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歇之后,天色微灰。
傅宅书房的窗扉半掩,湿气仍在空气里回荡。案上摆着那本旧帐册,页角被翻得微卷,墨香与潮气混杂,似有一股说不出的沉闷。
昭宁倚在窗侧,神情恍惚。
她一夜未眠,眼底浮着青影,指尖仍残着墨痕。那几行密语在脑中反复盘旋,像一根缠不断的丝线。
——沈府的荣光,是以他人血脉换来的。
——她所敬重的父亲,竟是那场冤案的始作俑者。
她轻擡手,掩住微颤的唇。眼角的泪光,在晨雾里闪得几乎透明。
门外脚步声极轻。傅怀瑾推门入内,衣上还残着一缕淡淡的药气。见她那模样,他眉间寒意倏然化开,低声道:「整夜没闵眼?」声线沉稳克制,是他一贯的清冷与温度。
昭宁未答,只将手中帐册缓缓合上。纸页摩擦的声音,在静室里显得格外清晰。
「原来,这个家自来就不清明。」她喃喃,声线淡得近乎平静,「父为功名,借刀抄样;母明真相,却选择噤声;妹妹自幼被恨喂养,把仇藏在笑里。原来我以为的亲亲相守,不过是各自装出的体面。」
她说着,唇角微颤。
傅怀瑾上前,擡手欲扶,却被她退开半步。
「怀瑾,别碰我。」她声音发哑,「你一碰,我就撑不住了。」
他望着她,眼底一瞬掠过钝痛,低声道:「昭宁,错不在你。」
「我一口饭、一件衣,皆从沈家而来,如今才知,那些养育与庇护,是筑在他人冤魂之上。」她擡头,眼中有一种近乎自毁的冷光,「若不是沈家,我何来今日?若不是沈家,又何来葛家的灭亡?「我以为自己承的是一门亲情,现在才知……也许我不过是沈家用来还债的那个人。」
她的声音微颤,像在怀疑命运,也在审问自己。
傅怀瑾沉默良久,终于走近一步。
他未再言语,只取出怀中那方手帕,轻轻为她擦去颊上的湿痕。那动作极轻,像在怕触坏什么。
「若罪能随姓而传,那我傅怀瑾,岂不也该背负那一笔冤?」
他低声道:「傅、沈本同一脉。先祖也曾为官署绘样立制。若究起因果,我肩上亦有一分罪。」
昭宁怔住。
「可我不愿妳也被这段血脉的罪,拖进深渊。」他擡眼看她,语气忽然带着一丝坚决,「我可以背罪,但妳该自由。」
那句「自由」,像一线微光,穿过她心头的浓雾。
她擡起头,注视着他。那双眼里,既有温度,又有她熟悉的克制。
「你为何还愿这样对我?」她低声问,眼底泪光浮动,「我早已不配了。」
「因为妳是沈昭宁。」
他说得极缓,却每字都如誓言。
「是那个在庙前递给我一盅莲子羹的小姑娘,是那个在最黑暗的时候还愿意看我一眼的人。妳给过我信念,让我活下来。」
他顿了顿,声音低哑:「我不想你再为那些不值得的人,委屈自己半分。」
那一刻,昭宁的心防几乎溃散。
她本想开口回绝,却发现喉咙像被什么堵住,气息一乱,整个人微微晃了下。
傅怀瑾眼疾手快,伸手扶住她。
掌心传来的温度令她浑身一颤,近距离里,她能闻见他身上的檀香与药气,温热又令人不安。
「别再硬撑了,从昨夜到现在,你一口水饭都未沾。」
她摇头,却被他半强制地按坐到榻边。
怀瑾走到一旁,取出医箱,取出细瓷瓶与汤匙。
「只是些补气的药,不苦。」
他舀了一匙汤药,送到她唇边。她下意识想避开,他只是望着她,眼神坚定,像在说——这一口,你不能不喝。
那一瞬,她看着他。那双黑眸里没有命令,只有无声的心疼。
她终于屈服,轻啜一口。温热的药液滑入喉间,微苦之后带着淡淡甘香。
「你真把我当病人。」她苦笑。
「妳确实病了,」他淡声道,「你的病,不在身子里……而在这些年被压着不敢说的心里。」
她怔了一下,眼底浮出一抹哀色。
「那样的病……你比谁都该治,可你却从不肯救自己。」
她轻声说,「你呢?你心里那笔仇……就真的放得下?」
傅怀瑾神色微变,沉默半晌后才说:「我从未真正放下,但这条路……你不该替我走下去。」
昭宁擡眸,唇边的笑微微苦涩:「你太温柔了。「在这样的乱世,心越软的人,越容易被逼到绝处。」
他不答,只伸手替她整理鬓发。
指腹掠过她的脸颊时,她心头一颤,喉间滚动。
那一瞬,空气静得只剩下呼吸声。
两人的距离近得几乎能感到对方的心跳。
「怀瑾……」她轻唤他的名,声音几乎化在气息里。
「嗯?」
「若真有报应,我宁愿一切都结束在我身上。」她语气平静,却透出深沉的决绝,「只要不再有人因沈家而死。」
傅怀瑾猛地伸手,将她揽入怀中。
他没再多言,只让她的额头贴在自己胸口。那里的心跳稳而热,与外头雨后的寒凉成鲜明对比。
「别这样说。」他的声音极轻,「不管命怎么定,我都会保住你。」
昭宁伏在他怀里,终于再也忍不住,泪水静静滑下。
那并非脆弱,而是一种被理解的疼。
她一活在家族编织的命网中,从未有人问过她愿不愿意,直到这一刻,他成了唯一肯为她停步的人。
她在他怀中微微颤抖,却不再推开。
半晌后,她低声说:「若真能再选……我宁可当年未递那一盅莲子羹。」
他笑了,苦涩又温柔。
「那样,我大概也活不到今日。」
两人相对而笑,却都笑得湿了眼。
窗外云层渐散,一缕淡光从缝隙洒进来,落在她的发梢与他的掌心。
光线极柔,映出他们相拥的剪影——
一场错爱,终于在真情里,开始化解。