的一粒放在她面前的青花碗中:“后来我才知道,那幅画原是伯母三十岁生日时,伯父送的礼物。”
虾仁晶莹剔透,沾着两片嫩芽,像白玉镶了绿边。
“前一阵整理家中旧物,找到一张老照片。”
他取出手机,屏幕亮起,照片静静呈现——
右下角书:郛城利院花厅,1990年春。
年轻的利夫人侧身而立,耳垂翡翠摇曳,身旁是林远谦的母亲。二人身后的墙上,《雪涧禽舍图》静静悬挂。
照片边角平整,带着岁月摩挲的痕迹,显然是从旧相簿直接取出拍摄。
“叮——”
手机轻震。周以翮的短信浮现在锁屏:「岙城暴雨。早些回住处。」
她没急着解锁,只是将手机反扣在案。
“看来现在有人比我更关心你。”林远谦笑着盛了碗文思豆腐,清汤里雪白豆腐丝舒展如云絮。汤在灯下泛着莹润的光,像极了那年陶城窑口里,她教他辨别真假官窑瓷时,月光碎在河面的模样。
利筝想起那晚和周以翮一起吃文思豆腐。
还有清炖狮子头。
还有桂花糖藕。
她回过神,“林先生观察入微。”
她舀起一勺豆腐羹,热气模糊了唇角,“不过比起这个…”指尖轻点照片上母亲耳垂的翡翠,“我更想知道,这对耳坠是怎幺流落到佳德拍卖行的?”
汤匙与碗沿相碰,发出清脆的“叮”声。
点到为止。
“远谦,”她忽然改了称呼,声音混着窗外渐起的风声,“听说今晚有暴雨,我先走一步。”
林远谦执勺的手悬在半空。他记得八年前那个雪夜之后的清晨,她也是这样突然起身离席。那时她叫他“林先生”,从此再没唤过他的名字。
直到刚才。
“我让司机送你。”
“不必。”她已拿起手包,“有些路,还是自己走记得清。”
推门时,远处雷声隐隐。廊下的纸糊灯被风吹得飘摇。
像极了那年威尼斯,他从她梳妆桌上带走那对翡翠耳坠时,船头铜铃的样子。
———
利筝回到酒店时,暴雨已至。
雨将整座城市洇得模糊。她脱下被雨水沾湿的外套,从手包中取出那个紫檀木锦盒,动作轻缓地放在梳妆台上。
打开盒盖,那对翡翠耳坠静静躺在里面,幽幽流转的光,好似引着鸟儿归巢。
梳妆镜映出她略显苍白的脸和窗外一片混沌的雨夜。
手机屏幕亮起,周以翮一小时前的短信依然悬在通知栏:
「岙城暴雨。早些回住处。」
视线在那行字上停留片刻,几乎能想象到他发出这条信息时的神情——大概是刚从手术室出来,解开口罩带子,去柜里拿手机查天气,眉头微蹙,然后打下这行字。
她蜷进沙发里,身体陷进柔软的靠垫,半截小腿抻着。
她拨通他的电话。
听筒里只响了两声。
“耳坠拿到了?”周以翮的声音裹着电流传来,背景音里隐约有电影的对白声。
窗外的雨声忽然变得很远,和听筒里他的呼吸声一样。
“周以翮。我想你了。”
电话那头静了一瞬,只有背景音里模糊的影片声响。然后,她听到轻微的布料摩擦声,像是他换了个姿势,紧接着,背景音里的电影对白消失了,切换成了某个晚间新闻频道女主持人清晰柔和的播报声。
“天气预报说,”是凉又温柔的语调,“岙城明天是晴天。”
利筝能想象到他此刻的表情——没什幺表情,眼神专注地盯着电视屏幕。
她唇角微微弯起,顺着他的话问,带了一点懒洋洋的鼻音:“所以?”
“我申请了后天岙城医学研讨会的席位。刚收到确认邮件。”
“酒店订好了?”
“主办方提供了协议酒店。”电话那头传来纸张翻页的细微声响,或许他正在查看日程表。
“离我这里远吗?”
电话那端又安静了几秒,他似乎是在查看距离。“不算远。二十分钟车程。”
利筝转过头,看着房间里特大号的双人床,语气轻描淡写:“我房间里的床,稍微大了点。”
她听到电话那头传来极轻的一声呼气,像是他终于放下了笔,或者向后靠在了椅背上。
“是幺。”他应道,两个字被他念得意味深长。
“嗯。”一个单音节,轻飘飘掷回去,同样听不出情绪,像一片羽毛落在冰面上。
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他或许松了松领口,喉结轻微滚动了一下。再开口时,他声音里那层公事公办的冷静不再那幺平滑无波:“所以,空间规划……需要更有效率。”
雨声忽然变得温柔。利筝望向窗外,白色霓虹灯在雨滴中迸开,像那幅《雪夜遇鹿图》里,被月光照亮的雪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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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我是过去式,我是工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