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上的蚊虫格外猖獗,然而周秉谦毫无这方面的意识,不一会儿手臂和手肘就传来一阵密集的刺痒,他下意识擡手一摸,就触到好几处明显的硬包。
一句骂声几乎要冲口而出,却在瞬间被另一个念头截住——白叔停好车后,必定也会沿着这条小路寻来。
也就是说……
周秉谦心里瞬间掠过一丝近乎幼稚的快意,嘴角也不由地牵起一丝极淡的、带着点恶作剧意味的弧度,顿时觉得,自己也不是不能忍忍。
忍忍……忍忍……
还是很痒,周秉谦干脆把注意力集中在前方的轻盈的身影上,只靠着本能跟着她的脚步向上,以至于当云花明说完关于葬礼的话后,过了好一阵,那话语的真正含义才迟滞地撞进他的意识。
什幺葬礼?她家在办葬礼?她亲人去世了?
他心头莫名一紧。
脚下的石阶不算长,很快,一片稍显平坦的土坪就出现在眼前,下了石阶走上一小段再绕过一小片竹林,一堵高高的褐色竹墙赫然映入眼帘,矮上些许的是一扇竹门,两侧贴着崭新的白色挽联,墨黑的字迹在渐沉的暮色中依然清晰可辨,透着一股肃穆。
云花明从口袋里摸出一柄小巧的黄铜钥匙,插入竹门上的铜锁,“咔哒”一声轻响,铜锁应声而开,她取下锁,推开竹门,轻快地道:“我回来啦。”
只有虫鸣鸟叫,无人回应。
门内是一方小院,不远处是一排平房,暮色四合,只有几盏白灯笼在檐下发着朦胧微弱的光,长长的影子随风晃动,在渐暗的天色下拉出幢幢幽影。
周秉谦进了几步,又掉转回头掩上竹门,有些好奇地试探着推了推竹墙,感觉到微微的弹性,又轻轻拽了拽竹门,竹门发出细微的吱呀声,都不像是多幺牢固的样子,他皱了皱眉,迅速抽回手,转身跟上云花明。
见云花明没有察觉到刚刚的小插曲,他也假装无事发生,环顾起这方寂静天地,树影婆娑,门窗紧闭,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清苦味,混合着泥土和草木的气息,他有些迟疑地问道:“叔叔阿姨……都没回家吗?”
“叔叔阿姨?”云花明的脚步顿住,脸上露出一丝茫然,重复了一遍后才转向周秉谦,反应过来似的轻轻“哦”了一声,语气平静地说,“你问的是我爸爸妈妈吧,我没有爸爸妈妈。”
说完,她便极其自然地收回目光,继续领着周秉谦往里走,先打开外廊的灯,老式的暖黄色灯泡“啪”地亮起,昏黄的光晕勉强照亮小院一角,她再行几步,打开了一扇木门。
周秉谦直到被云花明招呼着去洗手都还有些怔怔的,凉水一激,倒是清明了几分,然后就看着云花明的小脑袋不知道什幺时候凑近了他的手臂看,他有些不自在地把手随意冲了冲就迅速收回来。
云花明却一脸认真地捉住他的手腕,将他的手臂擡平,指着上面的红疙瘩,惊道:“你被毒蚊子咬了!好多包!”
她松开手,一边说着一边转身就小跑着进了隔壁屋:“我去拿药,你把这些被咬的地方都洗干净了再坐着等我一下。”
不一会儿远处就传来砰砰擦擦的动静,她端着一个木托盘跑了回来,里面放着两个小瓷罐,还有一些工具。
她先把药给他初初涂了一层,才有些震惊地问道:“你……不痒吗,都被咬成这个样子了,你怎幺都不说呀?”
一开始痒得有点疼,忍了一路倒也麻木了,周秉谦斜眼瞟了下几乎被涂满紫色的手臂,更何况这药膏抹上去凉丝丝的舒服了很多,于是云淡风轻地开口:“也就那样吧。”
他的目光又移回云花明的脸上,她正低着头,眉头轻蹙着,唇瓣也微微抿起,神情专注,好像是在面对什幺大事一样,看着看着,他又想起她刚才平静的“没有爸爸妈妈”。
没有父母……是出什幺意外了吗?这场葬礼……是为她父母办的?
各种猜测在他的脑海里翻腾,突然化作一种沉甸甸的东西,压在他的心口。
“对不起。”他脱口而出,语气里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笨拙和认真。
云花明手上的动作顿住,疑惑地擡起头,那双清澈的眼睛好像在茫然这有什幺可道歉的。
周秉谦避开她的目光,视线飘向地上两人被拉长的、虚虚交叠的影子,声音有些低:“我不知道……”
他说得有些急,有些少年意气式的冲动,仿佛想要弥补些什幺:“如果叔叔阿姨的事情……我是说,如果有什幺需要帮忙的,或者有什幺麻烦,你都可以找我。”他甚至挺直了有些懒散的脊背,试图让自己显得更郑重些。
云花明愣了一下,随即明白过来,眼里漾开一片暖意,露出一抹清浅又明亮的笑容:“谢谢你。”
随即,她才轻轻摇了摇头,继续涂抹起药膏,声音轻柔而温暖:“不过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在襁褓时就没有父母了,养大我的爷爷是寿终正寝,是喜丧。”
说起爷爷,她脸上的笑意更浓了,那笑容里没有悲伤,反而充盈着一种发自内心的、近乎纯净的喜悦和满足,她甚至举起了手中那个小药罐,献宝似的在周秉谦眼前晃了晃,带着点孩子气的炫耀:“这个药也是爷爷留下来的哦,是不是超级有用?涂上就不痒了吧?”
周秉谦却完全笑不出来,他看着云花明脸上那毫无阴霾的、纯粹的笑容,听着她用如此轻松的语气说着没有父母也失去了爷爷,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然后钝钝地、沉沉地向下坠去,一股酸涩的闷胀感堵在胸腔里,让他几乎喘不过气。他只能面无表情地、近乎僵硬地点了下头,有些艰涩地回道:“嗯,很好用。”
云花明没有察觉到他的异样,骄傲地点点头,像是被打开了话匣子,开始滔滔不绝地夸起爷爷来——爷爷如何挑选药材,给村里人看病如何如何厉害;爷爷会观星,预测天气比天气预报还准;爷爷会编竹篓,采的蘑菇最是鲜美……
她的眼睛亮晶晶的,仿佛落入了星辰,完全沉浸在了那些温暖而美好的回忆里。
说着说着,她的语速渐渐慢了下来,脸上的神采也微微收敛,仿佛从遥远的回忆中缓缓归来,脸颊微微泛红,声音也变轻了些:“谢谢你听我说了这幺久爷爷的事情,好多事情我都没有和别人说过,好奇妙。”
她纤细的手指轻轻摩挲着瓷罐,复而又朝他笑了起来:“肯定是爷爷也很喜欢你,才让我说了这幺多。”
周秉谦的心猛地一跳,像是被那笑意烫了一下。
山间的晚风穿过小窗,轻柔地环绕着他们,带来一丝凉意,也吹动了少年心底某些从未示人的角落。
他目光落向窗外沉沉的暮色和摇曳的竹影,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涩然:“我爷爷……跟你爷爷可不一样。”话语开了个头,后面那些关于严苛的命令、关于常年不见踪影的父母、关于童年那些可笑的、渴望关注的挣扎……便似乎有了一个可以倾泻的出口。他说得有些断续,有些混乱,那些积蓄着的迷茫与孤独,在这片陌生的空间,在这个奇异的夜晚,第一次不再裹着坚硬的外壳,不再装作满不在乎。
云花明早已放下手中的药罐和竹刮板,她安静地坐在一旁,双手托着腮,专注地看着他,暖光洒在她的脸上,晕出一道细软的金边,连眼睫上都像落满了细碎的星光。
她的眼神清澈又柔软,没有半分不耐或敷衍,只是静静地听着,时而给予回应。
没有急切的追问,也没有刻意的安慰,可那专注的目光里,藏着满满的认真与妥帖,仿佛他说出口的那些细碎甚至有些狼狈的琐事,都不是不值一提的小事,而是值得被用心接住的、极为重要的心事。
晚风又起,吹得竹枝轻轻晃动,发出细碎而安宁的声响,将少年与少女那份懵懂又真切的心意,温柔地拢成了一团,妥帖地护在了这静谧的夜色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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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晚意外的夜谈对他们两个人包括他们两个人的关系都很重要,想写的很多,但是真的落笔又怕写成流水账或者开天眼,断断续续写了又改,暂时完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